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一九六五年以后的若干岁月。
地点:北京的一条胡同。
人物:德子 三轮车夫,四十多岁(出场时年龄,下同)。
德子 媳妇三十多岁。
孙桂贞 街道主任,五十岁左右。
疯顺儿 孙桂贞的儿子,先天弱智,十七岁。
疯顺他叔 孙桂贞的小叔子,“和合居”餐馆职工,四十多岁。
娟子 孙桂贞的女儿,铁路职工,二十多岁。
许炳炎 铁路职工,三十多岁。
许炳炎妻 三十多岁。
马三胜 锅炉工,三十多岁。
梁思济 大夫,三十多岁。
荣荣 梁思济的女儿,十岁。
梁奶奶 梁思济的母亲,六十多岁。
黑子 学徒工,马三胜的徒弟,十九岁。
黑子奶奶 七十岁左右。
玉器赵 小业主,六十多岁。
花儿洪 小业主,六十多岁。
爆肚陈 小业主遗孀,双目失明,七十岁左右。
老区长 六十多岁。
何处长 区委统战部干部,四十岁左右。
男女老少邻居若干。
外国游客二人。
序幕
舞台一片漆黑。
前区灯渐亮,现出伫立在舞台中心的德子媳妇的背影。她身穿淡紫色旗袍,朝左侧微微扭头一顾,然后朝舞台深处走去,消失在黑暗中。
灯光照亮天幕。天幕上,一幅描绘北京胡同的油画。错落的民居,斑驳的老墙,印留着岁月的沧桑,远处可见前门箭楼的剪影。这一画面将贯穿全剧,随着时间的推移,季节的交替,以灯光变幻着不同的色调。
一九六五年夏,晨。
颤悠悠的鸽哨声由远及近,马三胜身穿旧工作服自舞台右侧跑上,仰脸望着空中,嘴里发出“咕咕”的声音,挥手逗着鸽子,朝左侧跑下。
玉器赵身穿肥大的中式对襟夹袄,手里晃动着蒙着蓝布围子的鸟笼,悠闲地自右侧走上。
马三胜复从左侧跑上,和玉器赵撞了个满怀。
玉器赵 (一惊)三胜!你小子这是怎么了?
马三胜 (一笑)哟,赵大伯!那什么……我逗鸽子呢!
玉器赵 留神惊了我的鹩哥儿!
马三胜 (看了一眼鸟笼,不屑地)至于的!咳,您就养这么一只鸟儿,还整天关在笼子里,有什么劲?瞧我的这群鸽子,天儿一亮就满世界飞,多自由!
玉器赵 得啦,满世界飞,还不是为了打野食儿吃?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肚子里没食,“自由”还不是瞎掰!瞧我这鹩哥儿,就是打开笼门让它飞,它都不飞!为什么呢?它待在笼子里有吃有喝,干吗还往外跑啊?你说,它和鸽子谁活得自在?
马三胜 各有各的活法儿吧。哎,它学会说话了吗?
玉器赵 (炫耀地)你听听!
玉器赵打开蓝布围子,笼子里现出一只通体黑亮、颈部长着金黄色肉坠的鹤哥。
鹩哥声:“吃了吗?”
马三胜 (一愣,随即说)吃了……噢,还没呢!你吃了吗?
鹩哥声:“吃了。”
马三胜 吃的什么?
鹩哥声:“炸酱面。”
马三胜 (大笑)嘿,够意思!赵大伯,您这鸟儿,多少钱买的?
玉器赵 (得意地)不瞒你说,这个数儿……(习惯性地抬起右手,在袖简里捏了捏马三胜的手。)
马三胜 嗬,您玉器赵真舍得出手啊,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玉器赵 (失意地自嘲)唉,好汉不提当年勇喽!
梁思济一身中山装,胁下夹着一只黑色皮包,心事重重地自左侧走上。
马三胜 梁大夫,礼拜天还上班儿啊?
梁思济 (心不在焉地)急诊室值班。(依旧目不斜视地从旁边走过,由右侧下。)
马三胜 啧,这主儿今儿怎么了?耷拉着脸,待答不理地,就跟谁欠他八百吊似的,瞧见您也不招呼一声!
玉器赵 (自嘲地)得嘞,我算什么?人家梁思济是大学生,国家干部,大医院里的大夫,可着这条胡同,谁能比得了他啊?
马三胜 大学生有什么可牛的?想当年,我跟他一块儿高中毕业,不就是差几十分没考上大学嘛,还能比他次到哪儿去?
