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武侠碧血昙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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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门外冷风如刀。

风凌拉紧了衣襟,快步走过长街。

他怀里揣着三份请帖,在两个时辰之内几乎走遍了长安城里的每一个角落。

他看到了各式各样的人。有的很平凡、有的很古怪、有的甚至也很可疑,却偏偏就是找不到司马孟生、花慕容与金忘筌。

他忽然发现自己忽略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他居然忘记了去问石非,那三个所谓的“可疑人物”究竟都在什么地方落脚。

所以,他决定先回“第一庄”找石非问清楚。

当他回到那条长街上的时候,街道两旁的酒楼与妓馆都早已打开门来做生意了。

粉红色的栏杆畔,几个粉红色的年轻姑娘似乎正在满脸媚笑的向着他招手。

这种情形对于他来说并不陌生。

“倚马立斜桥,满楼红袖招。”

十年前,他甚至很享受这种生活。

可是十年之后,这种情形已经宛如梦幻。

不过这种梦幻却令他忽然又想起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司马孟生最大的嗜好是什么?

——是女人。

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哪里最容易找得到女人?

——当然是妓院。

所以,他微笑着走进了妓院。

妓院里面的装潢似乎比十年前又华丽了许多,看来这里的生意是越做越好了。

可惜此刻离贵客登门的时间还早得很,所以显得冷冷清清。

几个花枝招展的小姑娘躲得远远的,正在看着风凌偷偷的笑。

风凌虽然明明知道她们在笑些什么,却也只好装作不知道了。

于是他干咳了一声,硬着头皮走进去。

幸好大厅里还有一个客人正坐在角落里喝着闷酒。

这个人居然比他来得还早。

因为,这个人比他更年轻。

——这个人绝对不会是司马孟生。

当风凌正在心里暗暗埋怨自己这次行动也许太鲁莽的时候,这个人却忽然抬起头来,向着他很勉强的笑了笑。

这个人年纪很轻,面色黧黑,头发有些散乱,衣襟上满是污渍,目光却锐利如鹰隼!

风凌在画像上见过这个人。

所以他怔住。

他做梦也想不到,在妓院里找到的人居然不是司马孟生,而是那个神秘的金忘筌!

金忘筌的笑容很古怪。

风凌微笑着走过去,道:“一人独饮,实在无聊。在下不揣冒昧,陪兄台共饮一杯如何?”

金忘筌连忙放下了酒杯,道:“兄台请坐!”

风凌忽然发现金忘筌的左手上一直握着一柄剑,就算是在喝酒的时候都不肯放下来,仿佛觉得那柄剑就是人世间最珍贵的东西。

可是,那柄剑的长短与款式却都很普通,无论在什么地方的铁匠铺里都可以随手买到。

金忘筌的神情还是很不自然,甚至很扭捏。

风凌压低了声音,道:“兄台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么?”

金忘筌勉强笑了笑,道:“不是。”

风凌怔了怔,道:“兄台从前也来过这里?”

金忘筌道:“当然来过。这次已经是第二次。”

风凌道:“第一次是什么时候?”

金忘筌道:“昨天。”

风凌笑了,道:“兄台昨天也是这个时候来的?当时这里也只有兄台一位客人么?”

金忘筌道:“也是这个时候,却不是只有一位客人。昨天小弟在这里邂逅了一位司马庄主……”

风凌又怔住。

他定了定神,道:“司马庄主?莫非竟是江南‘麒麟山庄’的大庄主‘金玉满堂’司马孟生?”

金忘筌道:“正是。”

风凌心中一动,道:“兄台既然与司马庄主相识,想必也知道司马庄主此刻在何处落脚了?”

金忘筌点了点头,道:“就在城东的‘凤来’客栈。”

风凌笑道:“多谢兄台指点!”

然后,他就从怀中摸出了一张请帖,双手递给金忘筌,目光却一直没有离开过金忘筌的脸。

因为,他实在很想看一看当金忘筌接到这张请帖的时候,脸色会变成什么样子。

金忘筌的脸色果然变了,而且变得很厉害。

他双手捧着那张请帖吃惊的看了很久,才喃喃着道:“这…这…真是送给小弟的么?”

风凌道:“是的。‘第一庄’的长乐侯爷想请兄台吃一顿便饭,不知兄台是否赏光?”

金忘筌道:“什么时候?”

风凌道:“二月初十,也就是明天。”

金忘筌居然脸现喜色,道:“好!”

风凌忍不住试探着问道:“兄台认得长乐侯爷么?”

