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桂贞 (难堪地)瞅什么瞅?这有什么瞅头儿?
众人置若罔闻,仍然兴致勃勃地袖手旁观。
马三胜 (小声对玉器赵)新鲜哎!往常只见过两口子打架,今儿头回瞧见三口子打架!
玉器赵无声地笑笑。
孙桂贞 (见无人理睬,把气撒在黑子奶奶身上,推了她一把)黑子奶奶,都是你惹的祸,给呣们招来个丧门星!
黑子奶奶 (一个趔趄)我哪儿知道你们的这些个事儿?
黑子 (上前拦住孙桂贞)哎,你也忒不讲理了,拿我奶奶撒什么气?怎么不管管你们家娟子?勾引人家的有妇之夫,丢人现眼!
黑子奶奶让她现吧,嫁不出去的破货,这回现大发了!
孙桂贞 (恼羞成怒)张刘氏,你说什么呢?蹬着鼻子上脸,瞧我怎么收拾你!(听得背后疯顺儿又在大叫“打架喽!”连忙转过身去,捂住疯顺儿的嘴)小祖宗!你就别给我添乱了,还嫌现得不够哇?(推搡着疯顺儿由右侧下。)
众人哄笑。
许炳炎妻扭住娟子的头发,许炳炎上前阻挡,三人扭打着进入左侧幕。围观的邻居们朝着左侧幕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德子媳妇自左侧匆匆跑上。
德子媳妇 (急切地)你们这些男子汉,有的是力气,怎么也不上前拉一把?
马三胜 拉开了,还有什么热闹儿啊?
疯顺他叔 (挥舞着一把菜刀,怒喝)那个野娘们儿听着,你再不松手,老子宰了你!
德子媳妇 (冲过去,拦腰抱住疯顺儿他叔)二爷,二爷!您可不能动刀子!(夺过菜刀,“哐啷”扔了。)
娟子披头散发、满脸是血地自左侧跑上,许炳炎妻又追上来,德子媳妇挺身一挡,护住了娟子。许炳炎趁势一把揪住他老婆。
德子媳妇 (拉着娟子)你还不快走!(二人穿过人群,由左侧同下。)
许炳炎把他老婆推倒。
许炳炎妻 (跌坐在地上,两手拍着大腿,连哭带唱)街坊邻居你们评评理呀,呣们好好儿的一个家,让这个狐狸精搅成什么样儿了?
疯顺他叔咳咳咳,甭拿呣们说事,你们两口子打架,回家打去!
孙桂贞匆匆自右侧上。
孙桂贞 (受到小叔子的启发,迅速恢复了“领导干部”的自我感觉)就是啊,什么事儿都有组织管着嘛,找你们当地居委会、派出所打官司去!
许炳炎妻 (不知是计,果然上当,一骨碌爬起来,揪住许炳炎的领子)许炳炎,咱不过了!走,我跟你打离婚!
许炳炎 离就离,这可是你提出来的!
许炳炎夫妇气呼呼地由左侧同下。围观的邻居们簇拥着他们,一哄而散。
疯顺他叔 (痛苦已极,疲惫已极)唉!今儿这是唱的哪一出哇?
德子媳妇扶着娟子自左侧上,娟子脸上的血迹已经洗净,额头上包着一块纱布,头发还有些蓬乱。
德子跟上。
孙桂贞 (心疼地)娟子,我的肉哎,瞧你让她给打的!要不是你德子嫂护着你,还得吃大亏!
德子媳妇 (扶娟子坐在椅子上)孙主任,没事儿,我请梁大夫给瞧了瞧,就是擦破点儿皮儿,身上倒没伤着哪儿。
娟子 (弯着胳膊指指后背)这儿还疼着呢!
德子媳妇 我给你揉揉,一会儿就不疼了。(熟练地为娟子按摩。)
娟子 对,就是这儿疼,哎,好!大嫂,没想到您还有这一手儿,在哪儿学的?
德子媳妇 (淡淡一笑)咳,也没正经学过,瞎揉。我是瞅着心疼,揉揉就兴许舒坦点儿!
娟子 大嫂,在咱们这条胡同里,就数您心眼儿好。
德子媳妇 女人的心,总是向着女人。我一瞅见旁人挨打就着急,就像打在自个儿身上似的!
德子自左侧上,本来是想叫他媳妇回家,听见里边在说话,停住了脚步。
娟子 得啦,您还挨过打?德子哥对您多好?含在嘴里怕化喽,捧在手里怕辄喽!