疯顺儿他叔快步自右侧走上。他身材矮胖,一副公鸭嗓儿,头戴白工作帽,腰里系着围裙,手里端着一只盛豆浆的钢精锅,锅盖上摞着一摞油饼儿。
疯顺他叔 (朝玉器赵)吃了吗您哪?
玉器赵正要回答,鹩哥声:“吃了。”
疯顺他叔 (一笑)嘿!
马三胜 我还没吃呢!那什么,我先赊二爷一个油饼儿,(伸手拿过一张油饼儿)回头给您送钱去!
疯顺他叔 (不悦,但言不由衷地)算了算了,六分钱的事儿!(快步由左侧走下。)
右侧幕内,孩子们的喊声:“快瞅,出来喽……”随即,一帮孩子自右侧跑上,乱哄哄地喊着朝左侧跑去。
玉器赵一惊,赶紧放下鸟笼的布围子。
疯顺儿蓬头垢面、立楞歪斜地跟着孩子们跑上。
疯顺他叔 (迎面碰见疯顺儿)顺儿,快回家吃油饼儿咳,热的!(由右侧下。)
疯顺儿置之不理,追着那帮孩子由左侧跑下,一边兴奋地跟着喊:“噢,出来喽!……”
玉器赵 瞎嚷嚷什么?谁出来了?
疯顺儿跟着孩子们一起朝左侧跑下。
马三胜 (往左侧看了看)噢,刚搬来的那家儿,蹬三轮儿的德子!
那小子特会孝敬媳妇,一到礼拜天就不出车了,拉着媳妇逛街去。
玉器赵 (抬眼望去)这有什么稀罕的?也值得这么追着瞅?
马三胜 您还别说,那小媳妇长得还真他妈俊!哎,她都搬来两三个月了,您没瞅见过?
玉器赵 远远地瞧见,没近瞅过……(讪笑)咳,我一个老头子,瞅人家小媳妇干吗?
马三胜 瞧,她来了!(由左侧下。)
玉器赵也不由自主地随着马三胜走下。
天幕前,德子蹬着三轮车自左侧上,车篷没有张起,客座上悠然坐着身穿旗袍的德子媳妇,被明亮的天幕映衬出清晰的侧面剪影。三轮车缓缓地横向前行,驶过舞台,由右侧下。
疯顺儿自左侧上,愣愣地看着三轮车消失的方向,右手抠着嘴,唇边垂下一条哈喇子。
右侧幕内,孙桂贞的喊声:“顺儿!顺儿!”随即自左侧上。她个子矮,嗓门儿高,说话略带唐山口音。
孙桂贞 顺儿!
马三胜百无聊赖地自左侧走上。
马三胜 (自语)矬老婆声高!她这一嗓子,把整条胡同都震得一哆嗦!
孙桂贞 (恼火地)三胜,说什么呢?
马三胜 呦,孙主任,我没……没说什么……
孙桂贞 你小子舌头底下可得留点儿德性!哼,怪不得三十多了还说不上个媳妇!
马三胜 (讪笑)就指望孙主任给我划拉一个呢!咱也不求忒好的,像您家娟子妹妹那样儿就成。
孙桂贞 呸!(转过脸去)顺儿,油饼儿都凉了,还不快回家塞(塞,此处念作sái;意为吃饭)去?
疯顺儿头也不回,仍然出神地望着三轮车消失的方向。
孙桂贞直眉瞪眼地瞅什么呢?
马三胜 他瞅德子媳妇呢!
孙桂贞 哼(拉了疯顺儿一把)快塞去吧!有什么好瞅的?
疯顺儿不情愿地由右侧下。孙桂贞也随着欲下。
马三胜 您刚才没瞧见,德子媳妇一出门儿,满街筒子的人都出来瞅!
孙桂贞 (不悦地)哼,在这条胡同里,倒让她这个外来户儿拔了尖儿啦!
马三胜 人要是长得俊,谁都爱多瞅几眼。德子媳妇这个娘们儿,倒真要样儿有样儿,要派有派……
孙桂贞 (停住脚步)瞅着人家的媳妇眼馋了?
马三胜 我是可惜一朵鲜花儿插在了牛粪上!瞧德子那个窝囊样儿,论长相没长相,论家产没家产,论工作,一个臭拉车的!
孙桂贞 (板起脸来,一本正经地)三胜,这么说就不对了!拉车的怎么了?人家德子可是个工人阶级……
马三胜 (一拍胸脯)真正的工人阶级在这儿呢!一人儿烧锅炉,全厂冒热气儿!
