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六,凌晨。
风凌将柯百灵的尸体装进了一个大布袋。
他确信在申时之前,金忘筌一定会陪着狄雁儿到“鸟语林”去找“财神”。
所以他就拎着大布袋,独自先离开了“黄金船”。
他居然先将尸体藏在了一棵大树之上,然后才回到“鸟语林”去找齐阿九,显然是既不打算埋葬柯百灵的尸体,也不再希望让齐阿九看到尸体上的伤口了。
齐阿九并没有继续躲在卧室里。
风凌见到他的时候,他正独自在“望海楼”上喝酒。
他放下酒杯,向着风凌笑了笑,道:“你能不能坐下来陪我喝几杯?”
风凌也笑了,道:“看起来你今天的状态还不错。”
齐阿九道:“为什么?”
风凌道:“因为你至少还有心情喝酒。”
齐阿九哈哈大笑,道:“这就叫做‘酒壮英雄胆’!”
风凌叹了口气,道:“可是英雄本来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喝酒的。”
齐阿九摇了摇头,道:“‘人生有酒须当醉,一滴何曾到九泉!’难道你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
风凌道:“英雄也会如此气短?”
齐阿九苦笑着道:“英雄也是人。英雄也有末路的时候。”
风凌道:“可是几个时辰之后,英雄就要与‘魔针’的主人决一死战了。难道英雄也会未求战,先求死?”
齐阿九叹了口气,先替风凌斟满了一杯酒,然后就举杯道:“我们又何必为了几个时辰之后的事情伤脑筋?唉!你今天怎么变得婆婆妈妈的?”
酒,是足足有四十年陈的“女儿红”。
这种酒香醇、绵软,极易入口,但是后劲绵长,简直可以醉死人。
风凌没有举杯,只是淡淡的道:“除了真正的酒鬼之外,很少会有人一大清早起来就去喝酒的。”
齐阿九道:“真正的酒鬼又有什么不好?”
风凌道:“醉生梦死又有什么好?”
齐阿九叹了口气,道:“醉生梦死其实也是一种境界。”
风凌道:“所以此刻你想醉?”
齐阿九摇了摇头,道:“我此刻只不过是忽然想要喝几杯而已。如果我的朋友不肯陪着我一起喝,我自己喝也可以。因为自斟自饮其实也是一种境界。”
风凌想了想,道:“从前,你的酒量好像很好。”
齐阿九道:“至少比我的箭法好。”
风凌道:“可惜一个人的酒量无论有多么好,都总是喝不过自己的。一个喜欢自己和自己喝酒的人,又怎么能不醉?”
齐阿九道:“醉了也好。人生难得几回醉。其实这也许已经是我最后一次找你喝酒了,难道你真的不肯陪我?”
风凌淡淡的道:“你错了!我很了解你的箭法。你的箭简直可以在五十步之外射破一只苍蝇的头。你绝对是江湖上第一流的暗器高手。”
齐阿九道:“只可惜里希夷的‘魔针’却是一枚被‘十界群魔’共同诅咒过的死亡之针。你认为我还有机会么?”
风凌道:“当然有机会!天下间绝对没有任何一个人敢轻视你的‘紫金弓、狼牙箭’!就算是真正的‘十界群魔’也一样不敢!”
齐阿九道:“真的?”
风凌道:“真的!所以只要你能够保持清醒,奋力一搏,今天战败的人就绝对不会是你!”
“波”的一声,齐阿九手中的酒杯已经被捏得粉碎!
他的眼睛里忽然又发出了光。
希望之光。
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事情能够比得到朋友的信任、支持与鼓励更加令人振奋?
天下间,还有什么东西能够比友情更加珍贵?
所以,他笑了。
风凌也笑了,忽然道:“你真的相信里希夷的针是一根‘魔针’?”
齐阿九道:“如果不是‘魔针’,又怎能杀人于无形?”
风凌点了点头,道:“既然他的‘魔针’那么邪,我们是不是也应该想一个办法来应付呢?”
齐阿九道:“想什么办法?”
风凌道:“你知不知道有一句话叫做‘邪不能胜正’?”
齐阿九道:“难道你想请一个茅山道士来替我驱魔,破解‘十界群魔’施放在‘魔针’上的诅咒?”
风凌笑道:“从来‘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就算这里真的有茅山道士,也一定斗不过‘十界群魔’。”
齐阿九道:“那你还有什么别的办法?”
风凌的声音忽然变得很神秘,低声道:“你信不信菩萨?”
齐阿九怔了怔,道:“菩萨?”
