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海楼”前种着一大片垂柳。
每一棵柳树上,都挂着一个精致的鸟笼。
每一个鸟笼里,都有一只名贵的鹦鹉,叽叽喳喳的学人笑语,又仿佛正在召唤着春天。
所以“鸟语林”的春天,好像总是来得特别早。
一群白鹤在林间漫步,有的将身子往游人的腿上擦来擦去,也有的用长长的尖喙去叨小女孩的衣襟。
风凌与金忘筌并肩走上“望海楼”,选了一个靠近栏杆的位置坐下来,一边品尝着鲜甜的海味,一边欣赏着楼外的风景。
可是,他们的心情都并不愉快。
因为他们都已经发觉“望海楼”上至少有三个人正在偷偷的盯着他们,而且眼神中都充满了敌意。
其中两个人就坐在他们的邻桌,都是很英俊的小伙子,身上都穿着一件白袍,腰间都系着一条麻绳,头上都缠着一块白布。
一个人的腰间佩着一柄古香古色的长剑,一个人的手中却轻摇着一柄白纸扇。
另外那个人远远的坐在角落里,是一位脸色苍白的中年书生,腰间没有佩带兵刃,右手上却端着一个青花瓷大碗。
风凌终于叹了口气,向金忘筌低声道:“你在江湖上有没有什么仇家?”
金忘筌也低声道:“没有。你呢?”
风凌道:“就算有,也绝对不会是他们。”
金忘筌道:“你认得他们?”
风凌点了点头,道:“那两个小伙子都是蜀中唐门的人。”
金忘筌道:“看他们的打扮,家中莫非有什么丧事?”
风凌道:“不是。蜀中之人喜穿白袍,头缠白布,那是一种风俗,据说是为了纪念诸葛武候。”
金忘筌叹了口气,道:“这就叫做‘忠臣烈士,遗爱自在人心’了。”
风凌道:“正是。那个佩剑的年轻人叫做‘黄蜂神剑’唐越,据说剑法奇诡,独步西川。”
金忘筌道:“蜀中唐门不是一向以毒药暗器称雄武林么?他为什么反而以剑法著称?”
风凌道:“因为他自视极高,不愿意倚靠家传的毒药暗器扬名立万,所以苦练剑术,要凭只身一剑在江湖上闯出名堂。”
金忘筌道:“看来他倒是一个很有骨气的人。”
风凌道:“是的。那个拿扇子的年轻人叫做‘毒燕子’唐麟,轻功极高,善使毒砂,是唐门中公认的第一高手。”
金忘筌道:“天气如此凉快,他还拿着扇子做什么?”
风凌笑道:“据说此人喜欢附庸风雅,一向以才子自居,到处拈花惹草,欠下的风流债不计其数。”
金忘筌道:“唐门第一高手,他的来头可真是不小!”
风凌道:“的确不小。不过若是与那位端着青花瓷大碗的仁兄比较起来,就未免有些相形见绌了。”
金忘筌道:“那位仁兄又是何方神圣?”
风凌道:“他就是公孙鹏。”
金忘筌怔了怔,道:“中原大侠?”
风凌道:“是的。”
金忘筌叹了口气,道:“我想,当大侠一定很不容易。”
风凌道:“为什么?”
金忘筌淡淡的道:“因为大侠喝酒时用的碗都要比普通人的大很多。”
楼下忽然有人哈哈大笑。
靴声橐橐,一个浓眉大眼的彪形大汉穿着大皮靴,大踏步的走上了“望海楼”,在风凌的对面坐了下来,却向金忘筌低声道:“公孙大侠豪饮,酒量天下无双,喝酒当然要用大碗了。”
——这个人的耳朵好灵!
风凌笑了,道:“公孙大侠名扬天下,誉满江湖,难得光顾这里,你为什么不肯先过去陪着他喝上几碗?”
彪形大汉道:“因为我不敢。”
风凌道:“为什么?”
彪形大汉道:“因为我害怕看见他喝酒时的表情。”
风凌道:“他喝酒时是什么表情?”
彪形大汉笑道:“他喝酒时的表情就好像是在喝药。”
金忘筌也笑了,道:“我知道你是谁了。”
彪形大汉道:“我是谁?”
金忘筌道:“你一定就是齐阿九!”
彪形大汉道:“不错!我就是齐阿九!”
金忘筌想了想,道:“我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
齐阿九道:“什么问题?”
金忘筌道:“堂堂‘鸟语林’的主人,怎么会取一个如此古怪的名字?”
齐阿九道:“你不妨猜猜看。”
金忘筌道:“你姓齐,在家里排行第九,所以就叫做‘齐阿九’?”