德子媳妇 赶明儿,嫂子给你介绍一个也这么疼你的。傻妹妹,你可别再错打主意了!
娟子 哎,我可不要蹬三轮儿的,呣们炳炎是开火车的!
德子 (气得一跺脚,转过脸去)嘿!
灯暗。
第二幕
第一场
一九六五年秋,夜。
舞台上一片黑暗,一束追光照着前区右侧,梁思济坐在小凳上看书。
马三胜走进追光。
马三胜 梁大夫,瞧书呢?
梁思济 (头也不抬地)三胜,往后别再这么叫我了,我已经不是大夫了。
马三胜 哎,我说梁大夫,您别一落难就英雄气短哪,秦琼还有卖马的时候呢!您虽说脱了白大褂儿,可是这艺不压身哪,救死扶伤的本事不能丢!哎,就说白求恩吧,人家在外国把老婆也离了,工作也蹬了,不远万里来到中国,不是又当上大夫了吗?
梁思济 (皱起眉头)我能跟白求恩比?!别跟我开这种玩笑!
马三胜 开玩笑?哪儿能呢?我是对你的处境深表同情!梁大夫,按说,像你这么聪明的个人儿,不至于有这么大的闪失,建设大三线是毛主席的伟大战略部署,医院里让你去,这是对你的信任,莫大的光荣,你怎么敢说不去呢?哎,家里有困难,好好儿地跟领导说说也就罢了,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写什么上告信,得,把自个玩儿了个底儿掉,连我这个烧锅炉的都不如了!
梁奶奶走进追光。
梁奶奶 (恼火地)墙倒众人推,破鼓乱人捶,三胜,你别在这儿捡乐儿!我儿子虽说被公家开除了,可是他一没偷,二没抢……(哽咽。)
马三胜无趣地咂咂嘴。
德子媳妇走进追光。
德子媳妇 梁奶奶,您别难过,梁大夫的为人,大伙儿都知道,没人另眼瞧你们。往后有什么难处,您只管说,有呣们呢!
梁奶奶 (感动地)哎。远亲不如近邻,他大嫂,有你这句话,我这心里头就闪开点儿缝儿……
孙桂贞 (黑暗中)别嚷嚷了,开会了!
灯光大亮,舞台上已经坐满了街坊四邻、男女老少,或坐小凳儿,或坐马扎,等待开会。德子媳妇、马三胜、梁奶奶也各自找地方坐下。梁奶奶怀里揽着荣荣,坐在梁思济旁边。马三胜坐在黑子和玉器赵旁边。德子坐在人群后边,靠近左侧幕。
孙桂贞 (站在人群当中,手里捏个小本子,拿着官腔)老区长说了:四清,四清,不清不知道,一清吓一跳!就说咱这条胡同吧,谁能想到,阶级敌人就在眼眉前儿?
梁思济 (忍不住,霍地站起来)我不是阶级敌人!
众人的目光一起投向梁思济。
孙桂贞 我还没说完呢,你搭什么茬儿?梁思济,你给我老实点儿!往后,咱们街道上要加强治安,杀人放火啦,溜门儿撬锁啦,拦路强奸啦,都得狠狠地打击!
梁思济 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
孙桂贞 什么人?自个儿琢磨去吧!嗑瓜子儿嗑出个臭虫来,什么“仁儿”都有啊!
梁思济不堪当众受辱,还要争辩,被梁奶奶强拉住坐下。
梁奶奶 儿啊,你就少说两句吧!
孙桂贞 大伙儿听着!咱们街道上经过内査外调,挖出来一个暗藏的阶级敌人——我说的不是梁思济,他已然是只死老虎,还有更厉害的呢!
众人面面相觑,嘁嘁嚓嚓。
马三胜 谁啊?
黑子 就说呢,还有谁啊?
孙桂贞 这个阶级敌人,不是旁人,就是黑子他奶奶张刘氏!
众人大吃一惊,黑子奶奶吓得一哆嗦。
黑子( 怒吼)你胡说八道!我奶奶怎么招你惹你了?
孙桂贞 (镇定地)这话说得也忒没水平哩,我是那报私仇儿的人吗?小黑子,你知道不知道?你奶奶是个恶霸地主婆儿!解放前,她在保定府骑在劳动人民身上拉屎撒尿,后来跑到北京,混了个城市贫民成分儿。咳,假的真不了,这回给清出来了!(对黑子奶奶)张刘氏,站起来让大伙儿瞧瞧!