金忘筌道:“不认得。”

风凌道:“兄台既然不认得长乐侯爷,为什么竟会如此开心呢?”

金忘筌道:“那自然是有原因的。”

风凌道:“什么原因?”

金忘筌将那张请帖小心翼翼的揣入怀中,叹了口气,道:“因为这是小弟平生接到的第一张请帖。”

司马孟生却显然已经不是第一次接到请帖了。

所以他的态度很冷漠,苍白的脸上毫无表情。

风凌忽然发现这位一向养尊处优的司马庄主虽然已经人到中年,却依然风度翩翩,身材也保养得很好,腰间连一丝赘肉都没有,只是佩着一柄鲨鱼皮鞘、黄金吞口的长剑。

他认得这柄剑。

“寒玉无情”!

江湖中最负盛名的“十大名剑”之一。

司马孟生接过请帖,只是漫不经心的看了一眼,就淡淡的道:“长乐侯爷太客气了!”

风凌道:“长乐侯爷想请司马庄主于二月初十正午到‘第一庄’吃一顿便饭,不知司马庄主是否赏光?”

司马孟生神色不动,依然淡淡的道:“好!”

三个人已经找到了两个,风凌终于满意的叹了口气。

花慕容呢?

据说这个女人喜欢炼丹。

风凌决定再到城西的道观里去碰一碰运气。

可是,他忽然又发现了一件更加重要的事情。

他饿了。

一个人什么东西都可以亏待,就是不能亏待自己的肚子。饿着肚子的时候,什么事情都做不好的。

对面的酒楼里隐隐传出一阵香气。

——酱油与焦糖混合在油锅里的香气。

于是他决定先照顾好自己的肚子之后再去找花慕容。

所以,他微笑着走进了酒楼。

此刻正是吃午饭的时间,所以酒楼里的生意比妓院里好得多。

跑堂的伙计们个个都忙得不可开交,居然没有人过来招呼风凌。

风凌正准备再叹一口气,却忽然发现酒楼正中的那张台子上,有一个漂亮的女人正微笑着向他招手。

这一次可不是幻觉。

绝对不是!

因为,他已经听见这个女人微笑着对他说道:“过来陪我坐一坐好么?”

这个女人妩媚得不得了,美丽的大眼睛水汪汪的,一头乌云般的长发披散在柔肩上,手指又细又长,留着尖尖的指甲,指甲上还涂着鲜艳的玫瑰花汁。

她的素手一招,就仿佛可以将男人们的魂儿都勾了过去。

风凌怔住。

这个女人,他也在画像上见过。

花慕容!

于是他缓缓的走过去,坐下,笑了笑,道:“你想请我吃饭?”

花慕容微笑着道:“是的。”

风凌又怔住。

——他还没有来得及送请帖请花慕容吃饭,花慕容居然已经准备先请他吃饭了。

他只好呆呆的望着花慕容的脸,仿佛已经出神。

花慕容等了一会儿,终于道:“你在想什么?”

风凌也终于回过了神儿,苦笑着道:“我在想有些东西真的很奇怪。你想要去找它的时候,就算是跑断了腿也找不着;可是当你已经不想去找它的时候,却又偏偏莫名其妙的就找到了。”

花慕容笑道:“这就叫做‘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风凌道:“有道理!”

花慕容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道:“你在找我?”

风凌道:“是的。”

花慕容道:“你也想请我吃饭?”

风凌道:“不是我,是长乐侯爷。”

他从怀中摸出了最后一张请帖,双手呈上,道:“长乐侯爷想请你在二月初十的正午到‘第一庄’吃一顿便饭,不知你是否赏光?”

花慕容接过请帖,居然连看都没有看一眼就信手丢在了一边。

她只是看着风凌,淡淡的道“好!”

风凌笑道:“多谢!”

花慕容又淡淡的道:“可是我肯去‘第一庄’赴宴,其实却并不是因为长乐侯爷,你知不知道那是为了谁?”

风凌怔了怔,道:“为了谁?”

花慕容凝视着风凌的脸,道:“你!”

风凌着实吃了一惊。

他甚至感到很害怕。

因为他忽然发现,花慕容在看着他的时候的那种眼神非常可怕。

春水般的眼波里竟仿佛有两团火焰在燃烧!

那一顿饭并不好吃。

风凌回到“第一庄”的时候,还觉得肚子里胀胀的非常难受。

他的脸也有些发红,因为刚刚喝了许多酒。

他不得不承认,花慕容的酒量的确不错。

他走上小楼的时候,石非已经在那里等着他了。

于是,他笑了笑,道:“今天好累!”

