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屠狗的狗肉馆还没有开门。
“商公堡”里的每个人都知道郭屠狗忽然生病了。
一种怪病。
包大有的杂货店今天居然也没有开门。
门板上贴着一张红纸,写着“东主有事,歇业一天。”
那个“笑面虎”除了坑街坊们的钱之外,还能有什么别的事情好做?
可是,包大有却显然走得很匆忙。
杂货店门前停着一辆马车。
他甚至连早餐都没有吃,就出门钻进了马车。
马车飞驰,驶出“商公堡”,直奔海边。
海边泊着一艘大船。
他跳下马车,就钻进了大船。
他钻进大船的时候,船上已经扬起了风帆。
难道他要出海?
他在这个时候出海做什么?
可是,大船只在近海兜了一个圈子,就靠了岸。
船还没有停稳,甲板上就忽然奔出了三匹骏马,竟赫然都是大宛名驹。
马背上那三个骑士的衣着、身形都极其相似,此刻齐声吆喝,纵马向着三个不同的方向疾驰而去。
其中一匹马驰过沙滩,穿过树林,又向西奔出十余里,终于在一座香火冷落的土地庙前停了下来。
马上的骑士伸出右手在马背上轻轻一按,身形已然凌空扑起,飞进了土地庙,身法灵动无比,赫然正是包大有!
——他究竟在搞什么鬼?
土地神就是土地公公。
他是大地守护神,留给自己的地方却偏偏小得可怜。
所以,天下间的土地庙通常都是又破又小的。
他也没有金身塑像。
因为他在道教诸神之中的地位很低下。
可是尽管他又穷又老,却依旧笑得很慈祥,很真诚。
他还是希望天底下的每一个人都可以变得很富有,生活得很开心。
小小的土地庙里,小小的土地神像前站着一个人。
这个人很年轻,衣饰很华贵,模样也很英俊。
他此刻正背负着双手,目不转瞬的望着那尊土地神像,神情冷淡,显得高傲而寂寞。
里希夷!
想不到这位不可一世的“魔针”主人居然会住在这种地方。
包大有显然是来找里希夷的。
——他来找里希夷做什么?
包大有向土地神像瞥了一眼,忽然道:“这里供奉的是什么神?”
里希夷淡淡的道:“土地庙里供奉的当然是土地神。”
包大有道:“土地公公?”
里希夷道:“是的。”
包大有道:“这里为什么只有土地公公,却没有土地婆婆呢?”
里希夷叹了口气,道:“因为土地婆婆是一个讨厌的恶婆娘。”
传说土地公公在准备下凡去任职的时候,玉皇大帝曾经问过他一个问题。
玉皇大帝问道:“你认为一个大地守护神应该具有什么样的理想呢?”
土地公公回答道:“保佑世界上所有的人,令他们变得富足、快乐。”
玉皇大帝很满意。
土地婆婆却很生气。
她冷笑着道:“为什么?”
土地公公道:“因为凡间的穷人很可怜。”
土地婆婆大声道:“可是如果凡间没有了穷人,也就没有人再愿意做工。如果等到我们女儿出阁的时候,连几个抬轿子的人都雇不到,我们岂非也很可怜?”
土地公公什么都好,就是怕老婆。
他终于放弃了自己的理想。
所以,凡人才会始终都有贫富之分。
大家觉得土地婆婆太自私,破坏了人世间的皆大欢喜。
所以许多土地庙里都只有土地公公,没有土地婆婆。
包大有笑了,道:“看来土地公公做过的最后悔的一件事情也许就是娶了土地婆婆当老婆。”
里希夷道:“不错!‘世间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所以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有人居然会心甘情愿的娶九个老婆?”
包大有道:“你是说那个‘一箭落七星’齐梓轩?”
里希夷点了点头,道:“听说他又在与赛黄金赌这一战的结果,是不是?”
包大有道:“是的。”
里希夷道:“这一次他买谁赢?”
包大有道:“当然是买他自己赢。”
里希夷叹了口气,道:“可惜!”
包大有道:“可惜什么?”
里希夷淡淡的道:“可惜他的九个老婆很快就会一起变成寡妇了。”
包大有笑道:“的确可惜。”
里希夷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转过身来,道:“东西呢?”
包大有从怀中摸出了一封信,递给里希夷。
里希夷看过那封信之后,嘴角边就露出了一丝冷笑。
他从衣袋里找出了一个精巧的火摺子,火光一闪,信已经被点燃,转眼间灰飞烟灭。
包大有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赞许之色,道:“想不到你年纪轻轻,行事居然如此谨慎。”
里希夷道:“这就叫做‘小心撑得万年船。’你呢?你来的时候,有没有被别人跟踪?”
包大有笑了,道:“当然没有!”
里希夷道:“真的?”
包大有道:“我先后坐车、乘船、骑马,故意费尽周折。如果这样还有人能够追踪到这里,我情愿给他磕十个响头!”
里希夷的神情忽然变得很古怪。
他望着庙门,叹了口气,道:“那你就准备磕头吧!”
