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媒径路草萧萧，自古云林远市朝。
公道世间唯白发，贵人头上不曾饶！
字迹妍美飘逸，如龙飞、似云闲，确有些王羲之的味道。
这幅字是倪东来刚刚亲手写完、亲手裱好、再亲手挂到自己书斋墙壁上的。
然后，他就痴痴的望着这幅字，居然连手中的夜光杯都忘记了放下。
一位云髻宫妆的美人先是替倪东来磨好了墨，此刻正将一件纯白色的貂裘轻轻的披到了倪东来的肩上，好像生怕这位长乐侯爷会在自己的书斋里着了凉。
她的动作优雅而轻柔，美艳照人的脸上却似乎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落寞，又仿佛心事重重。
她轻轻的接过了倪东来手中的夜光杯，正准备替倪东来再斟一杯昨天刚刚从波斯国用快马运回来的葡萄酒，却忽然听到门外有一个年轻而陌生的声音淡淡的道：“侯爷究竟是陶醉于自己的书法呢？还是陶醉于那首诗的意境？”
她吃了一惊，竟失手将夜光杯都掉在地上摔破了。
倪东来却神色不动，只是“哼”了一声，道：“风凌？你这小子终于肯回来了么？”
石非陪着风凌一起走进书斋，笑了笑，道：“侯爷怎么知道一定是他？”
倪东来淡淡的道：“除了他之外，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人敢在‘第一庄’里胡言乱语？”
石非微笑着道：“的确没有了。”
倪东来忽然转过头来瞪着风凌，道：“适才摔破了的那只夜光杯是我珍藏多年的精品，据说普天之下一共就只有十二只。可惜我却只得到了一只，另外那十一只就不知落在何人之手了。如此珍贵的东西，你说我是不是应该要你赔？”
风凌居然笑了笑，道：“应该。可惜我赔不起。”
倪东来厉声道：“赔不起怎么办？”
风凌淡淡的道：“那也只好任凭侯爷处置了。”
倪东来盯着风凌，一字一字的道：“好！就罚你陪我出去喝一杯！”
说完这句话，他就大踏步的走出了书斋。
石非的脸上居然现出了一丝同情之色。
风凌知道他同情的是那个云髻宫妆的美人。
因为由始至终，倪东来都从未看过那个女人一眼。
倪东来一走出书斋，身后就忽然多了一个黑衣人。
风凌来的时候，并没有见过这个人。
可是这个人却忽然就出现在倪东来的身后，仿佛是倪东来的影子。
这个人不仅穿着一身黑衣，居然还戴着黑色的帽子和手套，蹬着黑色的靴子，连脸上都蒙着一块黑布，只露出一双眼睛。
眼睛也是黑的，黑得发亮。
他紧紧的贴在倪东来的身后。
倪东来走得快，他也走得快；倪东来走得慢些，他也就跟着慢了下来。脚下片尘不起，轻飘飘的浑不似血肉之躯。
他们居然又回到了后院里的那幢小楼上。
风凌觉得自己只是眨了眨眼睛，倪东来身后的那个黑衣人就已经幽灵般的消失了。
倪东来刚刚上楼坐下不久，就有人送来了一桌精致的小菜和两坛四十年陈的“女儿红”。
风凌记得十年前，倪东来的酒量还很好。
可是此刻倪东来只喝了三杯，眼睛里便已经有了醉意。
幸好他依然很冷静。
听到西门九与诸葛白丸的名字，他居然不动声色。
就连看到那张泥金帖子的时候，他的脸上都毫无表情，只是淡淡的道：“今天是二月初几？”
石非道：“二月初七。”
倪东来叹了口气，道：“日子过得好快！”
沉默片刻，石非终于进入正题，道：“江湖传言，‘探丸’自从成立以来，收钱杀人，从来都没有令雇主失望过。”
倪东来道：“不错！所以西门九这一次杀不了风凌，反而送了自己的性命，‘探丸’决计不会就此善罢甘休。根据他们的规矩，探到赤丸之人倘若失利，燕赤丸就会亲自出手。”
石非望着风凌，道：“所以你此刻的处境依然非常危险！”
风凌叹了口气，道：“侯爷呢？侯爷此刻的处境是不是更加危险？”