孙桂贞 (“扑哧”一笑)那怎么着?你这个工人阶级愣是找不着对象!你呀,就(就,此处念作zòu。)是气人有,笑人无!
马三胜 没错儿,我打心眼儿里不服!他德子哪一点儿比我强?凭什么就单让他走了桃花儿运?也不知从哪儿勾搭来这么一个媳妇!
孙桂贞 什么叫“勾搭”?他们两口子刚搬来,咱也不知根知底,可不能瞎说!我瞅着德子媳妇那个来派,说不定娘家原本是个富贵人家儿,到了新社会,年月变了,讲究阶级成分儿,爹娘就把她嫁给工人阶级,省得遭罪。这不,德子把她当祖宗供着,擎吃擎喝,任吗不用干,还是享清福!
马三胜 (摇摇头)未见得。咱们北京的资本家、小业主我也见识过,那些人家儿的姑娘,虽说趁几个钱儿,可还是透着地“雏儿”,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见了外人,没说话脸先红了,没有德子媳妇那么……那么个劲儿……
孙桂贞 哪么个“劲儿”?
马三胜 说不出来的那么个劲儿……就是经得多,见得广,到哪儿都不怯场,什么人都能应酬。您瞧她那身儿打扮儿,穿着旗袍往那儿一站,就跟个花儿瓶似的,这年头儿,谁还这么摘饬?又有谁敢这么捯饬?
孙桂贞 说得是啊,如今旗袍可是不时兴了,瞅着个色!艰苦朴素最光荣,你瞧人家雷锋,一只袜子补二十个补丁……
马三胜 (笑)你还想让她学雷锋?瞧她那个样儿,这辈子也没穿过补丁衣裳!我琢磨着,这娘们儿没准儿是国民党哪个大官儿的小老婆呢,头着解放,爷们(爷们,指丈夫、男人;“们”字念轻声,不可儿化。)奔台湾走了,把她扔下了,这才嫁给个拉三轮儿的……
孙桂贞 (把脸一沉)三胜!这话可不能随便儿瞎说,什么“国民党”啊,“台湾”啊,这种屎盆子{(扌)左(周)右}到谁头上,谁也不干!你可别满世界嚼舌头,留神叫德子听见了,跟你翻扯!
马三胜 他翻扯怎么着?呣们(呣们,此处念mǔnen;意为我们。)家在这条胡同住了几辈子了,还怕他一个外来户?嘁!(悻悻地要走开,又转身折回)我又不是街道主任,用不着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凑近孙桂贞)孙主任,您就不一样了,您是领导干部啊,这街道上的人头儿、户头儿,都得摸个门儿清不是?
孙桂贞 这倒是。(也犯了寻思)呃,他们搬过来也有些日子了,怎么压根儿没瞅见她娘家人来过?两口子都三十多了,也没个孩子,这是怎么回事儿呢?
马三胜 (阴阳怪气地)我哪儿知道啊,您好好儿琢磨琢磨吧!
灯暗。
第一幕
第一场
当日黄昏。
梁奶奶提着菜篮子自右侧上,黑子奶奶端着一只碗,扭搭着小脚自左侧上,两人迎面碰上。
梁奶奶 张嫂!
黑子奶奶 梁嫂!您买菜去了?
梁奶奶 买了点儿牛肉、韭菜。思济今儿值班儿,大礼拜天的也不得歇着,晚上给他包顿饺子吃。荣荣也馋得不行,嚷嚷着要吃饺子了!你们家晚上吃什么?
黑子奶奶 炸酱面。(举举手里的空碗)这不正要买黄酱去嘛!
梁奶奶 炸 酱面省事儿。
黑子奶奶 哪是为省事儿?是省钱!呣们黑子一个学徒工,才挣几个钱?哪比得了你们思济啊?
梁奶奶 唉,也别这么说,各家儿有各家儿的难处。
疯顺儿他叔提着一条鱼自右侧上。
黑子奶奶 呦,二爷,您哪儿买的这么大的鱼?
疯顺他叔 “和合居”饭馆按内部价卖给职工。待会儿家里来客人……
娟子和许炳炎自右侧上,许炳炎提着一网兜水果。二人均着铁路制服。娟子二叔!
疯顺他叔 (回头)娟子,回来了?(注视着许炳炎)这是……
娟子 这就是炳炎。
炳炎,这是我二叔。
许炳炎 (恭敬地)二叔,您好!
疯顺他叔 哦,好,好。炳炎哪,快家去吧,今儿是咱爷儿俩头回见面儿,得好好地喝两盅儿!(三人由左侧同下。)
梁奶奶 (望着他们走去的方向)瞧那意思,娟子又搞上了个对象?