包大有回过头来,脸色已经变了。
庙门前竟真的站着一个人。
一个女人。
一个云髻宫妆的漂亮女人。
里希夷盯着那个女人,道:“你是谁?”
那个女人微笑着道:“我叫江楚燕。”
里希夷转过头来,向着包大有冷冷的道:“这位江姑娘的神情很平静,头发没有乱,连衣服都没有弄脏。看来追踪你应该不是一件很困难、很辛苦的事情,你说是不是?”
包大有叹了口气,道:“好身手!”
里希夷点了点头,忽然向着江楚燕笑了笑,道:“你是来杀我的?”
江楚燕道:“你怎么知道?”
里希夷道:“因为你的身上有杀气。”
江楚燕道:“你说得不错。有人出一千两银子,要买你的命。”
里希夷怔了怔,道:“只有一千两?”
江楚燕淡淡的道:“是的。”
包大有忽然道:“你是‘探丸’里的人?”
江楚燕道:“是的。”
包大有也点了点头,缓缓的从衣袖里掏出了一团用金丝、银线与牛筋绞成的绳子。
江楚燕皱了皱眉,道:“‘拘魂索’?你是‘索命无常’?”
包大有道:“好眼力!”
江楚燕道:“你是里希夷的朋友?”
包大有道:“不是。不过如果你想要杀他,恐怕还得先杀了另外一个人。”
江楚燕道:“谁?”
包大有道:“我!”
江楚燕笑了,道:“我不能杀你。”
包大有道:“为什么?”
江楚燕道:“因为我从不免费杀人。”
包大有想了想,忽然道:“里希夷的命值一千两,我呢?我的命值多少钱?”
江楚燕沉吟着道:“‘索命无常’名满天下,一条命恐怕至少也得值三万两!”
包大有叹了口气,道:“想不到我的命居然这么贵。唉!幸亏我还买得起。”
这句话好奇怪。
他做的事情更奇怪。
他忽然将“拘魂索”放回衣袖,却从衣袋里摸出了厚厚的一叠银票,仔细的点出了三十张,微笑着递给江楚燕。
江楚燕怔了怔,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包大有淡淡的道:“这里是三十张一千两的银票。既然你不肯免费杀人,我就只好出钱请你来杀我了。”
他居然自己出钱请人来杀自己。
难道他竟是一个疯子?
江楚燕却摇了摇头,道:“我还是不能杀你。”
包大有道:“为什么?”
江楚燕轻轻一笑,道:“因为你还欠我十个响头没有磕,我此刻怎么舍得杀你?”
轻笑声中,她的手上忽然多了一柄又细又长的锥子,寒光闪烁,疾刺里希夷的咽喉!
这一锥好快、好毒!
包大有惊呼一声,想要出手阻挡,却已然迟了一步。
因为,他的手上还拿着一叠厚厚的银票。
里希夷神色不变,微微侧身,就避开了这一锥,身法迅捷无比。
只可惜他一侧身,肋下就露出了破绽。
江楚燕经验极丰,一锥刺出,早已留了后招。
当里希夷侧身之时,她手里的锥子竟忽然圈转,又毒蛇般刺向了里希夷的左肋。
这才是真正致命的一击!
里希夷显然已经来不及闪避。
包大有惊呼一声,撒手扔了银票。
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里希夷却忽然垂下左手,用掌心轻轻的挡住了那一锥!
锥身微微一弯,竟被弹开了。
尖锐的锥子居然刺不破他的掌心!
因为他的双手之上各戴着一只金光闪闪的手套。
用金丝织成的手套又轻又薄,却绵密无比,每根指端处都露出一个半寸长的金钩。
惊呼声中,包大有已经出手。
“拘魂索”抖得笔直,宛如一杆极长的标枪,闪电般刺向江楚燕的面门。
江楚燕飘身向后避开,脸上又露出了动人的微笑,道:“‘关外飞龙’的‘云海金龙爪’?”
里希夷道:“不错!”
江楚燕叹了口气,道:“你的‘魔针’呢?”
里希夷冷笑道:“那是一枚被‘十界群魔’共同诅咒过的死亡之针,一针射出,必取人命,绝不空回!适才如果我的‘魔针’出手,此刻你已经是一个死人!”
江楚燕居然笑了,道:“那你适才为什么不用‘魔针’?难道你舍不得杀我?”
里希夷摇了摇头,淡淡的道:“因为你不配!”
诸葛白丸拄着锄头,站在石屋前的空地上。
他看着江楚燕的脸,微笑着道:“看来这一次你失手了。”
江楚燕道:“你怎么知道?”
诸葛白丸淡淡的道:“从前你杀过人之后,脸上就会变得红扑扑的,好像很害羞的样子。可是这一次你的脸却没有红。”
江楚燕叹了口气,道:“看来你真的很了解我。”
诸葛白丸笑了笑,道:“我不但很了解你,还知道里希夷的‘魔针’这一次也没有出手。”
江楚燕道:“为什么?”
诸葛白丸道:“因为你还活着。”
江楚燕笑了,道:“有道理!”
诸葛白丸道:“既然‘里希夷’的‘魔针’没有出手,你为什么还杀不了他?”