黑子奶奶 (颤巍巍地站起)孙主任……
马三胜 坐下说吧!老太太这么大年纪了,还罚什么站哪!
黑子奶奶 (惶恐地坐下)孙主任,您说这话可忒屈心哩!俺打七岁进了张家的门儿,就当“团悠媳妇”,压根儿没过过一天好日子!俺那死鬼也不是地主,在保定府给人家当管家……
孙桂贞 穆仁智比黄世仁还可恨!老话说什么来着?“京油子,卫嘴子,保定府的狗腿子”!什么好东西?
众人一阵哄笑。
黑子 (痛苦地抱住脑袋)唉,完了,这回我算完了!
马三胜 哎,你奶奶是你奶奶,你是你,跟她划清界限不就得了?
黑子 我……我划不清!我起小儿没爹没妈,是奶奶把我拉扯大的……
马三胜 划不清也没事儿!我告你说,是凡(是凡,意为凡是。)运动,开头儿都是洋鼓洋号地吓唬人,到末末了儿,还得讲政策,地主跟狗腿子到底不一样!
孙桂贞 怎么不一样?都是阶级敌人,只许他们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张刘氏,从今往后,你大事儿小事儿都得向居委会报告,外出要请假,听见没有?
黑子奶奶翻眼瞅瞅她,没言声儿。
孙桂贞 瞧瞧,她还不服软儿,想变天哩!
马三胜 是吗?
孙桂贞 马三胜!你甭在底下瞎嘀咕,要发言就大点儿声儿,狠狠地批判这个地主婆儿!
马三胜 我……我说什么?我不知道黑子奶奶到底有多大能耐,日本鬼子是她请来的?混合面儿是她配给的?金圆券是她印的?要真是这样儿,可就了不得啦,这小脚儿老太太简直成精了!
一阵哄笑。
孙桂贞 你一张嘴儿就没正经,得了,得了,让旁人说吧!咱们哪一家儿没受过旧社会的苦?今儿个把苦水都倒出来!(巡视会场,指着花儿洪)花儿洪家,你说说,旧社会当个花儿匠是多么的不容易!
花儿洪 (磕磕巴巴地)啤们家旧根儿也不是花儿匠,是卖西葫芦、老倭瓜的,日本人来了,这个“倭”字儿犯忌讳,我就改行卖花儿了。日本人不是讲究“花儿道”吗?
孙桂贞 (拦腰打断)啧啧,你说的这叫什么呀?算了,算了!(又指向玉器赵)玉器赵家,你说说旧社会玉器行的苦处!
玉器赵 (感到意外)我?
马三胜 玉器行那可是大买卖,不怕三年不开张,开张就能吃三年哪!
玉器赵 (双手抱拳,世故地)得嘞,您就饶了我吧!
孙桂贞 (目光离开玉器赵,转向爆肚陈)那就让爆肚儿陈家说说咱勤行的苦处吧!
爆肚陈 (眨着失明的双眼)唉,做买卖都是爷们的事儿,我眼神儿不济,还不是跟吃跟喝?这辈子嫁了个好爷们,他不多嫌(多嫌,意为嫌弃;嫌念轻声。)
我,我就知足了!
孙桂贞 (挖空心思地启发)你这眼睛是怎么瞎的?是让地主打的吧?
爆肚陈 不是,是胎里带的,我小时候眼神就不好,长大了就什么都瞅不见了。
孙桂贞 (失望,仍不死心)你瞧瞧,一辈子俩眼一摸黑,不容易!跟大伙儿说说你的苦处!
爆肚陈 要说苦,再苦也苦不过六〇年,饿得前心贴后心……
孙桂贞 (恼火地急忙打断)别说了!你这是诉的谁的苦?要不是瞅着你双眼儿瞎,就定你个反革命!
瞎老太太吓得一哆嗦,不再说话,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孙桂贞 我跟大伙儿说说咱勤行的苦。老街坊都知道,咱们街口儿的饭馆儿“和合居”,当年创业的人是谁呀?是呣们娟子她爸,那时候,本儿小利薄,累死累活……
马三胜 生意人嘛,谁不是累死累活啊?
孙桂贞 话不能这么说,呣们娟子她爸可不是一般的生意人,他开饭馆儿是为了给革命工作打掩护!