黑子奶奶 咳,不定哪天又吹了呢,她都搞了多少个了?跟走马灯似的,也不嫌寒碜!
梁奶奶 得,甭管人家的闲事了,我得赶紧回家剁馅儿去了!
黑子奶奶 呦,我的黄酱还没买呢!
灯暗。黑暗中,菜刀剁砧板的声音,好似密集的鼓点。
舞台后区灯亮,左侧幕内为梁家,梁奶奶正坐在房门前的一张饭桌前剁馅儿。
梁思济脸色阴沉地自舞台前区左侧走上。
梁奶奶 (仍然不停地剁馅儿)思济,下班儿了?先歇会儿,妈给你包饺子!
梁思济一声不响,从梁奶奶身旁绕过,由她身后朝左侧走下。
梁奶奶 今儿这是怎么了?好心好意给你吃顿牛肉韭菜馅儿饺子,连答理都不带答理的!(仍然不停地剁馅儿。)
左侧幕内,梁思济大吼一声:“别剁了!我不想吃!”
梁奶奶 (骤然一惊,刀剁在手指上)哎哟!(右手捏住左手鲜血淋漓的手指。)
梁思济和荣荣闻声跑上。
梁思济 妈!您怎么了?
荣荣 哎呀,奶奶!
梁思济 ( 惊慌地捏住梁奶奶的手指)荣荣,快,快拿纱布,拿药!
荣荣跑下,复又跑上,把纱布和药递给梁思济,梁思济紧张地为梁奶奶敷药、包扎,母子俩的手都在颤抖。
梁奶奶 思济,你今儿是怎么了?吼什么?
梁思济 妈,我……我心里烦!
梁奶奶 儿啊,妈知道你心里烦!可又有什么法子?摊上那么一个搅家的老婆,说离就离了,把荣荣扔给你,又当爹,又当妈,家不家,业不业,这过的叫什么日子?妈还能陪你们几年哪?思济,你也别老是懊糟自个儿,赶明儿等有了合适的,妈再张罗着给你娶一个!
梁思济 妈,您说什么呢?我……我烦的是工作上的事儿!
梁奶奶 工作上的事儿?儿啊,妈供你大学毕业不容易,在这么好的医院当大夫,街坊四邻都高看咱们一步,你可得珍惜这份儿工作,上班儿的时候别因为家里的事儿分心走神儿!是不是你给人家瞧病出了什么差错?
梁思济 没有。
梁奶奶 那……你烦什么呀?
梁思济 妈,我的工作可能要有变动……
梁奶奶 (一愣)嗯?
梁思济 昨天,主任就找我谈话了,我……没敢跟您说……
梁奶奶 傻了不是?甭管天大的事儿,你不跟妈说,还跟谁说?说,快说,到底怎么个话儿?
梁思济 主任说,医院里支援三线的任务,我们科里摊上一个名额,让我去。
梁奶奶 什么叫“支援三线”啊?
荣荣 奶奶,我听爸爸说过,在他们医院,门诊看病的大夫是一线;在医务办公室值班儿的大夫是二线……
梁奶奶 这么说,让你上三线,不是越升越高了吗?那是好事儿啊!梁思济妈,您不懂,我说的是另外一档子事儿。现在世界上不太平,要准备打仗,国家把一些重点工厂都迁到山里去,那儿就叫三线。
梁奶奶 让你上那儿去?
梁思济 是啊。那么多工人迁走,不能没有大夫,所以在各大医院都抽人呢……
荣荣 三线远不远?带我和奶奶一块儿去吗?
梁思济 远,好几千里地呢,在大山里头,你们怎么能跟着上那儿去?要走,也只能我一个人走。
梁奶奶 (脸色变了)啊?那你……答应了吗?
梁思济 领导都决定了,我还能不答应?
梁奶奶 这么大的事儿,你怎么也不跟妈商量商量就答应了?你们医院里那么多大夫,别人不能去?干吗非得让你去?
梁思济 主任说:这是光荣的政治任务,你的业务在全科是最好的,一个顶十个用。再说,你现在是单身,也不存在夫妻两地分居的问题……
梁奶奶 (气得浑身打战)这叫放屁!你们主任横不是人生父母养的,怎么没个人心眼儿?这是瞅着呣们老的老、小的小,还没死喽,活得太舒坦,再往呣们心里扎一刀!我找他们讲理去!就是告到毛主席那儿,呣们也占理!
