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苏的声调高昂起来:“天下鸿儒云集咸阳,是大秦之幸!如今陛下把他们不分青红皂白一律绳之以重法,比《逐客令》有过之而无不及,臣恐天下不安!”他看看李斯,“若当初《逐客令》当真实行,又岂有今日的李丞相?”
李斯不以为然地:“长公子!时过境迁,今非昔比。当时秦网罗群儒,使六国无谋划之士;而如今天下已定,法令出一,那些腐儒却积习不改,鼓噪为患,为国法所不容!殿下难道还要为乱党、逆贼说情吗?”
扶苏激昂地:“我随公孙夫子读书多年,深知他忠君爱国,而且他与卢敖素无来往,又怎么会结成乱党?如今卢敖逃之夭夭,逍遥法外,却嫁祸于人!望陛下、丞相明鉴,不可滥杀无辜啊!”
秦始皇帝愤然拂去满盘棋子:“竖子!哪里来的这些慷慨激昂之辞?朕何曾枉杀无辜?那些腐儒就是因为饶舌诡辩、妄议朝政,才咎由自取!”
咸阳宫,大殿。
大殿前厅里挤满了各个年龄、各种装束的儒生,其中包括公孙述而和淳于越。人们惊魂未定,面面相觑。
淳于越望着这座大厅,凄然自语:“去年在此遭贬,今番竟又到此?”他满怀悲愤,仰天长叹:“唉!我当年千里迢迢,投奔咸阳,何曾想到今日?一生枉读圣贤之书,到头来却死在刀笔小吏的手里!”
李斯走进大殿,拱手说道:“诸位,受惊了!”
淳于越看了他一眼,气昂昂地:“杀便杀吧,何须客套?”
公孙述而抖动着银须,用手杖戳着地面:“忠臣不惧一死,但不知老朽身犯何罪?”
李斯微微一笑:“老夫子误会了!今日请诸位前来,是因为有紧要国事相商!”
群儒意外地:“噢?”
公孙述而冷冷地:“国事有李丞相和赵中车府令,足矣!何须绳捆索绑我辈来相商?《礼记》曰:‘儒有可亲而不可劫也,可近而不可迫也,可杀而不可辱也。’我已是将近百岁的人了,既已免职,不能为国尽忠,就让我归隐乡间、以度残年吧,何故又劫而迫之,被你当面羞辱?”
李斯忍住怒火,颔首对公孙述而说:“夫子息怒!我李斯哪里敢惊动大驾?是陛下有请诸位!”
大殿后厅。
秦始皇帝正要走进大殿,被蒙毅拦住。
蒙毅:“陛下!臣以为,卢敖一案,涉嫌过多,还要详加审理,以辨真伪。公孙述而是关中大儒,淳于越是齐鲁大儒,以慎重为宜,恐震动天下!”
秦始皇帝不悦地看了他一眼:“知道了。”又微微一笑:“朕自有安排!”
大殿前厅。
李斯:“近日,咸阳出了一件奇事……”
他回首向身后帷帐旁侍立的宫女示意,宫女托着玉盘款款走来,盘中盛着新熟的甜瓜。
瓜盘放在案上。
李斯以手指瓜,说:“这瓜,是骊山守吏专为皇帝陛下送来的,产在骊山之内、马谷之中。现在已是隆冬季节,草木凋零,大雪封山,怎么会有鲜瓜呢?”
群儒被这一奇观所吸引,纷纷趋前观看,都愣住了。
李斯:“诸位博古通今,若解开其中奥妙,陛下将赐郎官之职!”
公孙述而冷笑着看了他一眼:“哼,郎官?当年昭襄王曾许我丞相之职,都被老朽婉言谢绝了。我若有意做官,今日的丞相也就不是你李斯了!”
李斯谦恭地:“当然,公孙夫子是三朝元老,德高望重,虽身已归隐,仍心怀天下!今有国事疑难,还请不吝赐教!”
公孙述而:“哼,尔等只会烧书,却不知求教于经典!”他庄重地走到案前,审视盘中瓜,说道:“夫天地之变异,万物亦有征兆,冬曰鸣雷,夏日雨雪,皆是也。如今隆冬而瓜实……莫非是要地动吗?”
淳于越一惊:“地动?这是凶兆啊!天下黔首又要遭难了!”