德子媳妇表情肃然地听着。
孙桂贞 四八年冬天,下着鹅毛大雪,娟子她爸正在前头应酬生意,冷不防进来两个国民党大兵,娟子她爸赶紧笑脸相迎:“二位老总,想吃点儿什么?”“跟呣们走一趟!”二话没说,把他五花大绑,拉着就走!我抱着娟子赶紧追出来,当兵的抡起枪托子,朝我肚子上一阵乱杵!那会儿,我正怀着顺儿呢,唉,这孩子苦命啊,没添下来就跟着我遭罪!(声泪俱下)也不知伤着哪儿了,落成如今这个样儿!
众人感叹歔欷,德子媳妇掏出手绢擦泪。
孙桂贞 呣们顺儿他爸,没等到瞅见革命胜利,就光荣牺牲了!同志们,咱们今天的好日子,是革命先烈舍了性命换来的,是毛主席、共产党救了咱们受苦人哪!
会场上鸦雀无声。德子媳妇擦着泪,嘤嘤地啜泣。
孙桂贞 (寻声望去)他德子嫂,你能说会道的,那就跟大伙儿说说!
德子媳妇 (一惊)我……我说什么?
孙桂贞 你们家德子这个脚行,在旧社会可真是当牛做马,人家穿金戴银、大模大样儿地往车上一坐,拉车的就跟孙子似的,玩儿命地跑,什么世道儿?
马三胜 (嘀咕)你说什么世道啊?在新社会,德子不还是拉车嘛,他还拉他老婆呢!
孙桂贞 三胜,你别瞎扯!(继续启发德子媳妇)那时候,当官儿的坐车不给钱,当兵的还拳打脚踢,是不是?
德子媳妇 我和德子是解放后结的婚……
孙桂贞 (有些失望)我瞅你哭得挺伤心……
德子媳妇 (情不自禁地)我是叹自个儿的命苦!
众人一愣,德子神色不安地望着他媳妇。
马三胜 (嘀咕)邪门儿了,她还受过苦?
德子媳妇 孙主任哪,人人都说黄连苦,我比黄连还苦十分!要不是亲人解放军救了我……
孙桂贞 (发现了新大陆)噢?那你慢慢儿地从头儿说!
德子媳妇 八岁那年,呣们老家遭了旱灾,庄稼一粒没收,东家还堵着门儿要租子……(哽咽。)
马三胜 ( 朝玉器赵小声说)没瞧出来,这娘儿们还贫下中农呢,真的假的?她知道棉花几月里开花儿吗?花生是树上摘的还是地里刨的?
德子媳妇 我爹一咬牙,就把我卖了,只换了一升黑豆……(哽咽。)
玉器赵(微笑)像那么回事儿。要是城里人,该说换了二斤糖火烧了。
孙桂贞把你卖到哪儿了?
德子媳妇保定府。
孙桂贞 是当丫鬟,还当“团悠媳妇”?
德子媳妇 (泣不成声)那是个人贩子,一转手又把我卖了,一升黑豆翻成了十块大洋!
众人全神贯注地盯着德子媳妇,黑子祖孙二人对她在这个时候诉苦极为反感;梁思济母子心事重重,面无表情地听着;德子神色紧张,欲言又止。
孙桂贞 又卖到哪儿了?
德子媳妇 天津卫,给一个资本家太太当贴身儿丫鬟……
马三胜 (注意地盯着德子媳妇,小声对玉器赵说)听着……
孙桂贞 (追问)就一直当到解放?
德子媳妇 (满脸是泪)哪儿呀?一年的工夫就快把我折磨死了,人家买了新丫鬟,又把我给卖了!
四座动容。德子越发不安,马三胜听得兴致更浓。
马三胜 嗬!大嫂,您这么卖来卖去地,总共被卖了多少回?
德子媳妇 (痛苦不堪地伸出右手拇指和食指)八回,整整八回啊!(哽咽。)
会场被震动了。
马三胜 不得了!咱们街坊四邻、亲戚朋友,听说过有谁被卖过八回的吗?
孙桂贞 (感慨地)真是苦大仇深!(带头高呼口号)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
众人跟呼口号,除黑子祖孙二人和梁思济一家之外,群情激昂。
孙桂贞 (趁热打铁,继续追问)他德子嫂,末末了儿你被卖到哪儿了?
德子 (终于憋不住,大吼一声)得了,陈芝麻烂谷子的,甭抖搂了!
德子媳妇一个冷战,如梦方醒,低头不语,只是啜泣。
众人扫兴地注视着德子。
马三胜 咳,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德子哥,你这就不对了,忆旧社会的苦,思社会主义的甜,这是大是大非的问题,像大嫂这样儿被卖了八回的典型儿,可着北京城也少找,要是诉苦诉得充分,诉得精彩,没准儿能拔到区里、市里去作报告,电台一广播,天下扬名,咱们街坊四邻都跟着沾光!