梁思济 (一把抓住梁奶奶的手)妈,您可不能告!这么一来,您可就把儿子毁了!
梁奶奶 儿啊,咱怎么活得这么窝囊啊!
德子蹬着三轮车自舞台前区左侧上,闻声把车停下。
德子 梁奶奶,出什么事儿了?
梁奶奶 (一惊,掩饰地)哦,没事儿,没事儿……
德子扶着媳妇下车。
德子媳妇 (看见案板上的肉馅)噢,今儿晚上吃饺子啊?我帮您包吧!
梁奶奶 不用了,(连忙把受伤的手藏在身后)我包得快,一会儿就得……
德子媳妇 (一边朝右侧走去,一边说)要是忙不过来您就言语声儿,一个院儿里住着,就跟一家人似的,别见外!
梁奶奶 (心不在焉地)哎,哎……
灯暗。隐去梁思济一家。
舞台前区灯亮,现出右侧德子家的一角:一张方桌,两张木椅,一只小凳儿。方桌上摆一只竹编果盘,里面有瓜子儿、香烟、火柴。靠近侧幕处,背对观众席有一口带抽屉的矮衣柜,柜旁一只铁制的脸盆架,上面支着搪瓷脸盆,挂着毛巾。
德子媳妇 到家了,你歇歇腿儿吧,该我伺候你了!(拿起毛中,淘了一把,递给德子)先擦把脸,待会儿给你喝碗冰糖莲子粥,我拿凉水镇着呢!
德子 (接过毛巾,擦着脸)你这一身儿还不快脱了它?
德子媳妇 这一身儿怎么了?
德子 怎么了?你看现如今还有穿旗袍的吗?走在街上,老是有人盯着瞅……
德子媳妇 那是因为好看,人家才爱瞅呢!年过三十不算老,我还想美一美,咱俩的好日子还没过够呢!
德子 那也不能太张扬!老话说什么来着?“衣不扭众,百(百,此处念bò。)不随一”,还是随大流的好,咱俩刚搬到这儿来,也别让街坊们瞅着忒扎眼!
德子媳妇 (顺从地)好,好,我这就换下来。(弯腰拉开矮柜下层的柜门,取出一套衣服,走进右侧幕。)
左侧幕内,马三胜的声音:“德子哥!”随即,马三胜、黑子、疯顺儿自左侧上。
马三胜 德子哥,逛回来了?吃了吗?
德子 呣们在外头吃了。三胜,黑子,屋里坐!
马三胜、黑子在方桌两旁的木椅上坐下,德子坐在小凳儿上。疯顺儿没有进来,好奇地摆弄着停在院子里的三轮车,“嘀零”摁响了车铃,“嘿嘿”地傻笑。
德子媳妇自右侧上,她已换了中式短褂和长裤。
德子媳妇 (笑盈盈地)哟,是你们二位啊?(抬头看见疯顺儿)噢,是三位,疯顺儿,怎么不进来呀!
疯顺儿仍站着不动,傻笑地望着她。
德子媳妇 吃点儿瓜子儿吧!
黑子 (抓一把瓜子儿,递给马三胜)师傅,吃啊!
马三胜 这么大的人了,还跟小孩子似的,你吃吧!
德子媳妇抓起一把瓜子儿,走过去递给疯顺儿。疯顺儿傻笑着,抻开上衣兜儿,让她把瓜子儿装进去。
黑子 (笑)大嫂,您把他也当个人待?
马三胜 (揶揄地)这话说的!在咱这条胡同里,人家疯顺儿也算个“干部子弟”哩,可别把窝头不当干粮!(从兜儿里掏出一盒“工农”烟。)
德子媳妇 哟,瞧我,忘了请你们抽烟了。(从果盘里拿起一盒“大前门”,抽出三支,递给马三胜一支,黑子一支,剩下一支叼在自己嘴上。)
马三胜 “大前门”?我这“工农”烟就拿不出手了!(把自己的烟装回兜里,叼上“大前门”。)
德子媳妇划着了火柴,给马三胜、黑子点烟,马三胜和黑子受宠若惊,艳羡地盯着她那只灵巧优美的手。德子媳妇把手里的火柴甩灭了,又划着一根火柴,点着自己嘴上的烟。
黑子大嫂,您这不是成心费一根儿洋火儿吗?
德子媳妇 (深深地吸一口烟,老练地从鼻孔中喷出两条烟柱,右手轻轻地甩着那根火柴)兄弟!有学问的人都说,三火成灾,一根儿洋火儿只能点两根儿烟。
马三胜 (嘲笑地)我这徒弟还是个“雏儿”,张嘴就露怯!