风凌道:“不错!虽然魔高一丈,但是佛法无边!”
齐阿九道:“那又怎么样?”
风凌道:“你知不知道‘鸟语林’附近有什么人懂得纹身?”
齐阿九道:“纹身?‘鸟语林’西北十余里处有一家‘青龙蜡像馆’,据说那里的馆主傲青龙不但会做蜡像,而且精通纹身。”
风凌道:“好!”
他向着齐阿九笑了笑,转身就走。
齐阿九道:“你要去哪里?”
风凌道:“去找傲青龙。”
齐阿九苦笑着道:“你不会是想要把他也请到‘鸟语林’来,求他在我的身上纹一尊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灵感观世音女菩萨’吧?”
风凌淡淡的道:“你猜对了。”
“鸟语林”西北十余里处真的有一家“青龙蜡像馆”。
馆主傲青龙是一个年过七旬,病骨支离的老人,脸色蜡黄,皱纹比棋盘上的格子还要多,头上的白发却稀稀落落。
他披着一件土黄色的袍子,满身都是浓浓的蜡油味。
屋子里的味道更浓。
因为屋子正中有一口巨大的铁锅,锅里盛着蜡油。
锅在火上,蜡油在翻滚。
傲青龙就坐在柜台的后面,柜台上还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工具。
有小刀子、有小锉子、有小钩子,当然也有绣花针。
他的身后立着一尊蜡像,看来是一个头戴珠花,身穿小袄,巧笑嫣然的少女模样,唇边还有一颗小小的美人痣,更显得容颜娟好,栩栩如生。
风凌放下手中的大布袋,看着那尊蜡像,叹了口气,道:“真是好手艺!”
老人抬起头来,向风凌瞥了一眼,淡淡的道:“本来就是好手艺。”
风凌道:“这个蜡像是你做的么?”
老人道:“是的。”
风凌道:“你就是傲青龙?”
老人蜡黄的脸上忽然现出了一丝傲色,大声道:“傲青龙就只有一个!”
风凌点了点头,道:“你的手艺巧夺天工,‘青龙蜡像馆’的生意想来也一定好得不得了。”
老人摇了摇头,道:“这年头儿懂得欣赏蜡像的人已经越来越少了。唉!世风日下,民心不古。可惜!可惜!”
风凌道:“的确可惜。既然生意不好,你的蜡像馆为什么还要这么早就开门?”
老人淡淡的道:“因为我已经是一个老人,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日子已经不多了,能够多看一眼就多看一眼。这样的人怎么还舍得贪睡?”
风凌道:“那也说得是。”
老人微微一笑,道:“你是来做蜡像的么?”
风凌道:“不是。”
老人怔了怔,道:“既然不做蜡像,你一个年轻人,大清早的跑到蜡像馆来做什么?”
风凌道:“听说你懂得纹身,是不是?”
老人笑了,道:“原来你是来纹身的。”
风凌道:“是的。”
老人道:“你想纹什么图案?”
风凌道:“一滴眼泪。”
——他要纹的居然不是菩萨,而是眼泪!
老人又怔了怔,道:“一滴眼泪?”
风凌笑了笑,俯身将尸体从大布袋里搬了出来,指着纹在柯百灵后心上的那滴“天魔的眼泪”,道:“就是这一滴眼泪。”
老人吓了一跳,颤声道:“你…你…你想把尸体身上的纹身纹在自己身上?”
风凌道:“当然不是。”
老人更加害怕了,道:“那么你究竟想纹在谁的身上?”
风凌笑了,道:“尸体身上的纹身,当然还得纹在尸体身上。”
老人吃惊的看着他,道:“还纹在尸体身上?”
风凌翻过尸体,指着柯百灵左乳下的伤口,道:“是的,就纹在这里。”
老人道:“为什么要纹在这里?”
风凌淡淡的道:“因为我想用那一滴眼泪把伤口盖住。”
老人已经吓得把身子缩成了一团,颤声道:“这…这个人是…是你杀的?”
风凌道:“不是。”
老人定了定神,道:“既然不…不是你杀的,你…你为什么要…要设法把伤口盖…盖住?”
风凌道:“也许是因为我不想让他死得太难看吧。”
老人终于稍稍松了一口气,道:“原来如此。”
风凌道:“把这一滴眼泪纹在伤口上,让别人看不出眼泪之中还有一个伤口,你能不能做得到?”
老人道:“当然能。”
风凌道:“纹好这一滴眼泪,需要多久?”
老人道:“一盏茶的工夫就足够了。”
风凌道:“需要多少银子?”
