“噢……”丁兰于心怀忐忑之中多少得了点儿安慰。
迟慧拉着她走了,小声儿说:“妈,您可真天真……”
大刘夫妇走出了大门,夫人问:“迟扬报的是一级?”
大刘笑笑:“唉,太没有自知之明了!”
夜,纽约,大西洋旅馆,迟扬和杜海蓬的房间。
灯早已熄了,迟扬躺在床上,闭着眼睛,还在辗转反侧。
画外,一阵紧急的敲门声:“嘭,嘭,嘭……”
迟扬猛然跳下床,打开灯,杜海蓬的床上空着,他不见了。
夜,旅馆,李悦和叶婷婷的房间。
门外,杜海蓬发疯似的用拳头擂着门……
室内,“嘭嘭嘭”的声音在继续,两个聋哑姑娘却毫无反应。叶婷婷早已睡着了,李悦在床上辗转反侧。
门外,迟扬匆匆跑过来,急切地制止杜海蓬:“你干什么?干什么?”
夜,旅馆,迟扬和杜海蓬的房间。
迟扬把杜海蓬拉回来,用手语和汉语问他:“你到底要干什么?”
杜海蓬急切地比画着:“我有话要跟她说,重要的话!”
迟扬疲惫地:“有话不能明天再说吗?”
杜海蓬执拗地:“不行,睡不着!”
这时,房门被“笃笃笃”地敲响了。迟扬奇怪地拉开门,进来的是李悦,神情抑郁地望着他。
迟扬莫名其妙地:“你们这是怎么回事儿?”他望望杜海蓬:“你不是要找她吗?有话就快说吧,夜里三点了!”
杜海蓬看见李悦,倒愣了,红着脸,半天才比画着:“我看出来了,贝克喜欢你……”
迟扬一愣:“噢?”
李悦红着脸,胆怯地比画着:“迟老师,我没这个意思,来找你就是请你告诉贝克:别这样,我害怕……”
杜海蓬鼓足勇气:“别怕他,有我呢!我在北京一见面就喜欢你,就是没敢说;现在不说,怕你被他抢跑了!”
“你?”李悦吃惊地看着他,满面羞红,转身就要走。
杜海蓬用硕壮的身体挡住门,急切地问:“怎么?我配不上你?”
迟扬生气地制止他:“杜海蓬!你怎么能这样强迫人家?”
杜海蓬此时置一切都不顾,激动地比画着:“没强迫,就要她一句话!”
李悦无法回避了,一脸愁苦地:“别问我,我谁也不嫁,从来没想过恋爱!”
杜海蓬:“我不信!你这是拒绝我,看不起我!因为我是个渔民吗?”
李悦惊惶地:“不,不,我尊敬你,把你当成个大哥哥……”
杜海蓬:“可是你不愿意嫁给我!为什么?”
李悦痛苦地咬着嘴唇,眼泪都快出来了:“因为……你也是个聋哑人!”
“什么?”杜海蓬被激怒了,挥舞着双手,“你……也看不起聋哑人?”
一股强烈的情感震撼着迟扬,他抚着李悦的头:“孩子,你太自卑了!”
“迟老师!”李悦眼泪汪汪地望着他,“聋哑人的苦,我已经受够了,连生身的父亲都嫌弃我!我们厂里的聋哑女工,和聋哑人结婚的,他们的孩子也被人歧视!我是先天聋哑,”她指指杜海蓬,“他也是,我们为什么还要给下一代造孽啊?”
她打着手语,屈辱的眼泪簌簌地流下来……
镜头推向愣愣的杜海蓬,这个倔强的汉子,眼中也滚动着泪花……
杜海蓬紧攥的拳头松开了,他热切地望着李悦,用手语说:“我们不会永远苦下去的,聋哑人也是人,也有生活的权利,爱的权利!我们还要生活得比正常人更好!你想想,等到我们毕业回国,成立了自己的聋人剧团,我们就是受人尊敬的明星,一点儿也不比贝克他们差!”
李悦的脸上泛起朦胧的希望,又夹杂着犹疑的神色:“真的会有那一天吗?我盼着,可又怕只是梦想……”
迟扬激动地:“人,没有梦想,就不敢往前走!聋哑人也应该有美好的明天,我们回去就着手成立自己的剧团!”