黑子 (讪笑)师傅,我这井底下的蛤蟆,见过多大天儿?哪儿比得了德子嫂经多见广啊?
德子媳妇欣然领受黑子的恭维,走向右侧,以对镜自览的神态,用燃剩的火柴棍儿描了描自己的眉毛。然后转过身来,又吸了一口烟。
德子 (皱皱眉头)你把那烟掐了成不成?
德子媳妇 怎么了?
德子 女人抽烟,叫人瞅着不是个样儿!
德子媳妇 戒(戒,此处念jì。)不了啊!哎,国家开烟厂,抽烟又不犯法,哪儿写着只准男人抽了?
马三胜 就是。
德子 (嘟哝着)男人也不是个个儿抽烟……
马三胜 (斜眼瞅瞅德子,故意刺激他)这男人要是连根儿烟都不会抽,还有点儿汉子味儿吗?
德子红着脖根转过脸去。
马三胜 (从桌上烟盒里又抽出一支烟,朝疯顺儿扔过去)爷们儿,你也来一棵!
疯顺儿傻笑着,弯腰从地下捡起那支烟,送到鼻子底下闻了闻,塞到装满瓜子儿的兜儿里去。
德子媳妇 (笑)哟,你还舍不得抽,给你爸爸带家去?
马三胜 (和黑子对视一眼,“扑哧”乐了)谁是他爸爸?
德子媳妇 不就是在“和合居”饭馆儿上班儿的二爷吗?
黑子 (开心地)您别给安错了位儿,那是他二叔!
德子媳妇 (懊悔失口)哟,瞧我,这话说得多不合适!疯顺儿,你可别在意啊!
黑子 一个傻子,懂什么呀?没事儿!
马三胜 大嫂,您初来乍到,闹不清楚,也难免。疯顺儿他爸,早先是“和合居”饭馆儿掌柜的,在“勤行”里头,也算是数得着的人物!嘿,头着北京解放,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儿,让国民党抓去给枪毙了!
德子夫妇 (神情严肃起来)啊?
马三胜 老大一死,“和合居”自然就归了老二,他呢,就手儿连嫂子也给“接管”了。解放后,公私合营,因为他哥是革命烈士,就没把他当“资方”,算工人阶级了,您瞧,因祸得福不是?连老婆孩子也全是现成的!(大笑)孙主任就这么跟小叔子伙着过了十几年,一个锅里吃饭,一个炕上睡觉,跟两口子一样,娟子和疯顺儿也差不离儿把他当成爸爸了。
德子 新鲜!街坊邻居就这么睁一只眼、闲一只眼,也没个闲言碎语的?
黑子人家是街道主任、烈属,谁敢?
马三胜 背后说什么的都有。其实,这也没什么,“老嫂比母”嘛!疯顺儿他叔在孙主任面前,就跟三孙子似的,伺候得好着呢!德子媳妇也不禁“扑哧”一笑。
马三胜 (故作正经地)哎,大嫂,这话,咱可哪儿说哪儿了,您可别跟孙主任打听这事儿,留神她跟您翻扯!
德子媳妇 (敛容)兄弟,这不用你嘱咐,我嘴严着呢,不该说的,一个字儿也不露!各人过各人的日子,我管人家的闲事干吗?顶不待见那些个嚼老婆舌、串是非的!
马三胜 要是人人都像您这样儿,世界倒清静了。咳,什么事儿不是坏在街坊嘴里?别的不说,就说西门庆和潘金莲儿吧,他们俩相好,正赶上武二爷出差,没瞧见,可偏偏就碰上爱管闲事的主儿,那个卖梨的郓哥儿,还有老不死的何九叔,吃饱了撑的,在武松面前串是非,说你嫂子怎么怎么着了,得,武二爷一听,来了脾气,连杀两条人命,闹得一条街不得安宁!
黑子听得“咯儿咯儿”地乐。
德子 (不以为然)三胜,你这叫歪批《水浒》!潘金莲儿勾结奸夫害本夫,我看是该杀!
德子媳妇 你们这都是替古人担忧。(叹息)唉,自古红颜多薄命,潘金莲儿也是个苦人儿……
马三胜 可不嘛!潘金莲儿有闭月羞花之貌,沉鱼落雁之容,嫁给武大郎这么个窝囊废,三块豆腐干儿那么高,长得又丑,又没能耐(瞅瞅德子),媳妇心里能痛快吗?她瞅见那些个堂堂的男子汉,能不动心吗?嗯?(瞅瞅德子媳妇。)
德子媳妇 倒也是。
德子 什么“倒也是”?你们越说越岔路了!
