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里死一般的沉默。
沉默了很久,倪东来终于叹了口气,道:“‘登萍渡水,飞燕回翔。’这种轻功身法一向都只是传说,想不到天下间竟真的有人可以练成。如果我没有猜错,那个中年人一定就是孟飘!”
风凌点了点头,道:“那种轻功身法虽然玄妙,终究还是比不上他自创的那一招‘风雨飘零’!”
倪东来道:“可惜我们今天还是没有机会看到他的那一招‘风雨飘零’。”
风凌道:“他的‘风雨飘零’是用心练成的,不仅可以一刀摧败强敌,也能够一刀斩断心魔。那一刀已经活在了他的心里,所以他随手砍出来的每一刀其实都是‘风雨飘零’!”
倪东来点了点头,道:“他与人交手,真的一击必中,从来都没有出过第二刀么?”
风凌道:“至少直到此刻还没有。”
倪东来又叹了口气,道:“那也就难怪范迎春会被他活活的吓死了。”
石非忽然道:“只可惜我还没有被吓死。”
倪东来道:“你还想怎么样?”
石非道:“这句话好像应该我问你才是。”
倪东来看着石非,淡淡的道:“此刻这里已经只有我们三个人。如果我与风凌联手,你认为自己能够全身而退的机会有多大?”
石非冷冷的道:“就算明知不敌,我也要决一死战!”
倪东来居然笑了笑,道:“你错了!其实我们根本就不想杀你,只要你肯说出关大小姐的下落,我们甚至可以当做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石非道:“你以为我会相信你们么?”
倪东来道:“你也是在这里长大的。所以,我们其实也都可以算是你的亲人。你如果连我们都不肯相信,还能够去相信谁?”
石非冷笑着道:“我只相信我自己!”
他的手中还有一颗“夺魂霹雳”。
冷笑声中,他忽然将那颗“夺魂霹雳”用力的掷出!
——血肉之躯,又怎能挡得住“霹雳”?
倪东来与风凌只好让开。
“轰”的一声巨响,祠堂对面的高墙竟已经被炸开了一个大洞!
“霹雳”飞出的时候,石非的身形也已经弹子般弹起,“砰”的一声撞破了屋顶。
他的计划已经失败,他只有逃亡。
他全力展开轻功,宛如离弦之箭,转眼间就已经出了“第一庄”,俯身向渭桥西畔疾奔而去。
——挟弹飞鹰杜陵北,探丸借客渭桥西!
渭桥西畔,还有许多随时都肯为他沥血断头的“探丸”死士。
只要他能够逃到那里,就完全有能力摆脱风凌与倪东来的追击。
他虽然浪费了一颗“霹雳”,却换来了先机。
他至少已经将风凌撇开了一段路。
他确信在这种距离之内,风凌绝对追不上他。
所以,他的嘴角边又现出了一丝残酷的微笑。
他绝对不是一个轻言放弃的人!
他发誓有朝一日,一定会卷土重来!
他甚至已经远远看见了渭桥的轮廓。
可惜就在这时,他忽然感觉到对面传来了一股无形的压力。
这种压力实在太大,他的身形都仿佛已经被阻滞!
他努力的停下来,才发现对面不远处站着一个人。
这个人年纪很轻,面色黧黑,头发有些散乱,衣襟上满是污渍,目光却锐利如鹰隼!
压力,就是从这个人的身上传出来的。
金忘筌!
石非的心忽然沉了下去。
——如果风凌赶来与金忘筌联手对付他,他绝对连一点儿机会都没有。
他虽然完全没有把握对付金忘筌,但是他的手还是握住了剑柄。
他实在已经别无选择!
金忘筌忽然笑了笑,道:“我劝你最好还是不要拔剑。因为你此刻与我交手,必败无疑!”
石非冷冷的道:“为什么?”