聋人剧团,排练厅。
像往常一样,莱斯·亚当站在黑板前,用手语和英语给学员们上课。
镜头缓缓地摇向学员。画外,莱斯·亚当的声音:“两个多月来,我们学习了聋哑戏剧基本理论,并且进行了实践练习,大家都有了很大的进步,我这里要特别指出,来自中国的三位学员,他们的基础最差、起点最低,但是也取得了……”
学员们纷纷回过头来,把目光投向中国人。镜头向他们推近,迟扬仍然在埋头记录,李悦、杜海蓬和叶婷婷全神贯注地看着前面。
镜头推向李悦,她的一只手捂在胸口,脸上渗出一层汗珠。
莱斯·亚当的讲课突然停了,他向李悦走过来,问:“密斯李,你好像有些不舒服?”
坐在前面的贝克关切地看着李悦。
李悦极力做出笑容,用手语对莱斯·亚当说:“我很好,谢谢!”
莱斯·亚当这才放心地讲下去:“现在,我要求各国学员,利用下一段时间,创作一个到两个剧目,作为你们的毕业演出。这是一场竞争,希望你们能创造出好成绩,其中最好的节目,将发给一枚米尔斯奖章。”
排练厅里的气氛突然紧张起来,各国学员们都屏息静气地望着莱斯·亚当。
莱斯·亚当停了停,巡视着大家:“你们知道米尔斯夫人吗?”
学员们面面相觑。莱斯·亚当继续说:“米尔斯夫妇是我祖父的朋友,两位杰出的聋人教育家……”
坐在后面的杜海蓬碰碰迟扬的胳膊,迟扬向他投以鼓励的目光。
杜海蓬突然举起了手!学员们惊奇地朝他回过头来……
莱斯·亚当指着他:“嗯,你要说什么?”
杜海蓬站起来,不假思索地用手语说:“一百年前,安尼塔·米尔斯夫人和她的丈夫从美国来到中国的登州府,创办了中国第一所聋哑学校,也就是现在的烟台聋校,我的母校……”
莱斯·亚当激动地:“谢谢你,还记着她!一九二四年,米尔斯夫人在中国去世。她在遗嘱中说:‘我把教育中国聋哑孩子这一基督事业留给你们。’现在,让我们在全世界把她的事业继承下去,开放出她不曾见到的聋人戏剧花朵!”
他的讲话,学员们报以热烈的掌声。
夜,旅馆,李悦和叶婷婷的房间。
李悦靠着枕头,半躺在床上,双手捂着胸口,脸色疲惫而憔悴。她的枕边放着迟扬的那只药盒。
镜头拉开,叶婷婷和杜海蓬守在她的床前。
杜海蓬用手语问她:“胃,还疼吗?”
李悦抬起手:“好点儿了。你们别害怕,我在家也犯过胃病。”
杜海蓬:“幸亏带来了药,要不然,就麻烦了!”
叶婷婷从桌上的纸盒里抽出一支北京蜂王浆,用小砂轮打开口,插进吸管,递给李悦。
李悦:“不,还是留给迟老师吧,他为我们都累瘦了。”
叶婷婷:“他让你喝的嘛,你别惹他生气!”
李悦只好接过来,含着吸管,慢慢地吸吮着。
迟扬从卫生间走出来,手里拿着一条冒着热气的湿毛巾:“来,擦擦脚,血液通畅,身体就舒服了!”
李悦难为情地望着迟扬,不肯把脚伸出来。
叶婷婷伸手去抢毛巾:“老师,我来吧!”
镜头向李悦推去,她的眼睛里含着泪水。
迟扬凑到她的身边,打着手语,说:“好孩子,别不好意思!我们一起远离祖国,远离亲人……”
李悦的眼泪夺眶而出:“迟老师,我想家!”
迟扬:“别哭,这儿也有你的亲人,他们是你的兄弟姐妹,我……”
李悦激动地张了张嘴,用手语叫着一个早已生疏了的词:“爸爸!”
迟扬激动地抱着她的头,贴在自己的胸前。
镜头拉开,杜海蓬和叶婷婷也一起用手语叫着:“爸爸!”
迟扬:“你们都是好孩子!”