孙桂贞 就是嘛!你也是劳动人民,不说夫妻情分,也得有点儿阶级感情吧?她说的这些个苦处,你听了就不动心?亏得你还是她的爷们!(鼓励地对德子媳妇)他大嫂,你接着说!
德子媳妇 (双肩在痛苦地抽动)我……
众人期待地望着她。
德子 (固执地)别说了!
德子媳妇又是一个寒战,惶恐地望着德子。
孙桂贞 你是听他的,还是听组织的?(充满信任地拍拍德子媳妇的肩膀)说吧,把苦水都倒出来,让大伙儿受受教育。末末了你被卖到哪儿了?众人(七嘴八舌)到底卖到哪儿了?
德子媳妇 (痛苦和屈辱在胸中涌动,怂恿着她要诉说;重重顾虑又在喉头筑起一道屏障,使她欲说还休,进退两难)我……
德子 (气急败坏地蹿过来)说!说!你他妈说!再说,老子揍死你!
德子媳妇号啕大哭,双手掩面,冲出会场,由舞台右侧奔下。
孙桂贞好好儿的一个诉苦会,让他给搅和了!(厉声)德子!你撒什么野?对抗运动是怎么着?
会场轰乱,人们嘁嘁嚓嚓。
马三胜 这哥们儿平时蔫儿得三杠子揍不出一个屁来,今儿怎么尥起蹶子来了?唉,你就让她说嘛,怕什么的?到底卖到哪儿了?
德子 唉!(痛苦地一声悲鸣,双手抱头,猛地蹲了下去。)
灯暗,只有一束追光照着德子。
德子缓缓地站起身来,步履沉重地向右侧走去。
舞台右侧灯亮,现出德子家的另一角:一张床,一只小凳儿,一口背对观众席的矮柜。
德子媳妇匍匐在床上,独自抽泣。
德子 (怒喝)哼!你他妈的还哭呢?诉苦还没诉够是不是?
德子媳妇 (抬起头,抽抽噎噎地)德子,别怪我,不动真情不落泪啊,一提起旧社会的苦,我就忍不住,实在是忍不住!孙主任说阶级敌人要变天,我打心眼儿里害怕,怕天地真的再翻个个儿,怕自个儿再掉到苦井里头……
德子 给你个棒槌你就纫针,你诉的哪门子苦?你也不想想,那能说吗?天底下三百六十行,最提不起来的就是你那一行!为这事儿,咱们搬了多少次家了,不就是为了瞒着,掖着,怕街坊知道你的底细吗?这回刚搬到新地儿,你自个儿倒往外抖搂!
德子媳妇 是啊。说了我也后悔,真想抽自个儿的嘴:你怎么就不长记性啊?可我要是不说自个儿是苦出身啊,没准儿人家把我当成资产阶级呢!那天马三胜跟查户口似的刨根问底儿,你没听出来呀?
舞台左侧的黑暗处,一个烟头儿的红光时明时暗。
德子 那怎么着?他烧他的锅炉,我拉我的车,都是一样的无产阶级,谁怕谁啊?
德子媳妇 (凄然地)唉,论起来,你们谁也没我更“无产”了,连身子都不是自个儿的!
德子 (一愣)什么什么?连身子都不是自个儿的?咱们结婚的时候,你可是跟我说过,你在那里边儿“宁死不接客”!
德子媳妇 (也一愣,狠狠地抹去泪水,一口咬定)是啊,我说过,就是宁死不接客!怎么着?你不信?还当我是千人的老婆、万人的媳妇呢是不是?说呀,拣难听的说!
德子 (口气缓和)你别这么糟践自个儿成不成?我当然信你的话了,心疼你还怕来不及呢!唉,一个女人家,在那种地方,能守住自个儿的干净身子,也真是不容易!
德子媳妇 (说到伤心处,嘤嘤地哭了)苦啊,实在是太苦了!咱俩结婚这么多年,我都没跟你说过,你可不知道我受的那是什么罪!那个心毒手狠的老鸨儿,她杀人不用钢刀,打人不用皮鞭,她把一只猫装到我裤子里,扎上裤腿儿,拿棍子使劲打那只猫,把猫打得嗷嗷叫,就拼命地抓我!……
德子 (被强烈地震动)别说了,我受不了啦!