齐阿九低声道:“不是。我本来叫做‘齐梓轩’,据说这个名字还是在我降生之时,家父花了十两银子求村里一位落第秀才取的。后来我嫌它文绉绉的拗口,就自己改成‘齐阿九’了。”
金忘筌道:“可是你为什么偏偏要把名字改成‘齐阿九’呢?”
齐阿九苦笑着道:“因为我有九个老婆。”
风凌笑道:“假如你再多娶一个老婆,就得把名字改成‘齐阿十’了,是不是?”
齐阿九连忙摇头,道:“绝不再娶!绝不再娶!”
风凌忽然压低了声音,道:“唐门高手、中原大侠,他们是不是来找你的?”
齐阿九道:“当然不是。自从十一年前我离开长安之后,就再也没有伸手管过江湖上的闲事,他们怎么会来找我?”
风凌道:“那他们到‘鸟语林’来做什么?”
齐阿九道:“他们也许都是来看热闹的。”
风凌道:“这里有什么热闹好看?”
齐阿九道:“半个时辰之后,有两个人会在‘望海楼’前决斗。”
风凌道:“哪两个人?”
齐阿九道:“一个是柯百灵。”
风凌道:“‘五青追魂’柯百灵?”
齐阿九道:“是的。”
风凌道:“另一个呢?”
齐阿九道:“里希夷。”
风凌怔了怔,道:“‘关外飞龙’里百鸣的儿子?”
齐阿九道:“是的。”
风凌道:“他们为什么要决斗?”
齐阿九叹了口气,从怀中摸出了一张纸片。
时间:三月初三,辰时。
地点:“望海楼”前。
决斗人:柯百灵、里希夷。
决斗项目:暗器。
盘口:以五博一。
风凌怔了怔,道:“你赌钱?”
齐阿九叹了口气,道:“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别忘了我还有九个老婆要养。”
风凌道:“你买谁赢?”
齐阿九道:“当然是柯百灵。”
风凌道:“以五博一你也肯赌?”
齐阿九道:“盘口开得是稍微高了一点儿,不过柯百灵是江湖上顶尖的暗器高手,这一战的结果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悬念。”
风凌道:“既然胜之不武,柯百灵自顾身份,也许根本就不会来。”
齐阿九摇了摇头,道:“里希夷最近忽然从关外来到了中原,扬言要挑战天下暗器高手。他第一个挑战的对象就是‘五青追魂’柯百灵。柯百灵如果不来应战,一世英名,岂非付诸流水?”
风凌喟然道:“里希夷踏足中原,当然是为了扬名立万。无论是谁,只要能在暗器上击败柯百灵,都可以闪电成名。”
齐阿九道:“不错!江湖上的年轻人,又有哪一个不想一夜成名?”
风凌道:“你知不知道里希夷用的是什么暗器?”
齐阿九道:“不知道。”
风凌道:“赌钱总得有对手,你的对手是谁?”
齐阿九道:“黄金船。”
风凌沉吟着道:“江湖传言,‘黄金船长’赛黄金嗜赌如命,赌得最精。他这一次居然肯买那个名不见经传的里希夷赢,倒真是一件怪事……”
齐阿九笑道:“所以这一次实在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我一定要狠狠的敲那只老狐狸一笔!”
风凌道:“你们的赌注是多少?”
齐阿九道:“黄金一万两!”
风凌终于叹了口气,道:“你真的一点儿也不担心?”
齐阿九道:“担心什么?”
风凌淡淡的道:“担心你的九个老婆一起改嫁!”
将近辰时,“望海楼”前已经渐渐的热闹起来了。
游人们络绎不绝,呼朋唤友;商贩们也都抖擞精神,高声叫卖。
楼头的雅座里,一个歌女正曼声轻唱——
翠羽空残陇客愁,黄昏帘掩玉笼钩。
当初何必学人语?锁向金牢不自由。
歌声哀怨、缠绵,如泣如诉。
风凌叹了口气,探头向楼下望去。
“望海楼”前人来人往,他第一眼看到的却是一头毛驴。
这头毛驴很强壮,身上的毛油光发亮,脖子上还系着一个碗口大小的铃铛,“叮叮当当”发出悦耳的声响,在阳光下闪闪生光,竟赫然是纯金所铸。
好神气的毛驴!
驴背上的那个人更神气!
那个人年纪甚轻,生得面如冠玉,唇若涂丹,实是一个罕见的美男子,穿着一身锦袍,服饰华贵已极,想来必定长于大富大贵之家。
齐阿九忽然道:“他一定就是里希夷!”
风凌点了点头,道:“‘他人骑大马,我独骑驴子。’看来他倒是一个特立独行的人。”
金忘筌淡淡的道:“想不到特立独行的人居然也会用暗器。”
风凌苦笑着道:“所以他的暗器也许比柯百灵的‘五青追魂’更加可怕!”