敲门声:“笃,笃,笃……”
迟扬警觉地站起来,收起药箱,对他们说:“无论对谁,都别说李悦生病,不能再给美国朋友添麻烦了!”
杜海蓬紧张地去开门,只打开一条缝。
门外站着贝克,手里拿着一束鲜花。
杜海蓬用手语问他:“什么事?”
贝克红着脸,用手语答:“没有什么事,只想把花给她。”
杜海蓬:“那你把花留下吧,请不要影响我们排戏!”
贝克耸耸肩,无可奈何地把花塞给他,走了。
杜海蓬回身关上门,得意地笑了。
迟扬:“你倒会找借口:排戏!”
李悦着急地:“老师,我们的毕业演出……”
迟扬:“别着急,先把身体养好!”
李悦捂着胸口:“不太疼了,不能因为我,影响了大家!”
“嗯,”迟扬思索着,站起来,“我想,把《海的女儿》完整地搬上舞台……”
三个聋哑学员都深表赞同,全神贯注地看着他的手语。
迟扬:“一直演到小人鱼有了双脚,变成了真正的人。她走出海面,在沙滩上自由地奔跑……”
学员们看得入神了……
突然,迟扬的描述停住了,身体在摇晃,手扶着额头,吃力地张着嘴,仿佛要呕吐……
学员们的神色紧张起来,杜海蓬和叶婷婷急忙扶住他。
李悦打着手语:“老师累坏了!让他去休息吧……”
一组插入镜头。
各国学员都在紧张地排练,一些交错剪接的简短片断:《罗密欧与朱丽叶》、《狼和小羊》、《给上帝的信》……
晨,旅馆,迟扬和杜海蓬的房间。
迟扬手扶着额头,还在和衣而眠;杜海蓬熟睡未醒。
画外,一串急切的脚步声,叶婷婷推开门跑进来,后边跟着病中的李悦。
迟扬突然被惊醒,打着手语,问:“怎么了?”
叶婷婷顾不上回答,兴奋地跑过去打开几乎一直闲置的电视机,屏幕上立即出现了汉城奥运会沸腾的场面,伴以喧嚣的声响,中、苏女排正在激战!
迟扬急忙翻身下床,李悦顾不得病痛,使劲地摇醒杜海蓬,朝他比画着:“快看,女排要六连冠了!”
屏幕上的争夺战已近尾声,身穿红底蓝花球衣的苏联队员攻势猛烈,身穿红色球衣的中国姑娘却惊慌失措,无招架之功……
三个聋哑青年狂热地挥着胳膊,迟扬此刻像个孩子似的喊着:“加油!加油!”
屏幕上,中国队攻球受阻!拦网失利!
屏幕前,四个中国人急得要疯了!
屏幕上,亮出比分“0:3”,十二个苏联姑娘抱成一团,汗泪交流!
迟扬伸手关上了电视机,李悦、杜海蓬、叶婷婷一起扑在他的怀里,号啕大哭!
房门突然被推开了,周紫珊出现在他们面前,画外,隔壁房间的电视机传来欢呼的声浪……
周紫珊关上门,默默地看着这四个涕泪横流的中国人。
李悦沮丧地比画着:“周阿姨,中国输了!”
周紫珊叹了口气,打着手语,说:“多愁善感有什么用?中国真正称雄世界,还不到时候!”
“什么?”杜海蓬愤愤地,“你当然不动心,你是美国人!”
周紫珊一个苦笑:“你们把我看成美国人?可是美国人还说我是中国人!”
旅馆前的海滨浴场。
被阳光晒得黑亮的弄潮儿们在纵情戏水,似乎谁也没有想到这个日子给中国人带来的悲哀。
海滩上,周紫珊陪着忧心忡忡的迟扬散步。
迟扬:“如果我们也像女排那样,就无颜见江东父老了!”
周紫珊:“难道你真的还要回中国吗?学习结束,把他们三个送上飞机就行了,你留居的手续,我去办!”
“当然要回去,”迟扬喃喃地说,“我身上负有使命……”
“使命?”周紫珊哑然失笑,“你是苏武还是蔺相如啊?中国的知识分子总是认为自己肩上压着与生俱来的使命,好像他们都在做拯救国家和民族的伟大事业,到头来,究竟起了多大作用呢?他们不能改变一切,却时时受到命运的轻而易举的拨弄!”