石非道:“你真的已经找到了司马孟生、金忘筌与花慕容?”

风凌道:“当然!我早就说过,在送信方面我可比你强得多了。”

石非也笑了,道:“他们都说了些什么?”

风凌道:“好!”

石非怔了怔,道:“什么‘好’?”

风凌道:“‘好’的意思就是说,当我将请帖交给他们的时候,他们都只对我说了一个字,而那个字就是‘好’。”

石非道:“也就是说,他们都答应来赴宴了?”

风凌道:“是的。”

石非的神色凝重了许多,正准备再问些什么,却忽然听见远处传来了一阵钟声。

他皱了皱眉,道:“这是‘第一庄’的‘迎客金钟’!”

风凌笑道:“看来侯爷又有朋自远方来了。”

石非道:“‘迎客金钟’只有在贵客临门的时候才会被敲响,所以二十余年来我就只听见过一次。”

风凌道:“我也记得。那是在十二年前两河武林盟主‘遗珠神剑’黄寿祺来访的时候。可是在我离开的这十年里,‘迎客金钟’真的从来都没有再被敲响过么?”

石非道:“没有。也许是因为这个世界上能够让侯爷认为是贵客的人本就不多吧!”

风凌笑了笑,道:“所以此刻我们是不是应该先去见识一下来的这位贵客究竟有多么尊贵呢?”

石非微笑着道:“好!”

倪东来虽然是世袭长乐侯,却一向都很少与朝廷里的达官权贵们来往。

据说他年轻的时候也曾经在江湖上闯荡过,所以平日里结交的通常都是一些很有身份的江湖人物。

石非与风凌走进“第一庄”的会客厅的时候,恰好看到一个人正大笑着举起了酒杯。

看到这个人,他们都怔住。

他们忽然都明白了“第一庄”里那口二十余年来只响过一次的“迎客金钟”为什么会被再次敲响。

因为,这个人是关大小姐与关小荷的嫡亲大哥。

侯爷的亲戚,当然是贵客。

可是就算他不是侯爷的亲戚,“迎客金钟”也一定会为他再响一次。

因为他就是“武林十大魔头”之中如今硕果仅存的“大魔”关玉辰。

“玉连环闪电天魔刀”关玉辰!

倪东来的身后有一个影子般的黑衣人。

关玉辰的身后除了三十名随从之外,居然也有一个黑衣人。

一个穿着黑衣服的女人。

关玉辰身材高大,面目狰狞,秃顶,络腮胡子,黄澄澄的小眼睛里凶光四射,看来宛如一只洪荒猛兽,身上却偏偏穿着一件极鲜艳的大红衣服,十余粒纽扣金光闪闪,竟赫然全都是纯金所铸。

他的样子已经很难看。

可是他身后的那个女人却比他更加难看。

因为,一道血红色的刀疤从那个女人的左眼角开始,斜斜的划过嘴唇,直划到右边耳根,所到之处,皮肉尽皆向外翻出,模样恐怖已极,实是惨不忍睹!

金杯里的葡萄酒颜色殷红,看来宛如仇人的鲜血。

关玉辰仰起头来一饮而尽。

石非叹了口气,喃喃着道:“我原本是打算亲自出手应付司马孟生、金忘筌与花慕容的,此刻看来似乎已经不必了。”

他的声音很轻,关玉辰却已经厉声喝道:“什么人?”

石非的脸上现出了一丝苦笑。

他握住了风凌的手,与风凌一起并肩走入了会客厅。

风凌的肚子本来就已经很难受了。

陪关玉辰吃过晚饭之后,他的肚子就只有更加难受。

他忽然发现,在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件比陪花慕容吃午饭更加难受的事情,也许就是陪关玉辰吃晚饭。

石非好像也不是很舒服。

所以他们决定去散步。

默默的走了一会儿,石非忽然道:“你觉不觉得有一件事情很奇怪?”

风凌道:“觉得。”

石非道:“你也不明白关玉辰为什么偏偏会选在这个时候来探亲?”

风凌道:“不是。我只是不明白关小荷怎么会有一个这样的大哥。”

石非笑了,道:“无论如何,有关玉辰这样的一流高手助阵,对付‘探丸’总算又多出了几分把握。”

风凌淡淡的道:“今天来的一流高手恐怕还不止关玉辰一个。你有没有注意到关玉辰身后的那个女人?”