——想不到的事情如果忽然发生了,通常都会很可怕。
就在这时,游人们的笑语声与商贩们的吆喝声竟忽然全都奇迹般的消失了。
每个人都在悄悄的往后退。
每个人的脸上都现出了恐惧之色,就仿佛是在暗夜之中忽然遇到了魔鬼。
一个身穿青衣的中年人忽然之间就已经出现在“望海楼”前。
他当然不是魔鬼,长相也并不可怕。
可怕的是他身上挂着的那五只布袋。
血红色的布袋!
江湖上的每个人都知道,“五青追魂”柯百灵的那五只布袋,本来就是用仇人的鲜血染红的!
“五青”就是金镖、银梭、铜钉、铁菱与石弹五种暗器。
“五青齐出,神号鬼哭!”
天下间能够避开这一招的人并不多。
唐越与唐麟已经缓缓的站起身来,并肩走下了“望海楼”。
公孙鹏的脸上却现出了一丝无奈之色,只是轻轻的叹了口气。
驴背上的少年神色不动,盯着那个青衣人,淡淡的道:“柯百灵?”
青衣人道:“不错!你就是里希夷?”
驴背上的少年道:“是的。”
柯百灵道:“你懂暗器?”
里希夷道:“只懂一种。”
柯百灵道:“哪一种?”
里希夷道:“针。”
柯百灵怔了怔,道:“江湖传言,你本是‘关外飞龙’里百鸣的独子,难道竟与岳阳‘神针’墨家也颇有些渊源么?”
——岳阳“神针”墨家的大公子“鸳鸯无敌剑”墨余温不仅善使一对“鸳鸯剑”,更能以三十六枚“追风透骨针”取人要穴,伤敌于五十步之外。
里希夷却冷笑着道:“墨余温的‘追风透骨针’在我眼中看来,也只不过是一点尘埃而已!”
柯百灵道:“好大的口气!你用的是什么针?”
里希夷道:“‘魔针’!”
柯百灵怔了怔,道:“‘魔针’?”
里希夷的声音忽然变得很神秘,道:“是的。那是一枚被‘十界群魔’共同诅咒过的死亡之针。一针射出,必取人命,绝不空回!”
——这句话实在太荒谬。
柯百灵笑了,道:“既然如此,我就只好领教了!”
里希夷道:“好!”
他忽然伸出右手在驴背上轻轻一按,身形已经借力跃起,飘落在柯百灵的面前。
柯百灵向后缓缓的退出二十余步,道:“请!”
里希夷也向后退开了十余步,冷冷的道:“请!”
“望海楼”上却忽然有人大声喝道:“等一等!”
一个脸色苍白的中年书生从楼头巨鹰般扑落,横身挡在了柯百灵与里希夷的中间。
这个人的右手上居然还拿着一只青花瓷大碗。
里希夷盯着这个人,冷冷的道:“你是谁?”
这个人道:“在下公孙鹏。”
里希夷道:“中原大侠?”
公孙鹏道:“不敢当!”
里希夷又盯着那只青花瓷大碗,道:“你拿着这只大碗做什么?”
公孙鹏道:“喝酒。”
里希夷道:“你到这里来,就是为了找我喝酒?”
公孙鹏道:“不是。我是来劝架的。”
里希夷道:“劝架?”
公孙鹏叹了口气,道:“是的。其实两位都是江湖同道,又何必为了一点虚名拼得你死我活?”
里希夷冷笑着道:“因为我们高兴,也因为你管不着!”
公孙鹏也不生气,道:“可是你知不知道,有人已经借今日这一战设下了赌局?”
里希夷道:“你是说齐阿九与赛黄金的那一场豪赌?”
公孙鹏怔了怔,道:“你也知道这件事?”
里希夷道:“当然知道。”
公孙鹏道:“你不生气?”
里希夷道:“我为什么要生气?”
公孙鹏道:“你知不知道,你在他们的眼中看来好像什么?”
里希夷道:“好像什么?”
公孙鹏道:“一粒骰子。”
里希夷道:“那又怎么样?”
公孙鹏叹了口气,道:“你勤学苦练十余年,难道就是为了做别人手中的赌具?”
里希夷想了想,道:“是不是柯百灵请你来劝架的?”
公孙鹏道:“不是。”
里希夷居然笑了笑,道:“如果是他请你来劝架的,我可以放弃这场决斗。”
公孙鹏道:“为什么?”
里希夷淡淡的道:“因为他如果是那种无耻的懦夫,根本就不配与我一战!”
柯百灵忽然沉声道:“公孙大侠,请你让开!”