金忘筌淡淡的道:“因为你的心太乱。我此刻赢你,未免胜之不武。”
石非手背上的青筋都已经凸起,看来仿佛有一条条小青蛇正在血肉之中游动。
他知道金忘筌说的是事实。
他真的太紧张。
在这种状态之下与金忘筌交手,取胜的机会实在是微乎其微。
只可惜,他已经不能再等!
就在他决定拔剑的时候,身后却忽然有人叹了口气,道:“事情既然都已经过去,又何苦非要拼一个你死我活?”
风凌终于追上来了!
石非转过头来,盯着风凌,冷冷的道:“你们呢?你们为什么不肯放过我?为什么一定要赶尽杀绝?”
风凌叹了口气,道:“我们真的不想杀你,否则在祠堂的时候,你就已经死在孟飘的刀下了。”
石非冷笑着道:“也许是你想要亲手杀了我呢?其实就算是那样,我也不会怪你。因为我也曾经想过要杀了你!”
风凌摇了摇头,道:“我只不过是想要你说出关大小姐的下落而已,我只不过是想要你回头!”
石非道:“只可惜有些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就永远都无法再回头!”
风凌道:“可是,侯爷毕竟对你有养育之恩。难道你就忍心让他在风烛残年的时候还要饱受相思之苦?”
石非“哼”了一声,道:“我知道你苦苦追查关大小姐的下落其实都是为了关小荷。可是此刻我已经离开了‘第一庄’,你应该有许多机会可以与她再续前缘,又何必假惺惺的买好市惠?”
风凌叹了口气,道:“你坚决不肯说出关大小姐的下落,是不是还想着要利用她来威胁侯爷,以图东山再起?”
石非道:“是不是都与你无关!”
风凌道:“侯爷一向待你不薄,而你也已经有了稳定的事业,有了美满的爱情。你为什么还要做那些见不得光的事呢?”
石非冷笑着道:“你也与我一样自幼便寄人篱下,你认为‘第一庄’是你的家么?你认为在那里得到的一切有意义么?那些都只不过是人家的施舍!”
风凌道:“所以你就处心积虑的控制‘探丸’,利用关大小姐来威胁侯爷,想要取代他的地位,独占他的万贯家财?”
石非道:“不错!十二年前,我于无意之中救了司徒借的性命。他虽然是一个六亲不认的人,对我却青眼有加。在那一刻,我就知道自己的机会终于来了!后来我偷走了倪东来的毒药找机会毒死司徒借,就彻底取代了他的位置。”
风凌道:“就是毒死花慕容的那种毒药?”
石非道:“是的。司徒借与花慕容都是老江湖,普通的毒药又怎能毒得死他们?不过倪东来天生就是一个贵族,贵族们使用的毒药一向都很神奇。那种剧毒无色无味,可以杀人于无形。中毒之人甚至在临死前都感觉不到痛苦。”
风凌叹了口气,道:“十二年前,我还没有离开‘第一庄’。原来你的计划在那个时侯就已经开始进行了。”
石非道:“是的。因为我不甘心!如果我躲在‘第一庄’里倚靠着倪东来过安逸的生活,就永远都不会有出头之日。那其实和一个蹲在街边要饭的乞丐又有什么分别?”
风凌道:“所以你就想要依靠自己的努力赢得金钱与权力?”
石非道:“是的。”
风凌道:“金钱与权力真的那么重要?真的能够比侯爷与你之间的亲情、关小荷与你之间的爱情和你我之间的友情更加重要?”
石非冷冷的道:“当然!只有不懂得如何去争取金钱与权力的人,才会觉得亲情、爱情与友情比金钱与权力更加重要。你的那种想法其实根本就是自欺欺人!”
风凌道:“可是事实证明你错了。”
石非大声道:“我的计划的确失败了,可是我没有错!所谓‘成者王侯败者贼’,天下之事本来就是如此。如果我成功了,江湖上还有谁敢说我是错的?”
风凌只好又叹了口气。
他实在已经无话可说。
他呆呆的望着石非,就仿佛是第一次看见这个人一样。
金忘筌忽然道:“事到如今,你居然还是不思悔改。幸好我没有像你这样的朋友,否则我说不定会被你活活气死。”
石非回过头来,冷笑着道:“既然我不是你的朋友,看来今天你也不会放过我了,是不是?”