一儒生不以为然,说:“未必!岂不闻:天降异物,必有祯祥?依我看来,这瓜倒是吉兆!”
淳于越慨然说:“吉兆?哼!秦初定天下之时,人人盼望国泰民安,莫不虚心以仰上;而如今,诗书被焚,言路阻塞,忠臣遭贬,酷吏当道……”
李斯听到这里,心头火起,怒视着淳于越!
淳于越却毫不畏惧,继续说:“……而黔首匮竭,民力单尽,哪里还有吉兆?!”
群儒听着他这番言辞,有人深有同感,点头称是;有人惶恐不安,担心由此罹祸;有人不以为然,围着瓜盘,仔细观看。
前厅里议论纷纷,莫衷一是。
李斯竟没有发作,他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感,做出笑容,说:“既然请诸位议事,尽管各抒己见,言者无罪!不过,诸位的见解,大相径庭,莫衷一是,叫我如何回复陛下呢?!”
秦始皇帝朗声大笑,从容步出。
群儒突然看到御驾亲临,一齐伏地叩拜:“参见陛下!”
秦始皇帝向他们挥挥手,走向公孙述而:“公孙夫子,别来无恙?”
公孙述而抬起头,激动地:“陛下,还记得老臣啊?”
秦始皇帝扶起他:“朕怎么会忘记公孙夫子呢?”
公孙述而热泪盈眶:“我知道,圣明的天子总有一天会明白老臣的逆耳忠言!那么,关于立太子之事……”
秦始皇帝敷衍地:“此事可从容商议……”他转身巡视着群儒,“朕今有疑难,召众卿共议,果然诸位各有高见!朕以为,百闻不如一见,诸位不妨到骊山之中亲自去考察一番,再作定夺,如何?”
群儒齐声说:“臣谨遵圣谕!”
李斯微微躬身,向殿外伸开右手:“车马早已备好,请!”
骊山。
漫山遍野,白雪皑皑。
山谷中,群儒排成弯弯曲曲的长蛇阵,鱼贯而行,相互搀扶,踉踉跄跄,艰难跋涉。
公孙述而:“老朽实在是走不动了!”
一儒生:“夫子,前面就是马谷了!”
众人口吐白汽,举目远望。
前方,山谷之中果然一片葱绿,藤蔓缠绕,簇拥着鲜嫩清新的甜瓜,并且点缀着嫩黄的花朵。
群儒奔到近旁,惊叹不止,议论纷纷。
突然,山崩地裂般的一声巨响,滚木檑石从天而降!
公孙述而:“啊,果然是地动!快,快报告陛下!”
话音未落,——块巨石向他泰山压顶而来!
群儒蒙头转向,狂呼乱叫,纷纷倒在木石之中!
杂乱的木石填满了整个山谷……
宫中,秦始皇帝书房。
扶苏痛苦地扑倒在案上。
画外,秦始皇帝朗朗的笑声。
扶苏抬起泪眼:“陛下难道不知道吗?骊山下面有温泉,马谷之中四季如春,冬日结瓜并不稀奇!”
秦始皇帝:“朕怎会不知道?哈哈!”
扶苏痛苦万分:“啊?!陛下……陛下这样要失尽天下人之心的!”
秦始皇帝厉声道:“猛虎称霸山林,并非为众兽所爱,而是被众兽所惧。如果天子被称颂‘仁慈’,则恰恰是软弱无能。看来你读书太多了,越读越糊涂,哪里还像我的儿子?你不要在我身边虚度年华了,还是去做些对国家有用的事吧,北去上郡,协助蒙恬监造长城!”
宫中庭院,夜。
一轮明月当空。
画外,古琴弹奏的《无衣歌》。
扶苏收住了剑,俯下身去,小心地拾起花枝,连声说:“可惜,可惜!毁了这无辜的花儿!”
画外,一个女性的声音:“长公子还有惜花之情啊?”
扶苏警惕地:“什么人?”
假山背后,花丛之中,闪出一个女子。
扶苏激动地:“啊,仲姜姑娘!”他伸出颤抖的手,快步向前奔去。体质柔弱的仲姜,像是见了久别的亲人,扑向扶苏……
就在扶苏的手即将扶住仲姜的一刹那,他突然停住了,一股无形的压力使他后退一步,迟疑地问:“你……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仲姜:“陛下宣召我们到前殿歌舞侍宴。我听优旃说长公子要走了,便冒死前来一见,算是送别吧!”