马三胜 (说得更加起劲)哎,你将心比心,设身处地地替潘金莲儿想想嘛!早先,她也打过小叔子的主意来着,趁武大郎不在家,跟武二爷套近乎,可是武二爷假正经,死活不干,她才找的西门庆。咳,错了!要是武二爷活泛个心眼儿,就像疯顺儿他叔似的,跟嫂子伙着过,武大郎连个屁也不敢放,这不就得了嘛,谁都不耽误!
马三胜和黑子大笑,疯顺儿也没头没脑地跟着傻笑,哈喇子垂下来,在下巴上挂着个惊叹号。
德子 (急了)伙计,你们要说,上外头说去,我可惹不起人家街道主任!
左侧幕内,孙桂贞的声音:“顺儿,还不回家塞去?”
马三胜住了口,黑子吐吐舌头。
孙桂贞自左侧上。
孙桂贞 顺儿,该回家吃饭去了,今儿有鱼!
疯顺儿仍站着不动。
德子媳妇 (迎上前来)孙主任!
孙桂贞 你瞧呣们这孩子,喊破嗓子,他就是不言声儿!
马三胜 (揶揄地)孙主任,您家疯顺儿是贵人语迟,后福无穷啊!
孙桂贞 (不悦,瞧见马三胜和黑子在座,酸溜溜地说)嗬,这儿真热闹哇!他大嫂,自打你们搬过来,咱这条胡同里添了西洋景了!
德子媳妇 瞧您说的!(递烟;)孙主任,您抽棵烟!
孙桂贞 不会。女人抽烟像个什么样儿?
德子 (被触动,但又不敢多说)孙主任,您请里边儿坐……孙桂贞不啦,我可没工夫扯闲篇儿,待会儿吃了饭,还得忙工作哪!说话就要来运动哩,清(清,此处念cīng。)政治,清经济,清组织,清思想,咱这街道上,也得透透儿地清一清!要不然,闹起修(修,此处念sīou。)正主义,咱就得人头落地!
马三胜 (满不在乎)这么邪乎?咱这条胡同里还藏龙卧虎啊?嘁!几十年的老街坊了,都知根知底,(扳着指头)您家是烈属,这没得说了;隔壁梁大夫是国家干部;呣们家,老年成是挑担儿卖菜的,穷得嘎吱嘎吱响;黑子家也是城市贫民;就连玉器赵家、花儿洪家、爆肚儿陈家、炸糕刘家……也都够不上资本家,只是小业主儿,五六年都公私合营了,您还清谁去啊?(看看德子)哎,也就是德子哥这一户儿是刚搬来的……
德子 (恼火地)刚搬来的怎么着?
马三胜 (赶紧找补)是啊,你也是工人阶级……
德子 (理直气壮)打我爷爷那一辈儿就拉车!
德子媳妇 (笑盈盈地拦住德子)瞧你这脾气!
人家又没说什么,咱也没什么让人戳脊梁骨的!现如今,工人阶级当家做主,什么运动也是整坏人,孙主任,您说是不是?
孙桂贞 (一本正经地)那可不!老区长说了:别瞅着如今风平哩,浪静哩,忘了阶级还斗着争哩!地富反坏右,时里刻里惦记着变天哩!
马三胜和黑子嘻嘻哈哈,根本不把她说的话当真。德子媳妇(认真地)孙主任,这天可不能变啊,还是如今世道好!不是有那么个歌儿吗:(哼唱)旧社会,好比是,黑咕隆咚的苦井万丈深。井底下,压着咱们老百姓,妇女们在最底层……(唱着唱着,眼睛不禁湿润了。)
马三胜 (起哄地跟着哼唱过门儿)啦唏啦唆啦哆唆。(瞧着德子媳妇)嘿,大嫂,您可真行,刚唱两句就眼泪汪汪,苦大仇深似的!
孙桂贞 (颇有领导风度地拍拍德子媳妇的肩膀)他大嫂,你放心(心,此处念sīn。),天儿变不了,变不了!呣们这些个干部是干什么吃的?(说着,拉着疯顺儿往外走。)
德子媳妇点点头。又抓了一把瓜子儿,装进疯顺儿的农兜儿里。
孙桂贞 (自尊心得到了满足)瞧嫂子多疼你!走吧,回家吃饭去!