德子媳妇 你听着都受不了,我可是亲身受过多少回的!(泪流满面,难以自已)好容易熬到四九年,共产党、毛主席救了我,要不然,我早就被折磨死了,哪还能活到今天?(说着,动情地起身走到矮柜前,拉开抽屉,双手颤抖地翻找。)
德子 你找什么?
德子媳妇 找那张相片儿……
德子 你跟解放军一块儿照的相片儿?(也帮着找)这不,在这儿呢!
德子媳妇 (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镜框,里面镶着一张泛黄的照片,是德子媳妇当年和一名解放军女战士的合影。德子媳妇深情地凝视着)这个年轻的女兵,是我的救命恩人!一晃十几年了,我叮今儿清清楚楚记着呢,她对我说:姑娘,天亮了,解放了!我问她:什么叫“解放”?是不是让呣们“从良”啊?她说:比“从良”还彻底,从现在起,全中国再也没有这一行了,你自由了,回娘家,嫁人,都随自便儿!哦,我做梦也没有想到,自个儿也会有这一天哪!可又一寻思,我“自由”了上哪儿去呢?回娘家?娘家早就没人了;那就嫁人吧,指望着老天长眼,让我嫁个好人,不嫌弃我的人,疼我的人!
德子 (动情地)打那以后,咱们两个本来不认识的苦人儿,就有了一个家了!好像这是老天的安排,让你在地狱里忍受了千般苦、万般罪,等着我德子呢;我蹬着三轮儿,半辈子走街串巷跑遍了北京城,也在等着你呢……
德子媳妇 (眼含热泪扑进德子怀里)好德子!有了你,我就有了主心骨,活得像个人了!德子,你可要善待你苦命的媳妇!
德子 那当然,你不是说了嘛,咱俩的好日子还没过够呢!
德子媳妇 今儿的事儿,你也别再埋怨我了,啊?
德子 往后永不再提了!咳,得亏我半截儿拦住了,没让你接茬儿往下说,也就没事儿了,打明儿起,照旧过咱的日子,还要过得比别人强,我……还盼着你给我生个儿子呢!
德子媳妇 (肩头一颤)生个儿子?
德子 是啊,谁娶了媳妇不盼着生儿子?咱要是有了儿子,那可就真正过上好日子了!
灯渐暗。
左侧一束追光由暗渐亮,从烟头的那一点红光慢慢扩大,现出手持香烟的马三胜,他脸上忍不住的窃喜,扔掉烟头,倒背双手,悠然向舞台左侧踱去,下。
第二场
次日晨。
左侧幕旁垂下一条布幡,上写“早点”二字。布幡后面冒出腾腾热气,那儿是炸油饼儿的油锅。由此向右参差摆开的一行队伍,邻居们在排队买油饼儿,黑子奶奶、马三胜也在其中。队伍里一阵哄笑声。
邻居甲 平时瞧她人五人六的,闹半天是个窑姐儿啊?
邻居乙 这回孙主任坐蜡了,让一个窑姐儿诉苦,怎么向上边儿汇报哇?
马三胜 哎,爷们儿,这话,咱哪儿说哪儿了,可别说是我传出去的!要不然,德子该跟我翻扯了!
邻居甲 得了,他还好意思翻扯啊?戴绿帽子光荣是怎么着?
马三胜 (猛一回头)打住,打住!那娘们儿来了……
众人随之回头向右侧望去,德子媳妇端着一只竹编果盘,自右侧上。
黑子奶奶托着刚买的油饼儿,向右侧走去。
德子媳妇 张奶奶,您也来买早点啊?
黑子奶奶没有理睬她,擦肩而过,由右侧下。
德子媳妇自找没趣,默默地向队伍走去。众人的目光一齐盯着她,那目光中有新奇,有鄙夷,有放荡,好像面前突然来了一个怪物、玩物,德子媳妇一个寒噤,刹那间似乎明白了什么,脸一红,难堪地低下头,转身要走。
马三胜 (笑嘻嘻地)哎,德子嫂,干吗走啊?买油饼不是吗?正好我这儿排到了,就手儿给你买了得了,要几个?
德子媳妇 (只好硬着头皮再回来,低声说)三个……
马三胜 (挤出队伍里,手里托着一摞油饼儿,从上面拿起三张)拿着,你的仨!
德子媳妇 (一手用果盘接过油饼儿,一手把早已准备好的钱递过去)谢谢了,给你钱……
马三胜 得了,咱们谁跟谁啊?我还在乎这三六一毛八?(嬉,笑着伸出手去,把德子媳妇托着钱的手整个儿攥住不放,眯起的眼睛紧盯着她的脸。)
德子媳妇 (羞红了脸,愤然把手抽出)三胜兄弟,你怎么这样儿?