倪东来淡淡的道：“为什么？”
风凌道：“因为侯爷的命比我的命更加值钱。”
倪东来哈哈大笑，道：“言之有理！”
大笑声中，他忽然站起身来，大踏步的走下了小楼。
风凌从窗口向外望去，却没有看到倪东来的背影。
因为不知何时，那个黑衣人居然又已经幽灵般的出现在倪东来的身后了。
沉默了一会儿，风凌道：“书斋里的那个女人是谁？”
石非道：“她叫江楚燕。”
风凌道：“侯爷的情人？”
石非道：“是的。”
风凌道：“侯爷身后的那个黑衣人呢？”
石非道：“他没有名字。”
风凌道：“侯爷的保镖？”
石非道：“是的。”
风凌道：“看起来侯爷好像不是很喜欢他的新情人。”
石非叹了口气，道：“‘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也许侯爷对关大小姐始终都不能忘情吧？”
风凌点了点头，道：“不过侯爷的保镖看起来倒真的是很不错。”
石非道：“的确不错。”
风凌道：“据说江湖之中价钱最贵的保镖是一个叫做‘黑影子’的人，是不是？”
石非道：“是的。据说他还有一个绰号叫做‘替死鬼’，意思就是说，他不仅会像影子一样对自己的主人不离不弃，必要的时候，甚至还可以替自己的主人去死。”
风凌道：“所以无论是谁能够请到他做保镖，都无疑是一种福气。”
石非道：“只可惜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享受这种福气。”
风凌道：“他要的是什么价钱？”
石非道：“一百两。每天一百两。”
风凌道：“那个黑衣人呢？他要的是什么价钱？”
石非道：“一百两。”
风凌道：“每天一百两？”
石非道：“是的。”
风凌道：“你认为他会不会就是‘黑影子替死鬼’？”
石非道：“很有可能。”
风凌又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道：“你知不知道我的命值多少钱？”
石非道：“不知道。”
风凌道：“五千两。”
他居然笑了笑，又道：“你猜侯爷的命能够值多少钱？我想他的命一定比我的命值钱得多，那个价钱一定非常惊人。”
石非淡淡的道：“我不知道。我只相信每个人的生命都是无价的。如果有人认为自己有权力去决定别人的生死，那么他就不仅狂妄，而且可笑！”
风凌道：“所以你认为他应该为自己的狂妄与可笑付出代价，是不是？”
石非道：“是的！”
风凌道：“可惜江湖中的代价往往是用钱算不清的。”
石非道：“不错！也许用血来算就会比较容易一些！”
风凌道：“可是如果一个人的血不够呢？”
石非道：“那就用很多人的血！”
风凌叹了口气，道：“所以，你已经准备出手对付‘探丸’，以血还血？”
石非道：“不错！这就叫做‘先下手为强’！”
风凌又叹了口气，道：“你有什么计划？”
石非仿佛已经胸有成竹，道：“今天是二月初七。如果‘探丸’真的想要在二月十四那一天刺杀侯爷，人手想必早已确定，而这些人此刻想必也已经到了长安。所以我会先派人去统计近日里长安城中都有哪些可疑的人物出现过，然后再把他们一起请到‘第一庄’来作客。如果他们不肯来，那就表示他们心中有鬼。”
风凌道：“可是，如果他们肯来呢？”
石非微笑着道：“那我至少也已经先占了地利、人和，你说是不是？”
以“第一庄”的人力与物力，要打探出这几天长安城里都来过哪些可疑的人物当然并不难。
所以一天之后，一份可疑人物的名单与详细的资料就已经神不知鬼不觉的到了石非的手上，居然还附带着画像。
司马孟生：男，四十一岁。
绰号：金玉满堂。
身份：江南“麒麟山庄”庄主。
兵器：剑。
经历：九岁入武当派从掌门清茗道长学剑，十年有成。二十一岁出道，一举击败“雪剑”季天鹰，闪电成名。二十三岁接掌“麒麟山庄”，至今未婚。