金忘筌淡淡的道:“难道你还想拼一拼?难道你认为自己还有机会?”
石非道:“如果你们双剑联手,我当然没有机会。不过我知道你们一定不会那样做。因为你们都自以为很高尚。你们既然相信江湖道义,又怎会以众凌寡,乘人之危?所以,我应该还有机会。”
金忘筌道:“你还有什么机会?”
石非笑了,道:“我至少还有机会选择死在谁的剑下!”
他居然又转过头来看着风凌。
风凌叹了口气,道:“你为什么一定要逼我?”
石非道:“其实我本来不应该选择你。金忘筌的剑法虽然诡异,但是毕竟初入江湖,与人交手的经验一定没有你多。如果我和他交手,取胜的机会说不定会更大一些。”
金忘筌淡淡的道:“那你为什么还要选择风凌?”
石非道:“因为我知道他有一个弱点。”
风凌苦笑着道:“你能不能告诉我,我的弱点是什么?”
石非道:“多情。”
风凌道:“多情也是弱点?”
石非点了点头,道:“多情的人通常都会很容易就付出自己的感情。可是付出去的感情就好像泼出去的水一样,一旦付出,就很难再收得回来。一个人付出的感情越多,心中的牵挂也就越多。牵挂多了,就难免会心软。”
风凌道:“一个人如果心太软,剑法就难免会不够凌厉,是不是?”
石非道:“是的。所以我宁愿选择你!”
风凌道:“可是与人相处当然要付出真感情。难道这样也错了?”
石非摇了摇头,道:“与人相处,最重要的不是付出真感情,而是投其所好!”
风凌怔了怔,道:“投其所好?”
石非道:“是的。当初你连自己最心爱的女人都留不住,就是因为你不明白这个道理。”
风凌居然笑了,道:“一个人的情绪如果太激动,出手的时候就难免会有偏差。你不会是想要在交手之前先将我激怒吧?”
石非也笑了,道:“也许是我在临死之前想要再告诉你一个道理呢?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不会连这个机会都不给我吧?”
风凌皱了皱眉,道:“既然如此,我也就只好洗耳恭听了。”
石非淡淡的道:“你知不知道,其实每个人都会有自己偏爱的一面。譬如有的人喜欢优雅与古朴,有的人却喜欢浅显和通俗。所以,如果你能够根据一个人的偏爱去投其所好,自然很容易就可以取得那个人的好感。”
风凌道:“就好像你把那幅名画卖给司马庄主一样?”
石非道:“是的。”
风凌叹了口气,道:“可是,如果人家喜欢的是童话呢?”
石非微笑着道:“那么你就讲一个童话给他听好了。”
风凌的眼神里终于露出了一丝伤感,勉强笑了笑,道:“我居然能够听见自己最好的朋友亲口讲出这种道理来,就算是立即死在他的剑下,恐怕也已经值得了!”
石非淡淡的道:“古人说‘朝闻道,夕死可矣。’可是又有谁知道,死的究竟是闻道之人呢?还是传道之人?”
风凌苦笑着道:“想不到闻道之人与传道之人居然也会自相残杀。”
石非已经微笑着向后退开了十余步,平剑当胸,道:“请!”
乌黑的剑鞘已有些破损。
上面用金丝嵌着“渔火”两个篆字。
风凌终于握紧了自己的剑,叹了口气,道:“请!”
叹息声中,两柄剑已经同时出鞘!
他们本是总角之交,自幼便一起读书,一起练剑。
对方剑法之中的每一个变化他们都早已了如指掌。
所以,他们的剑法虽然都以灵动见长,此刻一切巧妙的变化却都仿佛已经变得毫无意义。
他们都很冷静,都把平日里练得最熟的一套剑法使将开来,剑招都繁复无比,护住周身要害,只守不攻。
金忘筌的掌心里却已经泌出了冷汗。
高手相争,生死决于顷刻!
