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从天而降的黄河,挟黄沙、喷玉珠,奔腾咆哮,滚滚东流……
黄河南岸,中原古道。芦花瑟瑟,归雁“嘎嘎”。
随着“嘚嘚”的马蹄声,一匹白马由远及近。骑在马上的是一位风度翩翩的青年学士,身旁有一个少年童子抱琴随行。这是新近进士及第并受任定海主簿的秦观和他的书童小乙。
白马四蹄矫健,踏莎而行。
秦观在马上频频回首,若有所思,若有所失。
小乙兴致勃勃地饱览着黄河沿岸的景色,问秦观:“相公第一次上任,就要走这么远的路程!那定海快要到了吧?”
秦观:“哪里!我们还有数千里路程哩!那定海在长江口外,是大海之中的一片群岛。‘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又是一番景象了。”
小乙:“噢,是那么好的地方?路不怕远,我们总是越走越近了!”
秦观却回过头去,怅然道:“离东京却是越走越远了!”
小乙掩口一笑:“相公又在思念新婚离别的夫人了。”
秦观并不掩饰:“是啊。杜甫的《新婚别》写的不过是一对寻常人物,尚且感人肺腑,何况我秦少游新婚离别的是天下第一才女……”
他一时不胜留连,随口吟出: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小乙似懂非懂,问道:“相公,您吟诵的是什么?”
“噢,”秦观被他打断词思,抬起头来,遥望着薄暮中的晴空。
天空中,隐隐现出一条横贯南北的银河,犹如缥缈迷蒙的一抹轻纱。
秦观喃喃地:“新词一阕,调寄《鹊桥仙》!”
群星灿烂的银河上,推出片名:
鹊桥仙
二
东京。王安石府邸,公子王雱的书房。
窗外春花灿灿,蜂蝶纷飞。王雱眉清目秀,正临窗伏案,执笔书写,口中吟哦着:
美女妖且闲,采桑歧路间。
……
佳人慕高义,求贤良独难。
众人徒嗷嗷,安知彼所观。
盛年处房室,中夜起长叹。
“唉!”他写到这里,喟然长叹,举笔沉思。
冷不防背后一只手从他肩上伸过来,将笔抽走,弄得他一手墨迹。
王雱一惊,怒而回首:“是哪个不识趣的?”
面目冷峻的王安石站在他的身后。
“啊,爹爹!”王雱惊惧地站起来,“啪”地自打一个耳光,在脸腮上留下一个黑手印。
王安石严厉地:“雱儿!会考日期迫在眉睫,你不读经史,却来吟诵这些软绵绵的东西!”
王雱嗫嚅道:“爹爹,我在抄写曹子建的《美女篇》……”
王安石:“哼,‘美女’,‘美女’,堂堂的学者怎能终日美女长、美女短!会考之日难道能以此取进士吗?为父虽是当朝宰相,但为国选才,却是决不徇私情的!”
王雱自信地:“爹爹放心,孩儿自认为取进士万无一失,怕的倒是……”他踌躇起来,“……倒是另一场考试!”
王安石:“朝廷的会考,只此一家,别无分号,哪还有什么另一场考试?”
王雱红着脸说:“我是说有一位才女在以文章选婿。”
王安石愤然:“一派胡言!莫非你让《美女篇》弄得神魂颠倒了?”
王雱叹了口气,说:“爹爹日理万机,国事繁忙,恐怕还未听说,那才女是苏洵之女,苏轼、苏辙之妹,名叫苏小妹……”
王安石打断他的话,说:“你当为父如此孤陋寡闻?文坛向称‘兄弟二苏’、‘父子三苏’,何人不知?却从未听说还有个什么苏小妹。如此,岂非‘四苏’了?”
王雱眉飞色舞:“称‘四苏’也当之无愧!苏小妹十岁随父兄从四川眉山来到京师,苏公最偏怜小女,养在深闺人未知,最近才盛传起来。”
王安石:“盛传什么?”
王雱:“盛传山川秀气,偏萃于苏氏一门。那苏小妹聪明绝世,子史经书、诗词歌赋无所不精,连‘父子三苏’都让她几分!”