老人道:“五钱就足够了。”
风凌道:“好!你此刻已经可以开始了。”
老人皱了皱眉,道:“你能不能出去等?”
风凌道:“为什么?”
老人淡淡的道:“因为纹身是我的家传手艺,我怕你留在这里偷师。”
风凌走出“青龙蜡像馆”的时候,才发现这里距离诸葛白丸与江楚燕隐居的石屋其实并不远。
一盏茶的时间虽然很短,如果利用得合理,应该还是可以做很多事情。
所以,他决定去找江楚燕聊一聊。
他来到石屋的时候,江楚燕与诸葛白丸正在喝粥。
鸡粥。
风凌笑了,道:“你们为什么总是喜欢喝鸡粥?”
江楚燕微笑着道:“因为我只会煮鸡粥。”
风凌摇了摇头,道:“可是你至少还应该会做另外一件事。”
江楚燕道:“什么事?”
风凌道:“杀人。”
江楚燕笑了,道:“你真的想请我去刺杀里希夷?”
风凌淡淡的道:“我好像已经付过钱了。”
江楚燕道:“你是说那一千两银子么?”
风凌道:“是的。”
江楚燕叹了口气,道:“你知不知道,为了赌今日申时里希夷与齐梓轩在‘望海楼’前那一战的结果,江湖上的赌客们光是押在里希夷身上的赌注只怕就已经超过了一百万两,而且不是银子,是黄金!”
风凌道:“我知道。”
江楚燕道:“可是你却想用一千两银子就去买里希夷的命。你觉不觉得这也未免有些太过儿戏了?”
风凌道:“不觉得。”
诸葛白丸忽然笑了,道:“所以你还是准备请她去刺杀里希夷,是不是?”
风凌道:“是的。”
诸葛白丸道:“你准备请她什么时候去?”
风凌淡淡的道:“立刻就去!”
蜡油的气味好难闻。
风凌回到“青龙蜡像馆”的时候,心里忽然觉得很后悔。
——蜡油与鸡粥的味道实在是有天壤之别。
——他也许应该先喝一碗江楚燕煮的鸡粥,然后再回来。
傲青龙当然还是坐在柜台的后面。
柜台上当然还是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工具。
有小刀子、有小锉子、有小钩子,当然也有绣花针。
可是,没有尸体!
风凌怔了怔,道:“那一滴眼泪纹好了么?”
傲青龙抬起头来,向风凌瞥了一眼,道:“什么眼泪?”
风凌怔住!
他忽然发现,坐在柜台后面的傲青龙已经不是适才见过的那个老人!
其实他早就应该发觉的。
因为此刻的这个傲青龙与适才的那个傲青龙之间的区别实在太大了。
此刻的这个傲青龙居然是一个女人!
一个头戴珠花,身穿小袄,巧笑嫣然的年轻女人,唇边还有一颗小小的美人痣!
风凌盯着这个女人,道:“傲青龙呢?”
女人淡淡的道:“我就是傲青龙。”
风凌道:“傲青龙是一个女人?”
女人道:“傲青龙为什么不能是一个女人?”
风凌想了想,居然笑了,道:“我原本以为傲青龙一定是一个脾气古怪的老头子,没想到竟会是一个可爱的小姑娘。”
女人也笑了,道:“你想做蜡像?”
她笑得好美,声音也很甜。
风凌道:“你会做蜡像?”
女人道:“当然!‘青龙蜡像馆’的馆主怎么可能不会做蜡像?”
她的身后当然还立着那尊蜡像。
那尊头戴珠花,身穿小袄,巧笑嫣然的少女蜡像,唇边还有一颗小小的美人痣,容颜娟好,栩栩如生。
风凌指着那尊蜡像,道:“这个蜡像就是你做的么?”
女人道:“是的。”
风凌叹了口气,道:“好手艺!”
那尊蜡像像极了眼前的这个女人,眼前的这个女人就仿佛是那尊蜡像忽然有了生命。
女人笑道:“本来就是好手艺。”
风凌盯着那个蜡像,看了很久,忽然道:“你的手艺虽然巧夺天工,但是你做的蜡像还是有一点儿毛病。”
女人道:“什么毛病?”
风凌道:“你做的蜡像会自己变胖。”
女人怔了怔,道:“蜡像怎么会自己变胖?”
风凌淡淡的道:“不久之前,我见过这个蜡像。当时它还没有这么胖。”
女人吃惊的看着他,道:“真的?”
风凌点了点头,道:“你知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忽然变胖?”