只要对方的剑招之中稍有破绽,他们的剑就一定会刺出!
而那一剑刺出的时候,也就必将是这一战结束的时候!
远处忽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石非与风凌的神色都不禁为之一变。
就在这时,他们手中的剑已经同时刺出!
金忘筌的脸色也变了。
他忽然发现石非刺出的那一剑诡异之极,与适才所使的剑招大异其趣,半空中光环乱转,耀眼生花!
风凌的剑招居然也变了。
他忽然侧过身子,手中短剑从一个完全不可思议的角度疾刺而出!
剑光一闪,就已经到了石非的咽喉!
这一剑实在太可怕,就仿佛是天上的雷霆震怒,厉电生威!
他的身形一扭,石非的那一剑已经落空。
石非脸色惨变。
他知道自己已经必死无疑!
他的咽喉上甚至已经感觉到了一丝凉意。
身后却忽然有一个女人的声音嘶声道:“住手!”
叫喊声中充满了伤心与绝望。
风凌全力刺出的那一剑竟真的忽然奇迹般停住!
剑尖距离石非的咽喉已经不足一寸!
一个披着雪白狐裘的女人飞奔过来,用力的拉住了风凌的手臂,嘶声道:“别杀他!”
关小荷!
风凌苦笑着道:“是他想要杀我,并不是我想要杀他。”
石非盯着风凌看了很久,忽然道:“我看得出来,其实你并不想杀我。如果不是你早已留了余地,那一剑根本就不可能忽然停下来。”
风凌叹了口气,向后退开几步,将短剑轻轻的插入了剑鞘。
关小荷放开风凌的手臂,转头看着石非,澄澈如秋水般的眼睛里充满了幽怨,道:“你呢?你适才的那一剑有没有留余地?”
石非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他还是盯着风凌,道:“你知不知道我的最后那一剑是什么剑法?”
风凌道:“那是‘六亲不认’司徒借的‘疾风十三刺’!”
石非叹了口气,道:“原来你早就知道了。”
风凌道:“是的。我还知道在你的眼中看来,我的弱点其实并不是多情。”
石非道:“你的弱点不是多情是什么?”
风凌道:“了解你。”
石非道:“了解我也算是弱点?”
风凌点了点头,道:“因为我太了解你从前的剑法,所以你就想要利用这一点,在关键时刻忽然使出‘疾风十三刺’来杀我一个措手不及,是不是?”
石非终于又叹了口气,道:“是的。”
风凌道:“可惜我的这个弱点,其实也正是你的弱点。”
石非道:“所以你就将计就计,也杀我一个措手不及?”
风凌道:“是的。”
石非道:“你的最后那一剑的确出人意料,究竟是从哪里学来的?”
风凌笑道:“两年之前,从一个朋友那里偷学来的。”
石非道:“好剑法!”
风凌道:“的确是好剑法,可惜我就只偷到了这一招。”
石非道:“可是这一招就已经足够。我想你的那位朋友一定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人。”
风凌道:“他的确是的。”
石非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转过头来,向着关小荷道:“你姊姊其实一直都没有离开过‘第一庄’。她就被关在园丁房的地窖里,本来是由诸葛白丸看守着的。诸葛白丸既然已经被孟飘逐出长安,此刻你只要劈开地窖的门,就可以放她出来了。”
关小荷轻轻的叹了口气,道:“你肯不肯陪着我一起去向姊姊道歉?”
石非摇了摇头,却向金忘筌道:“适才那一战我虽然已经败了,却还没有死。如果你想要杀我,随时都可以动手!”
金忘筌笑了,道:“你既然已经说出了关大小姐的下落,我为什么还要杀你?”
石非怔了怔,道:“你也肯放我走?”
金忘筌道:“当然。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石非道:“什么事?”
金忘筌淡淡的道:“你可以走,但是走了之后,就再也不要回来!”
石非道:“好!我答应你!”
——他走了,真的再也没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