王安石不禁脱口赞叹道:“噢!一个‘大江东去’已是千古绝唱,如今又来了一个!”
王雱无限仰慕地:“是啊,是啊!苏小妹自恃才高,目空一切,要妙选天下才子,已经轰动京师了!”
王安石不满地看了王雱一眼,正色道:“她选她的,与你何干?我与她父兄政见不同,如何做得了儿女亲家?”
王雱抱怨地:“哎呀爹爹,我要娶的是小妹,又不是她的父兄!况且苏家虽与我们政见不同,却还有文字之交哩!”
王安石以手捻须,缓缓踱步:“这倒也是。苏家父子做学问都是严谨的。我当年有一首咏菊诗写道:‘昨夜西风过院林,吹落黄花满地金。’苏轼不以为然,妄加评论,说‘秋花不比春花落,说与诗人仔细吟’。后来他在黄州,亲眼看到满地黄花,便甘愿服输,还特地写信向我道歉哩!”
王雱赶紧接过话题:“他的妹妹比他还要出色,声称要选天下第一才子为婿。孩儿生于书香世家、宰相门第,难道……”他煽动性地看着王安石,“难道能甘居第二吗?”
素有“拗相公”之称的王安石果然被激起了与苏门试比高下的好胜心:“吾儿才华,只怕她还求之不得哩!”
王雱兴奋地:“好爹爹!那么,孩儿就去……”
王安石胸有成竹地:“不必你去!吩咐家人,大摆盛宴,专请苏老泉!”
丰盛的酒宴。
镜头拉开。这是在王府客厅,王安石坐主席,苏洵坐宾席,亲切对饮。王雱屏去家人,亲自把盏斟酒,殷勤相劝:“苏老伯父,难得光临舍下,请,请!”
皓首银须的苏洵已饮得微微有些醉意,他眯起眼睛,端详着风华正茂的王雱,对王安石说:“啊,宰相,几年不见令郎,已经长得这般高大、英俊!想必学业……”
王安石立即接上去:“蒙苏公夸奖,雾儿的天资倒还不算鲁钝,所读诗书,只需一遍,便可过目成诵……”
“哈哈哈哈!”苏洵突然大笑起来。
王安石:“苏公,你笑什么?”
苏洵旁若无人地:“过目成诵又算得了什么?谁家儿郎读两遍?”
王安石的脸“腾”地红了,正待反唇相讥,王雾以乞求的目光看着他,他只好忍住怒火。
苏洵借着酒兴,还在滔滔不绝:“……莫说子瞻、子由,便是我家幼女小妹也只需一遍,即可倒背如流!”
“啊!”王雱不觉脱口惊叹。
“噢,令嫒?”王安石听到这里也转怒为喜,“真是‘近朱者赤’啊!”
苏洵再干一杯,醉醺醺地说:“不,恰是‘近墨者黑’!”
他以手执箸,得意地在案上旋转,做磨墨之状……
一只纤巧秀美的手在磨墨。
镜头拉开,这是苏小妹。她立在案侧,一双聪慧的眼睛注视着案上的诗笺。
镜头继续拉开,苏轼在笺上挥笔题诗。
画外,苏洵的声音:“记得前年夏天,子瞻与小妹泛舟西湖……”
画面上,苏轼一边书写,一边吟哦着:“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
镜头推出画艇楼窗,杭州西湖的旖旎秀色展现在画面上。一荡清波、十里荷花,浸润在如烟似雾的濛濛细雨中。其时初晴后雨,晴雨无定,透过茫茫雨雾现出的湖岸青山,被云层中泻出的一缕阳光照耀,苍翠碧绿。一道七彩霓虹,横空飞架,上连云天,下接湖水。
画外,欸乃的桨声。
镜头拉回楼窗内。
苏轼停笔立在窗前,赞叹道:“啊,西湖!你让我捉摸不定,无从下笔啊,我想把你比做……”
他的身边,苏小妹莞尔一笑,悄悄地转过身来,拿起苏轼放下的笔,在笺上续写下去。
苏轼依然立在窗前,口中喃喃地说:“把你比做……比做……”
他突然灵感袭来,兴奋地转过身来,伸手去拿笔。
案边,苏小妹刚刚写完最后一个字,把笔放下。
苏轼不满地:“哎,小妹,谁要你越俎代庖?东坡居士之诗,是不容狗尾续貂的!”