他们身后,众人一阵哄笑声。德子媳妇如芒刺背,赶紧低下头,像逃跑似的快步走开,由右侧下。
灯暗。
灯光复明,已是数日后。舞台左侧,梁奶奶坐在小凳儿上,面前一只大铝盆,在洗衣裳。旁边还有一张矮竹椅,上面堆着一些待洗的衣物。
德子媳妇手持笤帚、簸箕自右侧上。
德子媳妇 (看见梁奶奶)梁奶奶,洗衣裳呢?
梁奶奶不应声,只顾揉搓着搓板上的农裳。
德子媳妇 (以为她没听见,放下笤帚、簸箕,走过去)梁奶奶,您搁下吧,我给您洗!
梁奶奶 (仍然头也不抬)不用了,还是我自个儿洗得干净!
德子媳妇尴尬地走开,拿起笤帚、簸箕,默默地扫地。
黑子奶奶自左侧上。黑子奶奶梁嫂!
梁奶奶 (抬头)哟,张嫂!(连忙在围裙上擦擦手,拉过身旁的矮竹椅,拿下堆在上面的衣物)您坐下,我正想找您说说话儿呢!您哪儿得罪孙桂贞儿了?天天儿见面儿的老街坊,怎么她说您是“地主”就“地主”了呢?
黑子奶奶 (坐下,抹泪)不就是那天她们家打架,小黑子跟她呛呛了两句嘛!这就得罪她了,愣给我扣上屎盆子!唉,柿子专拣软的捏,呣们家这一老一小,惹不起她呀,要是我儿子还活着,七尺高的汉子在那儿戳着,谁敢惹?
梁奶奶 得了,我儿子七尺高的汉子,不也得听她数落吗?
两个老太太同病相怜,相对歔欷。
黑子奶奶 唉,没地儿讲理去!您说,她孙桂贞儿算什么东西?娘儿俩都是破鞋,一个鳔着小叔子,一个勾搭人家的爷们,满嘴的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
梁奶奶 听说,养汉精要结婚了?
黑子奶奶 是啊,订了初六的日子!
梁奶奶 男家是哪儿的?
黑子奶奶 还是上回打架的那个!回去跟他老婆离了婚,就上这边儿倒插门儿了……
梁奶奶 也不嫌寒碜!
黑子奶奶 人家是街道主任,谁敢说什么?这不,街坊四邻都给她凑了份子了,就落下咱们两家儿,您说咱随不随?
德子媳妇停下手里的笤帚,注意地听她们说话。
梁奶奶 ( 忿忿地)六!您还没受够她的气?给她送礼?
黑子奶奶 开头儿我也是这么想,可又一琢磨,往常街坊四邻红白喜事,咱都随了份子,到她这儿咱能装傻?要是不送,那不是明摆着跟她较劲吗?送吧,咱们是有砟儿的人,还怕人家不收呢!
梁奶奶 (沉吟着)不会吧?自古来,官儿不打送礼的,咱就舍着老脸,讨她个好儿,为的是给孙男弟女留条活路儿……
黑子奶奶 那咱就送!照老规矩办,一家儿出五毛吧!梁奶奶五毛?五毛钱能顶半拉月的煤球儿哩!(撩起围裙翻农兜,掏出一把硬币,一个一个地数。回头朝左侧喊)思济,我这儿的钱还不够呢,你再给我凑上一毛!
梁思济自舞台后区左侧急上。
梁思济 妈 ,咱不凑这个份子!
黑子奶奶 我也知道你们的难处!过去,梁大夫一人挣的钱赶呣们黑子俩,可如今,嘎噔,工作没了,进项断了,一家子老的老,小的小,日子可怎么过啊?唉,五毛钱难倒一个男子汉!
梁思济 (愤然)您不用可怜我,我也不是穷得拿不起这五毛钱!是不愿意向她低头!孙桂贞儿这个人,最是欺软怕硬,您要是向她服软儿,她就更不把您当人待了!
黑子奶奶 那有什么法子?谁叫咱有砟儿呢?
梁奶奶 儿啊,人在矮檐下,怎敢不低头?上一回,妈不该让你写那个告状信,惹下了滔天大祸,叮今儿想起来就后悔,再也不能犯糊涂了!(伸手)把钱给我!