迟扬苦笑着说:“没有办法,我这一代人已经定型了,路就是这样走过来的,也就只会这样走下去。走完人生的路,即使一无所获,也觉得对得起自己了!”
周紫珊:“别忘了,我和你是同代人!五六十年代,我也曾是热血青年,改变我的人生道路的并不是我自己,是逼上梁山!没有翻不过去的山,你现在还来得及!前半生已经荒废了,我们只剩下一半的生命……”
迟扬:“没有一半了,我根本没有奢望过能活到方老那样的岁数,下个月是他的八十大寿……”
周紫珊:“还有你的妈妈!家有孝子,老人长寿。春天在国内听说:现在常开老年人的祝寿会,青年人的欢送会,中年人的追悼会。我们的老同学也已经有几个早早地死了!这愚昧的一代人,把自己一个个奉上祭坛,又有什么意义?一个健康的社会不需要这些‘寒士’们去牺牲,他们的献身也换不来社会的健康。要造就一个全新的社会,需要全新的人格……”
迟扬:“什么人格?我……没有人格吗?”
周紫珊:“你没有!独立的人格:一切为了自己,一切个人第一!”
迟扬诧异地:“那怎么行?”
周紫珊:“怎么不行?美国就是这样!每个人都懂得捍卫自己的权利,整个民族才能得救!”
迟扬站住了,望着远处翻滚的大西洋浪潮:“你说的这些,简直像是《天方夜谭》……”
周紫珊:“‘一千零一夜’的故事该结束了,现在是第一千零二个早晨!”
迟扬:“早晨!这里的早晨,是我们的夜晚。不知道你注意了没有,在美国国会图书馆里,一些发黄的文件上这样写着:华人是上帝创造出来的最劣等的民族……是退化的人类,永不能同化……华人没有灵魂,即使有,也不值得拯救……华人的罪恶是中国四千年来发展的结果……”
周紫珊不以为然地:“那已经是上个世纪的事了!”
迟扬:“但那是我们不能忘记的整个民族的耻辱!今天,中国女排在世界性较量中的惨败,使我再一次感到了耻辱!我们必须正视现实:无论在体育上、经济上,中国都还缺乏实力,那么,我们的艺术呢?”
周紫珊:“你在做艺术强国的梦?”
迟扬:“不是做梦,而是雪耻。我只是想做一个大写的中国人,哪怕每一步都走在刀尖上,也要留下实实在在的脚印!”
他的身后,沙滩上,一行脚印迤逦散落,沿着曲曲折折的海岸线,涌向远方。
他蓦然回首,深情地注视着这一行自己留下的脚印……
夜,百老汇大道上的一家剧院。
踊跃的观众向剧院拥去,门口的大幅广告牌上醒目地写着:“国际聋人戏剧学员毕业演出。”
剧院后台。
演出正在进行中,服饰各异的演员们紧张而有秩序地上场、下场,有的还在化妆。
穿衣镜前,迟扬对正在涂唇膏的周紫珊说:“不要因为我们的争论影响了演出,也许这是我们的最后一次合作了!”
周紫珊喃喃地:“我尽力……”
剧院里。
镜头从爆满的观众席缓缓摇过……
舞台上,海涛拍岸,彩霞满天。李悦披着长发,舒展着纤秀的双臂,翩翩起舞。鱼鳞纹的拖地长裙掩盖着她的下半身……
叠化:长裙消失了,化成健美的双腿……
她惊喜地抚着双脚,尝试着迈开步伐,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她在钻心的痛苦中奋然奔跑……
她突然停住脚步,回过头来,深情地注视着印留在沙滩上的平生第一行“脚印”……
她激动地跪下来,吻着自己的“脚印”,一个,两个,三个……
她双手“捧起”那“脚印”,缓缓地站起来,仰望长天,展开双臂,打着激动人心的手语……
画外,周紫珊的英语配音:“从今天起,我也是个人了,是个人了!……”
画外,热烈的掌声轰然而起,如惊涛狂潮,如暴风骤雨……
镜头摇向观众席,狂热的美国人拼命鼓掌,并且用手语、英语欢呼:“中国!中国!”
画外,一支乐曲响起,那是海内外的中国人和许多朋友们都非常熟悉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