苏小妹闪过一旁,认真地说:“咦,你还没有看呢!”
苏轼拿起诗笺。
特写:诗笺。在苏轼那刚挺豪放的笔迹后面,增添了潇洒飘逸的十四个字。
苏轼读出声来:“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苏轼大为惊叹地:“怎么?这是我意中之语,尚未出口,便被你夺去了!”
镜头推成苏小妹的面部特写。她自信地微笑着说:“哈哈,你说晚了!诗,就是要道出别人意中所有而笔下所无者才可贵。这两句就算送给你了!”
王府,客厅。
苏洵:“唉,可惜是个女子,若是个男儿,当在其兄长之上!”
王雱早已听得呆了,插嘴说:“可惜什么?这才……”
王石以安目光制止了他。
王安石笑眯眯地从袖中掏出一册文卷:“苏公教子有方,介甫钦佩之至!这是雱儿近日窗课,烦请抽暇批点!”
王雱连忙向苏洵深深一揖:“恳请苏老伯父不吝赐教!”苏洵抬起醉眼,王安石、王雱正亲切地、期待地望着他,像是两个奇怪的影子在他面前晃动、旋转,一册文卷伸到他的眼前。两个声音反复地交替着:“请抽暇批点!”“请不吝赐教!”“请抽暇批点!”“请不吝赐教!”……
苏洵一愣,酒醒了大半。他眨眨眼睛,不知如何是好。
画外,苏洵的内心独白:“这是何用意?”
他颇不自然地接过文卷,以手扶额,尴尬地说:“老夫醉了,老眼昏花,带回去仔细拜读!”
画外,王安石爽朗的笑声。
苏府,苏洵的书房。
苏洵手执文卷,懊恼地拍打着自己的额头:“糟了,这酒实在是饮不得!”
镜头拉开,苏轼正在他的身旁。
苏轼笑道:“爹爹,这酒饮也饮了,醉也醉了,却为何还说饮不得?”
苏洵摇头叹息:“唉!都怪我酒后失言,不该自夸我家小妹,给他们可乘之机,你看!”
他把文卷递给苏轼,苏轼接卷在手,眼睛一闪,说道:“原来是一个有谋在先的鸿门宴,项庄舞剑,意在沛公。这……分明是求亲之意!”
苏洵为难地:“是啊,王安石向来执拗,他既有此意,必不肯罢休。唉,辞也辞不得,应也应不得,如何是好?”
苏轼把手中的文卷略略翻看,说:“爹爹,王安石虽与我们有隙,但平心而论,这王雱的文笔倒还不弱。不妨让小妹看一看,如果看得上他,也……未尝不可。”
苏洵犹豫地:“如果她看不上呢?”
楼上,苏小妹闺房。
苏小妹清雅娟秀,正在执笔览卷,看了数行,脸上浮现一丝淡淡的笑容,显出两个浅浅的酒涡。她抬头看看站在一旁的使女倩儿,问:“倩儿,这是谁的文章?”
倩儿:“大相公说,是一个什么少年名士,求老爷批点的,老爷不得闲暇,请小姐代笔。小姐,您看怎么样啊?”
王府,庭园里。
盛开的花丛,随风招展,在温暖和煦的阳光下吐着馨香。辛勤的蜂儿、蝶儿上下翻飞,争先恐后地扑向那嫩黄的花蕊。
王雱焦躁不安地在花间徘徊:“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王安石从他身旁走过:“雱儿,你怎么还在发呆?”
王雱:“唉,爹爹,我们投石问路,尚不知深浅啊!”他指着花丛,“苏府门前的求亲者,就像这数不清的蜂蝶,谁知孩儿的命运如何啊!”