石非道:“没有,因为我不敢多看。”

风凌相信石非说的是实话。

——那个女人的模样实在丑得可怕。

他点了点头,道:“可是你知不知道她是谁?”

石非道:“不知道。难道你知道?”

风凌悠悠的道:“别忘了我曾经在江湖上闯荡过十年,知道的闲事总会比你这位‘第一庄’的大总管多一些吧?”

石非笑了,道:“她是谁?”

风凌道:“她从前有一个绰号叫做‘九天仙子’,不过自从被孟飘在脸上砍了一刀之后,她就把自己的绰号改成‘幽冥鬼母’了。”

石非神色大变,道:“范迎春?”

风凌道:“不错。”

石非道:“她脸上的那一刀真是孟飘砍的?”

风凌淡淡的道:“除了‘风雨神刀’孟飘之外,这个世界上还有谁能够在范迎春的脸上砍一刀?”

石非叹了口气,道:“可是除了范迎春之外,这个世界上还有谁能够在‘风雨神刀’孟飘的刀下逃生?”

风凌道:“没有!绝对没有!”

石非道:“可是范迎春怎么会和关玉辰在一起?”

风凌道:“因为他们本来就是死党。”

石非道:“你是说他们一起做生意?”

风凌道:“是的。”

江湖上的每个人都知道,“武林十大魔头”个个都是横行天下的大盗。

他们联手做没本钱的生意,数十年来也不知抢夺过多少金银、红货。

可是不知为了什么,就在一夜之间,“武林十大魔头”中除了关玉辰之外,其余九人却尽数横死,莫名其妙的被刺杀在自己的窝里。

接着关玉辰就被“江南五大镖局”中的高手联袂追杀,势单力薄,招架不住,只好逃亡。

不过他很快就重返江湖,并一举将“江南五大镖局”打得从此一蹶不振。

因为,他结交了一个死党。

这个死党就是范迎春。

石非叹了口气,道:“据说范迎春号称‘淮河以西,刀法第一。’是不是?”

风凌道:“是的。”

石非道:“孟飘是不是因为‘淮河以西,刀法第一’这八个字才会找上范迎春的?”

风凌道:“不是。是范迎春去找孟飘的。”

石非动容道:“她居然敢去挑战‘风雨神刀’?”

风凌道:“是的。我有一位朋友曾经亲眼目睹了那一战。”

石非道:“孟飘击败范迎春,一共用了几招?”

风凌道:“一招。”

石非道:“孟飘只出了一刀?”

风凌淡淡的道:“不错。只有一刀,就是砍在范迎春脸上的那一刀。”

石非道:“那一刀是不是‘风雨飘零’?”

风凌道:“不是。”

石非点了点头,道:“据说迄今为止,江湖上还没有人能够接得住孟飘自创的那一招‘风雨飘零’。你说当时孟飘为什么不用那一招呢?”

风凌道:“不知道。”

——他似乎不愿意过多的谈论这个问题。

他正准备再说些别的事情,却忽然听到对面不远处传来了一阵动人心魄的歌声——

何处梦深幽?卷上珠帘倚翠楼。重到翠楼人不见,空愁。垂下珠帘似泪流!追忆少年游。红袖添香笑白头。今日白头还自笑,都休。辜负温柔悔不留……

歌词听起来有一点儿苍凉,有一点儿无奈,仿佛是一位迟暮的老人正在追忆前尘,缅怀着自己年少之时与初恋情人的那一段风流岁月。

可是,那歌声如此柔美,歌者却显然是一个年纪很轻的女人。

风凌吃了一惊,抬头看时,才发现面前不远处赫然有一幢淡绿色的妆楼。

石非忽然道:“你知不知道这歌词是谁写的?”

风凌道:“是你?”

石非摇了摇头,道:“是侯爷。”

风凌叹了口气,道:“好词!”

石非道:“这首词是侯爷为缅怀关大小姐而作的。你眼前的这幢‘翠楼’,本来是关大小姐的闺阁。关大小姐失踪之后,就一直由关小荷住着了。”

风凌又叹了口气,道:“你是故意带我到这里来的?”

石非笑了笑,道:“我想你这一次回来,总也应该去见一见她的。无论如何,你们毕竟是青梅竹马的玩伴。”

风凌也笑了,只是笑容有一点儿苦涩。

翠楼上的窗子是敞开着的。

一个美丽、清醇如仙子般的年轻姑娘正倚着窗儿,曼声而唱。

关小荷!

十年之后,他终于又见到了关小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