(和疯顺儿由左侧同下。)德子媳妇孙主任,您得空就过来坐坐啊!(走回方桌旁。)
马三胜 大嫂,您可真是个人物,见什么人说什么话儿,哄得孙主任滴溜溜转!您哪,保准在娘家就见过大世面!
德子媳妇 (被触动)在娘家?(随即掩饰地嫣然一笑)咳,一眨(眨,此处念吐zhǎn。)眼都半大老太太了,还提年轻的时候干吗?
马三胜 (突然问)您跟德子哥是哪年结的婚?
德子 (敏感地)干吗?査户口啊?
马三胜 (尴尬地)那什么……我随便儿问问,没别的意思……
德子媳妇 (巧妙地圆场)我明白你的意思,没吃着呣们的喜糖是不是?那会儿还不认得你们这两位兄弟呢!(说着,拉开矮柜上层的抽屉,取出一张一元票)嗯,拿着,哥儿俩买盒儿烟抽,嫂子请客了!
德子盯着那张一元票,觉得心疼,又不好阻拦。
黑子伸手接钱,被马三胜挡住。
马三胜 (对黑子)闹着玩儿的,真这么下三烂?(站起身来,对德子媳妇)大嫂,今儿在您这儿,兄弟我算开了眼。咱们这条胡同里的妇女,没一个像您这么样儿,仗义,懂外面儿,到哪儿都不怯场,够意思!往后,有用得着兄弟的地方,言语声儿!
灯暗。
第二场
当日晚。
舞台正中,一张八仙桌,两把太师椅。桌子上方,适当的地方悬挂一个镶着“光荣烈属”证书的镜框。
疯顺儿他叔和许炳炎正在对饮,孙桂贞一旁照应,端饭端菜。
疯顺他叔 (已是半醉状态)炳炎,喝!俗话说,酒逢知己千杯少,咱爷儿俩有缘,我一眼瞅见你就觉着对劲儿!
孙桂贞 吃菜,吃菜,糖醋鱼是你二叔的拿手菜!
娟子、疯顺儿自右侧上,娟子极力阻拦住疯顺儿,但拦不住。
娟子 祖宗,你别给我现眼成不成?一样的饭,一样的菜,你在里屋吃不是一样吗?
疯顺儿 不,就不嘛!
孙桂贞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
疯顺他叔 娟子,你这是干吗?让顺儿过来一块儿吃!炳炎又不是外人,说话就是一家人了!
娟子 二叔,您说什么呢?炳炎还是头一回来咱家……
疯顺他叔 咳!新社会了,还这么封建?你们是自由恋爱,领了结婚证,咱就办喜事儿,那还不快当?炳炎虽说比你大几岁,我瞅着挺好,男人大几岁,知道疼老婆!
娟子 二叔,您喝多了!
疯顺他叔 哪儿啊,我心里清楚着呢,说的是实话!炳炎哪,咱家房子宽敞,赶明儿你们结婚,就在这儿结,人多了热闹!
黑子奶奶自左侧上。
黑子奶奶 孙主任!
孙桂贞 黑子奶奶,您有什么事儿吗?呣们家今儿有客人!
黑子奶奶 又来了客人了!刚才她正好在胡同口碰上我,问娟子住哪儿,我寻思,大晚半晌儿的,胡同里黑咕隆咚,告诉她也不好找,就给你们领来了……
孙桂贞 噢?谁呀?
许炳炎妻从左侧幕内气呼呼地闯出来。孙桂贞、疯顺儿他叔、娟子都吃了一惊。许炳炎脸色“刷”地变了,触电似的站了起来,手中的酒盅跌落在地。
孙桂贞 你……找谁?
许炳炎妻并不答话,冲向许炳炎,狠狠地抽了一巴掌。
疯顺他叔 这……这是怎么个话儿说的?
娟子 (愤怒地)你是谁啊?凭什么打人?
许炳炎妻 我打我的男人,碍着你这个骚货什么事儿了?狐狸精,你也欠打!(猛地抽了娟子一巴掌。)
娟子捂住脸,孙桂贞和疯顺儿他叔被惊呆了。
许炳炎 (上前拦住他的老婆)你……你听我说……许炳炎妻(伸手又是两巴掌)说,说,我叫你说!扔下老婆孩子不管不问,连礼拜天都不着家,钻到这儿闻骚味来了,这儿是他妈的窑子啊?
疯顺他叔 混蛋!你撒什么野?
疯顺儿 (突然兴奋异常,像过节似的大叫)噢,打架喽!打架喽!
刹那间,男女老少邻居蜂拥而上,兴致勃勃地围观,其中包括马三胜、黑子、玉器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