扶苏的肩背一震:“若是……若是被别人看见,陛下是要把你处死的!”
仲姜深情地:“我知道,所以才说是冒死前来。也许我们今后就难得再见了,长公子!”
扶苏痛苦地:“请不要这样,你……已经是陛下身边的人了!”
仲姜的眼泪涌流下来:“不,我从来没有接近过他!自从长公子把我带到咸阳来,已经九年了,九年来,我过得好难啊!天天想着……长公子会来救我!”她突然急切地:“今天夜里,陛下就要我……救救我吧,长公子!”
扶苏一震,呆呆地望着她,接着,长长地叹息:“晚了!一切都晚了!”
月光下,仲姜苍白的脸上闪着泪花:“不,你能救我,只有你能救我,长公子!只要你对陛下说一句话,陛下会……”
扶苏肃然:“那就会毁了你的!我深知自己的父亲,他的命令是不容更改的!”
仲姜:“这也怪不得陛下,他什么都不知道啊!我只恨那个中车府令!”
扶苏满腔悲愤,又深深地自责:“你也应该恨我啊!对于你,我和赵高其实起了同样的作用!”
仲姜:“不,长公子,我永远也不会恨你!九年来,我一直盼望着有一天……唉!看来,这一天永远也不会到来了!”她突然向扶苏手中的剑扑去,“长公子,请让我死吧!”
扶苏大惊失色,紧紧地拉住她:“你……你不能……”
一阵脚步声传来……
扶苏蓦然回首,仲姜挣脱了他,消失在花丛之中……
侏儒优旃像个小小的幽灵似的突然出现在扶苏的面前!
扶苏强自镇静:“优旃,你来做什么?”
优旃气喘吁吁,低声说:“我来告诉长公子,陛下……来了!”
扶苏一惊,抬头一看一一曲径通幽处,走来了秦始皇帝,身边跟着上卿蒙毅、中车府令赵高和十八公子胡亥。
扶苏急忙揖拜:“参见陛下!”
秦始皇帝向他挥了挥手,警觉地:“扶苏,你在这里做什么?刚才,朕似乎听见你在和谁说话?”一语正中要害,扶苏有些慌乱。
优旃急忙从扶苏身后闪出来:“噢,是我在和长公子说话!我太矮小,陛下没看见!”
扶苏接过话题:“啊……是……我对优旃说:我的剑久已不用,有些生疏了,应该练一练……”
秦始皇帝:“不错,剑是大有用处的,朕当初便是提三尺剑而定天下!一一把手伸过来!”
扶苏顺从地伸过手去。秦始皇帝握住扶苏的手,说:“太柔弱了,你的腕力恐怕是不及老子的!”
他突然把扶苏的手拉到鼻子下面嗅了嗅:“嗯?怎么会有脂粉气?”
扶苏一惊。
胡亥大笑:“哈哈!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大哥莫不是在这里偷父亲的美人儿吧?”
秦始皇帝不悦地看看胡亥,又警觉地看看扶苏。
蒙毅:“陛下!长公子一向品行端庄,无懈可击。他一心辅佐陛下,连自己的婚姻大事都置之脑后!”
胡亥狐假虎威地:“那么,这手上的香气到底是哪里来的?”
扶苏有口难言,气氛紧张。
赵高脸上泛起微笑。
优旃东张西望,有意踢动地上的花枝。
扶苏一眼看见地上的花枝,灵机一动:“噢,我刚才练剑时,误伤了花枝,很觉惋惜,曾拾起观赏,是花香沾在手上了!”
秦始皇帝笑了:“一枝落花,何足惜?”说着,踏过花枝,往回走去,柔嫩的花瓣在他脚下碾归尘土。
胡亥兴犹未尽,双手叉腰,神气活现地模仿皇帝的口吻说:“好个扶苏,巧嘴乖舌,蒙混圣听,朕一一要你从实招来!”
秦始皇帝猛然转过身来,厉声喝问:“谁在此称‘朕’?”
赵高慌忙伸手掩住胡亥之口:“十八公子!皇帝的称谓,做臣子的是万万不可用的!”
秦始皇帝:“蒙上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