嗜好：女人、名画。
金忘筌：男，二十左右。
绰号：无。
身份：不详。
兵器：剑。
经历：不详。
嗜好：无。
花慕容：女，二十四岁。
绰号：紫薇夫人。
身份：独行大盗花满天与钱塘名妓黄玉如之女。
兵器：剑。
经历：六岁父母双亡，从此流落江湖，为峨嵋派掌门妙仪师太收养，投峨嵋门下，学剑七年后下山。十五岁嫁崆峒派掌门杜四先生为继室。一年后，杜四先生暴毙。十八岁又嫁点苍派大弟子程峰为继室，一年后，程峰暴病卒。二十三岁创“紫薇阁”，自立门户，至今未再嫁。
嗜好：炼丹。
风凌盯着这一份名单看了很久，终于叹了口气，道：“这三个人就是所谓的‘可疑人物’？”
石非淡淡的道：“是的。”
风凌道：“那个金忘筌的身份神秘，的确很可疑。可是司马孟生与花慕容呢？你认为他们也有可能是‘探丸’里的人？”
石非道：“他们也很可疑。”
风凌道：“司马孟生与花慕容都成名已久，他们的身份与经历在江湖上根本就不是什么秘密，他们有什么可疑？”
石非道：“司马孟生九岁入武当，十九岁就离开了师门，可是二十一岁才在江湖上出现。你知不知道在这中间的两年时间里，他究竟都做过些什么？”
风凌道：“不知道。”
石非道：“花慕容在三年之中曾经先后嫁给两个声名显赫的江湖人做继室，可是你知不知道杜四先生与程峰的原配夫人都是怎么死的？”
风凌道：“不知道。”
石非道：“杜四先生与程峰都是江湖中的一流高手，当时都正值壮年，武功、体力也都正处在巅峰。可是他们却全都在花慕容过门还不到一年的时候就忽然莫名其妙的死了，你认为这些真的只是巧合？”
风凌苦笑着道：“我真的不知道。”
石非道：“在没有看到过这一份名单之前，我根本就不知道江湖上居然还有金忘筌这样一号人物。这几天里他忽然就出现在长安，身世又如此神秘，我自然会认为他很可疑。不过司马孟生与花慕容的身世之中似乎也隐藏着某些不可告人的秘密，所以我认为他们也同样可疑。”
风凌叹了口气，道：“可是就算他们的身世之中都隐藏着某些不可告人的秘密，你也不能因为这一点就肯定他们都与‘探丸’有关啊？”
石非道：“不错！事关重大，所以我们必须加倍小心！”
风凌道：“我们？你运筹帷幄之中，活像一个大将军。我呢？我又能为你做些什么？”
石非微笑着道：“送信。”
风凌怔了怔，道：“送什么信？”
石非道：“请帖。”
风凌道：“送给司马孟生、花慕容与金忘筌？”
石非淡淡的道：“是的。这个计划我不是已经和你说过了么？又有什么好奇怪？”
风凌苦笑着道：“没什么。我只不过是忽然想起了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情而已。”
石非道：“什么事情那么有趣？”
风凌悠悠的道：“我忽然想起在送信方面，我的经验比你多。因为我已经不是第一次替别人送信了。”
二月初九，天气晴。
倪东来起得很早。
他牵着一条纯种牧羊犬，先在“第一庄”的花园里转了一圈儿，然后就回到自己住的小楼前，亲自用一盆肉骨头喂他的狗。
那个黑衣人还是影子般贴在他的身后。
小楼上依然帘幕低垂。
帘幕之上似乎有一个女人的身影正在微微的晃动着。
——那个女人是不是江楚燕？
风凌经过这里的时候，那条牧羊犬恰好啃完了盆里的最后一块骨头。
倪东来就蹲下了身子，伸出手来轻轻的抚摸着牧羊犬背上的毛，脸上的表情看起来竟好像是一位年轻的母亲正在抚摸着自己熟睡中的婴儿。
风凌忍不住向那个黑衣人望了一眼。
那个黑衣人居然也正在望着他，黑得发亮的眼睛里似乎充满了无奈。
风凌忽然觉得那个黑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