梁思济无可奈何地从衣兜里掏出一张毛票,递给梁奶奶。
梁奶奶 (接过钱,和手里的钱凑在一起,交给黑子奶奶)张嫂,麻烦您给呣们捎过去,我不愿意进她家的门儿!
黑子奶奶 谁愿意去啊,这不是硬着头皮闯鬼门关嘛!(接过钱,起身朝前走去,欲从左侧下。)
德子媳妇 (犹豫了一下,还是叫出来)张奶奶,您等等!
黑子奶奶站住脚步,回头瞅着德子媳妇,与刚才的自卑感相反,面对德子媳妇倒显得有些傲然,梁奶奶和梁思济也抬头看着这边。
德子媳妇 (走近黑子奶奶)张奶奶,呣们家也随个份子,(伸出手去)这是五毛钱……
黑子奶奶 (并不接钱,冷冷地)想让我给你跑腿儿?你是谁呀?这么支使我?
德子媳妇尴尬地不知如何是好。
梁奶奶 (为黑子奶奶帮腔,同时也为了找个理由甩掉德子媳妇)你还别不爱听,呣们跟你可不一样。坶们都是几十年的老街坊了,几辈子的人情来往,你跟着掺乎什么?
黑子奶奶 就是!你想巴结孙主任,不会自个儿送去啊?孙桂贞待见你着呢,她整我的时候,你不是紧着帮她煽风点火吗?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诉苦,我倒要问问你:呣们家哪辈子跟你结下这死仇儿啦?
德子媳妇 (有口难辩)张奶奶,我……我可没那个意思……
黑子奶奶 谁知道你什么意思?(转脸扭搭扭搭地走了)哼,还怪不错的呢,浪货!
德子媳妇脸色煞白地愣住了。
灯暗。
第三场
数日后,日。
喜庆的音乐。舞台上张灯结彩,高挂大红双喜字。孙桂贞、疯顺儿他叔、许炳炎喜气洋洋地擦桌抹椅,布置新房。一些邻居也在帮忙,疯顺儿在一旁大嚼香蕉。
孙桂贞 (提起一挂鞭炮)顺儿,你别光顾着吃啊,上门口儿放炮去!
疯顺儿 哎!(接过鞭炮,由左侧跑下。)
花儿洪捧着一盆鲜花,自左侧上。
花儿洪 孙主任,我给您道喜了!
孙桂贞 同喜,同喜!(接过花盆,摆在桌上)这花儿好看,透着的喜兴!
幕后,鞭炮声。
黑子奶奶自左侧上。
黑子奶奶 (手里托着一个红包,心怀忐忑地)孙主任,这是呣们家和梁家送您的喜礼。
孙桂贞 (脸色一沉)张刘氏,按阶级成分儿,我本不该收你的礼……
黑子奶奶不禁惶惶然。
疯顺他叔 可咱们毕竟也是几十年的老街坊了……
孙桂贞 是啊,要是让你再拿回去,我也说不出口。再者说了,你有这个表示,也说明你还是服管的,那就搁这儿吧!
黑子奶奶 (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把红包放在桌子上)谢谢孙主任赏嗎们脸了!
玉器赵提着鸟笼,自左侧上。
玉器赵 孙主任,恭喜恭喜!
鹩哥声:“恭喜恭喜!”
众人大笑。
孙桂贞 嘿,你这鸟儿可真懂事儿!
玉器赵 (就手把鸟笼挂在左侧高处)它呀,能耐都在这张贫嘴上,可就是说人话不办人事儿!
孙桂贞 (笑)跟马三胜似的!
马三胜手拿一卷红纸,自左侧上,正好听见。
马三胜 哎,孙主任,您怎么不放过一切机会,尽(尽,此处念jìng。)踩践我啊!
众人大笑。
孙桂贞 没打算让你听见,谁让你来得这么寸?
马三胜 娟子妹妹大喜,我能不到场吗?您瞧,我送了副对子,(抖搂开红纸,念)上联儿是:“有情人终成眷属”,下联儿是:“好日子还在后头”,横批:“喜上加喜”!
孙桂贞 好!敢情三胜还挺有学问?
马三胜 那是!
玉器赵 哎,三胜,这“喜上加喜”怎么讲?
马三胜 (躲开孙桂贞,对玉器赵小声说)今儿个娟子妹妹结婚,是一喜……
玉器赵 还有一喜呢?
马三胜 (蔫笑)您跟我装什么傻呀?我保证不出仨月,孙主任就抱上外孙子了,这不又是一喜吗?所以说“喜上加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