江楚燕道:“因为他的身边还有另外一个人。”
诸葛白丸道:“谁?”
江楚燕道:“索命无常。”
诸葛白丸怔了怔,道:“是他?他为什么会帮里希夷?”
江楚燕道:“不知道。”
诸葛白丸道:“可是你知道既然里希夷的身边有‘索命无常’那样的高手相助,如果自己一击不中,就绝对不会再有第二次机会。”
江楚燕点了点头,道:“所以我只好离开。看来这一次,我们也只好让风凌那个小家伙失望了。”
诸葛白丸淡淡的道:“他不会失望的。其实他根本就不想杀里希夷。”
江楚燕居然笑了笑,道:“我知道。他只不过是想要证明里希夷其实根本就不会发射‘魔针’而已。”
诸葛白丸道:“既然你早已知道他的用意,却为什么一直都不肯揭穿他?”
江楚燕道:“因为他在长安‘第一庄’的时候曾经放过一条生路给我,我始终都欠他的情。”
诸葛白丸道:“不错!当时孟飘刀下留情,只是将我逐出长安,其实算起来我也曾经欠过他一个人情。”
江楚燕点了点头,道:“所以他虽然是‘探丸’的仇人,其实也是我们的恩人。从前我真的曾经想过要杀了他,此刻我却只想要他开心、快乐的活下去。”
诸葛白丸叹了口气,道:“可惜恩仇之间其实往往只隔一线。恩太重,也许反而就会变成了仇;仇太深,也许反而就会变成了恩。恩有多重,仇也就有多深。”
江楚燕也叹了口气,道:“所以,恩与仇其实同样都是一种负担。”
诸葛白丸道:“是的。其实只要大家都懂得放手,能够一笑泯恩仇,就一定可以开心、快乐的活下去!”
江楚燕想了想,道:“所以,风凌与我们之间其实既没有恩,也没有仇,是不是?”
诸葛白丸道:“是的。我相信他一定也希望我们能够这样想。他一定也希望我们能够把他当成好朋友,而不是恩人。”
江楚燕笑了。
她故意叹了口气,道:“难道你已经忘记了我们与他本来就是已经认识了十几二十年的好朋友么?”
诸葛白丸也笑了。
他摸着胡子,道:“我当然不会忘记,永远都不会。”
他们都笑得好开心。
——如果他们知道那位“已经认识了十几二十年的好朋友”此刻早已被贾赝生封进蜡像,恐怕就不会那么开心了。
风凌一直都没有再到石屋来找过他们。
所以,他们决定去“鸟语林”找风凌。
三月初六,申时。
里希夷骑着毛驴,准时出现在“鸟语林”。
“望海楼”前已经聚集了许多人。
齐阿九身穿一件黑袍,脚下蹬着大皮靴,右手上却拎着一张五尺长的金弓,腰间挂着箭袋,里面插着三支狼牙箭。
金忘筌陪着狄雁儿一起站在齐阿九的身边。
“财神”也早已到了。
赵招财手捧玉匣,钱进宝怀抱金盆,孙纳珍肩头搭着布袋,李利市腰上挂着铁算盘,拱卫在他的左右。
连那个一直都没有再出现过的“黄蜂神剑”唐越居然也来了。
——他念念不忘要替自己的兄弟“毒燕子”唐麟报仇雪恨,却始终都没有去过“商公堡”。
——他究竟还在等什么?
齐阿九、金忘筌与狄雁儿的神情都很凝重。
因为风凌直到此刻还没有出现。
“青龙蜡像馆”距离“鸟语林”并不远,可是他为什么去了那么久还不肯回来?
难道他竟已出了什么意外?
“财神”忽然缓步走过来,向着狄雁儿笑了笑,道:“东西带来了么?”
狄雁儿从衣袖里摸出了一个信封,微笑着道:“那个人的名字就在这个信封里面。不过,我干爹希望你能够在决战结束之后再把信封打开,不知道你肯不肯答应?”
“财神”道:“如果我不肯答应,赛黄金也就不肯再与我继续赌下去了,是不是?”
狄雁儿道:“是的。”
“财神”道:“信封里面只有一个人的名字么?”
狄雁儿道:“是的。”
“财神”道:“赛黄金就买那个人赢?”
狄雁儿道:“是的。”
“财神”想了想,道:“好!我答应你!”
狄雁儿将信封递给“财神”,道:“多谢!”
“财神”接过信封,缓缓的走到了赵招财的身边,掀开他手上的玉匣,将信封小心的放在玉匣里,再把玉匣关好,才抬起头来望了望天,然后就向里希夷淡淡的笑了笑,道:“申时已到,你还在等什么?”
他居然先赢光了里希夷的全部家当,再用里希夷的金子去与赛黄金赌里希夷的生死。
这实在是一件很荒唐的事情。
里希夷当然不会理他,只是“哼”了一声,飘身跳下毛驴,身形一晃,已经到了齐阿九的面前。
他居然也向齐阿九淡淡的笑了笑,道:“申时已到,你还在等什么?”
齐阿九笑了。
苦笑。
有风吹过。
他握紧了自己的金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