女人道:“为什么?”
风凌笑道:“当然是因为它吃的东西太多了。”
女人道:“蜡像也能吃东西?”
风凌道:“当然能。”
女人道:“蜡像能吃什么东西?”
风凌道:“尸体!”
女人瞪大了眼睛,道:“尸体?”
风凌淡淡的道:“是的。”
蜡像已经被搬出了柜台。
女人道:“蜡像吃的尸体在哪里?”
风凌笑道:“当然还留在蜡像的肚子里。”
他伸出右手在蜡像的身上轻轻的拍了拍,那尊少女蜡像就忽然破碎。
蜡像里果然有一具尸体!
赤裸裸的尸体!
柯百灵!
不但有尸体,还有毒烟!
蜡像破碎、尸体掉出来的时候,一股淡淡的白色烟雾也从蜡像的体内喷出!
毒烟喷出的时候,风凌就已经倒下。
女人笑眯眯的看着风凌倒下去,笑眯眯的道:“原来蜡像的肚子里不但有尸体,还有毒烟。”
风凌虽然四肢酸软,但还是勉强笑了笑,道:“蜡像肚子里的那种毒烟是不是‘金钱脂粉’?”
女人道:“是的。”
风凌叹了口气,道:“你不是傲青龙。”
女人道:“我的确不是。”
风凌道:“所以适才的那个老头子也不是傲青龙。”
女人道:“为什么?”
风凌道:“因为适才的那个老头子其实也是你。”
女人笑了笑,道:“你真的很聪明。”
风凌苦笑着道:“你假扮成老头子来招呼我,等我离开的时候,你就先熔掉了那尊少女蜡像,再重新做成一个一模一样的蜡像,将尸体封进了新做的蜡像里,是不是?”
女人道:“是的。”
风凌道:“然后你又扮成女人,好让我回来的时候大吃一惊,是不是?”
女人道:“我为什么要这样做?”
风凌道:“因为你觉得这样做很有趣。”
女人叹了口气,道:“的确很有趣,只可惜你好像并没有大吃一惊,那是为什么?”
风凌道:“因为我已经猜到你是谁了。”
女人道:“我是谁?”
风凌道:“贾赝生。”
女人笑了,道:“我为什么是贾赝生?”
风凌叹了口气,道:“在一盏茶的时间里,你居然可以先熔蜡,再藏尸,然后重做蜡像,最后还将自己也改头换面。如此巧夺天工的手艺、如此精妙绝伦的易容术,天下间除了‘七巧玲珑,百变天魔’贾赝生之外,还有什么人能够做得到?”
女人点了点头,道:“有道理!你猜得不错,我就是贾赝生!”
风凌道:“听说‘金钱脂粉’是你的独门迷烟,除了你之外,天下间无人能解,是不是?”
贾赝生道:“不是!”
风凌心中一动,道:“难道连你自己也没有解药?”
贾赝生淡淡的道:“金钱、脂粉,本就皆是世间醉人之物。醉由心生,无药可解。”
风凌道:“那么我会不会永远醉下去?”
贾赝生摇了摇头,道:“你吸入的毒烟并不多,本来三个时辰之后就可以恢复体力。只可惜在这三个时辰里,我还是可以做很多事。”
风凌苦笑着道:“你准备怎样对付我?”
贾赝生道:“其实我本来不想对付你,只可惜你的眼睛太毒;其实你本来也不必死,只可惜你太喜欢多管闲事了。”
风凌道:“你准备杀了我?”
贾赝生想了想,道:“你既然知道我的手艺巧夺天工,想必也是一个懂得欣赏蜡像之人。我就把你封进一尊蜡像中,永远留在这家‘青龙蜡像馆’里,你说好不好?”
风凌道:“封进蜡像中?”
贾赝生点了点头,道:“你觉不觉得这种死法很特别?”
风凌道:“有什么特别?”
贾赝生道:“这种死法至少很风雅。”
风凌看着柯百灵赤裸裸的尸体,道:“封进蜡像里的人是不是都得先脱光衣服?”
贾赝生道:“是的。”
风凌道:“脱光衣服,赤裸裸的也算很风雅?”
贾赝生淡淡的道:“赤裸裸的又有什么关系?一个人赤裸裸的来,当然也应该赤裸裸的走。”
他叹了口气,俯身轻轻的撕开了风凌的衣襟。
风凌也叹了口气,缓缓的闭上了眼睛。
他忽然明白了一件事情——
一个人如果不幸遇到了贾赝生,就算要死,也得死得很难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