公孙鹏无奈的看着柯百灵,道:“难道你也心甘情愿去做别人手中的骰子?难道你也不肯退一步?”
柯百灵道:“我当然不愿意做骰子,只可惜我已经无处可退。”
在许多江湖人的眼中看来,面子也许远比性命更重要。
所以,他如果还想在江湖上继续生存下去,就必须得用里希夷的鲜血将那五只布袋染得更红!
公孙鹏当然也明白这个道理。
他只好让开。
里希夷盯着公孙鹏,冷冷的道:“你这样站在柯百灵的身后,对于我而言实在是一种干扰。你可不可以站得远一些儿?”
公孙鹏叹了口气,又向后退出数十步,大声道:“希望两位可以手下留情,点到为止!”
里希夷不再理会公孙鹏,却向着柯百灵淡淡的道:“我自幼便苦练暗器,十年方始有成。从来‘善射者死于矢,善战者死于兵,善泳者死于溺。’所以今日我但求一战,就算是死在你的暗器之下,也已经死而无憾!”
柯百灵叹了口气,道:“我也是一样!”
叹息声中,他的双手已经插进了身上的布袋!
暗器讲究的本来就是一个“快”字。
柯百灵身经百战,当然明白“先下手为强”的道理。
他的动作的确快得惊人。
“五青齐出,神号鬼哭!”
天下间能够避开这一招的人并不多。
只可惜他的金镖、银梭、铜钉、铁菱与石弹居然连一件都没有来得及射出,身子就忽然宛如中风般的抽搐了几下。
然后,他就已经无声无息的倒了下去!
倒下去的时候,双手还插在布袋里!
“望海楼”前的唐越、唐麟,楼上的风凌、金忘筌、齐阿九与站在柯百灵身后远远观战的公孙鹏忍不住齐声惊呼!
他们都是江湖上的一流高手,本来都是非常冷静的人。
可是眼前的这一战结束得实在太突然。
事实上,他们都完全没有看清楚里希夷的暗器究竟是如何出手的!
“魔针!”
难道里希夷的“魔针”竟真的是一枚被“十界群魔”共同诅咒过的死亡之针?竟真的可以杀人于无影无形?
里希夷已经缓缓的走到了柯百灵的尸体旁边。
他望着柯百灵的尸体,脸上居然露出了一种失望的表情,淡淡的道:“‘五青追魂’名震江湖,原来却也不过如此而已!”
他忽然伸出右手,在尸体的左胸前轻轻的晃了晃。
金忘筌低声道:“他在做什么?”
齐阿九道:“他的掌心藏着一块‘吸星’,他要将‘魔针’从柯百灵的尸体里吸出来。”
公孙鹏的眼神里充满了无奈,远远的望着里希夷,道:“江湖人的名字,难道真的只有用血才能染得更红么?”
里希夷道:“是的。”
公孙鹏叹了口气,道:“今天,你用柯百灵的血染红了自己的名字;日后,你的血也同样会染红别人的名字!”
里希夷冷笑着道:“我说过,就算真的有那么一天,我也死而无憾!”
公孙鹏道:“可是我辈行走江湖,当以仁义为先。就为了那一点虚名,值得么?”
里希夷淡淡的道:“既然你大仁大义,那就替柯百灵收尸吧!也免得他死无葬身之地。”
公孙鹏本就苍白的脸色已经变得更加苍白了。
里希夷却忽然走到了唐麟的面前,笑了笑,道:“你就是‘毒燕子’唐麟?”
唐麟叹了口气,道:“是的。”
里希夷道:“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当初约定了在哪一天决斗?”
唐麟道:“三月初六。”
里希夷道:“今天呢?今天是初几?”
唐麟道:“初三。”
里希夷道:“今天既然不是初六,你来这里做什么?”
唐麟的脸上露出了一种很古怪的表情,道:“我来求你一件事。”
里希夷道:“什么事?”
唐麟道:“我想看一看你的那枚‘魔针’,不知道可不可以?”
里希夷的脸上毫无表情,道:“可以。”
他忽然摊开了右手。
他的右手里真的藏着一块“吸星”,上面赫然吸着一枚三寸五分长的绣花针!
针尖上仿佛还有一点血光闪动!
唐麟怔住。
那只不过是一枚很普通的绣花针而已,随便在任何一个杂货店里都可以随手买到。
里希夷冷笑一声,身形忽然跃起,凌空转身,已经轻轻的飘落在驴背之上。
唐麟望着里希夷远去的背影,仿佛已经出神。
唐越忍不住问道:“你在想什么?”
唐麟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道:“其实我在外面偷偷的养了一个女人。”
唐越怔了怔,道:“女人?”
唐麟道:“是的。她还给我生了一个男孩子,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