“休要长他人志气!”王安石不屑地转过身去,“雱儿,过来!”
王雱随着他,一步一步地踏上石级。
王安石:“苏轼有一名句,叫做‘水落石出’。你懂吗?那些嗡嗡嘤嘤的平庸之辈是不必惧怕的。你记得为父咏飞来峰上千寻塔的诗句吗?‘不畏浮云遮望眼’……”
王雱鼓起了勇气:“‘自缘身在最高层’!”
苏府。
镜头透过娇妍的花枝推进苏小妹闺房。
苏小妹合上文卷,淡淡地说道:“新奇藻丽有余,含蓄雍容不足,也是个平庸之辈!”
她拿起朱笔,信手在封面上写下两行批语,递给倩儿:“好了,呈送老爷和大相公。”
苏轼搀着气喘吁吁的苏洵,恰恰来到了楼上。苏轼接过文卷,递给苏洵。
特写:拿在苏洵手中的文卷,封面上写着两行朱砂批语:
笔底才华少 胸中韬略无
苏洵惊讶地:“哎呀,小妹!你怎么写下这样的批语?这是相府的公子王雱的文章!”
苏小妹却毫不惊慌,忽闪着三分稚气、七分顽皮的大眼睛,反问道:“文章要秉公而断,岂能因人而异?”
苏洵喘息着说:“他……他也是以文章来求亲的!”
苏小妹“咯咯”大笑起来:“此等文字,连这样的批语也不该给!”
苏轼:“没有批语倒好了,这……怎么好还给人家?”
苏小妹冷冷地笑道:“那我就不管了。倩儿,我们荡秋千去了!”
随着一串“咯咯”的笑声和“噔噔”的脚步声,两人不见了。
苏洵无可奈何地:“唉,没有家教的丫头!”
画外,院公的声音:“公子王雱前来拜访老爷!”
苏洵手足无措:“哎呀,冤家路窄,他来了!”
“请在客厅稍等片刻,稍等片刻!”他一边喊着,一边匆忙地走下楼去。
楼上只留下苏轼一人,他愣愣地看着手中的文卷。
楼下,客厅里。
王雱谦恭而又急切地:“苏老伯父,我请您批点的文章,您……”
苏洵一时语无伦次:“呃……文章嘛,贤侄先请用茶,文章嘛,慢慢地谈,慢慢地谈……”
王雱疑疑惑惑地看着他,揣测着凶吉未卜的前途。
楼上,苏小妹闺房。
苏轼时而侧耳探听楼下的动静,时而呆看着手中文卷上的批语,十分焦急。他伸手想撕去卷面,又踌躇道:“不妥!”
“呃,有了!”他突然灵机一动,拿起案上的朱笔笑着说,“看我点石成金!”
特写:朱笔在两行批语下面各添一字,成为:
笔底才华少有 胸中韬略无穷
镜头拉开,文卷已拿在王雱手中。这是在客厅里。
王雱喜形于色,感激地朝着苏洵说:“苏老伯父,这……这实在是过奖了!”
苏洵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苏轼站在王雱的身后,指着文卷上的批语向苏洵打手势,苏洵却没有发觉。
苏洵歉意地:“请贤侄海涵,这批语乃是小女信手涂鸦,污损了大作的卷面。她娇惯成性,父兄也奈何不得!”
苏轼还在王雱的身后打哑谜,苏洵仍然没有领悟。
王雱受宠若惊地站了起来:“啊,能得令嫒墨宝,已属三生有幸,况且这批语的评价又是如此之高……”
苏洵一愣,凑过来看那批语。
特写:文卷上的批语。句尾的“有”、“穷”二字突然隐去,转瞬又现出来。
苏洵揉揉眼睛,如坠五里雾中。
王雱背后,苏轼无可奈何地停止了打哑谜,摇头叹息。
王雱兴致勃勃,壮着胆子说:“苏老伯父,家父昨日宴上将愚侄拙作奉上,原是有意结秦晋之好,既蒙令嫒慨允,那么,岳父在上,受小婿一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