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六,酉时。
箭袋里已经只剩下一支狼牙箭。
齐阿九望着“鸟语林”的大门,眼神之中充满了无奈。
风凌向着他笑了笑,道:“公孙鹏已经走了,难道你还准备一直站在这里等着他回来?”
齐阿九摇了摇头,道:“走了也好。”
风凌道:“其实你本来可以一箭取他性命,你为什么要放他走?”
齐阿九道:“他的双肩都已经废了,从此再也不能够为非作歹,我们又何必赶尽杀绝?”
狄雁儿微笑着道:“不错!何况你已经赢了。”
齐阿九道:“这一战我赢得实在是有些莫名其妙。”
狄雁儿摇了摇头,道:“我说的不是这一战。”
齐阿九怔了怔,道:“不是这一战是什么?”
狄雁儿笑道:“当然是赌局。”
齐阿九叹了口气,道:“不错!赢不到我的‘鸟语林’,赛黄金这一次恐怕会很失望……”
狄雁儿淡淡的道:“他不会失望,因为他也赢了。”
齐阿九道:“他赢了谁?”
狄雁儿道:“‘财神’。”
齐阿九这一次不但保住了自己的祖产,还将输给赛黄金的那五万两黄金也赢了回来。
而赛黄金呢?
他这一次虽然没有赢得“鸟语林”,却赢了“财神”的一百万两黄金。
这实在是皆大欢喜。
所以,齐阿九与狄雁儿都笑了。
风凌的神色却很凝重。
他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道:“难道赛黄金这一次并没有买里希夷赢?”
狄雁儿笑道:“当然没有。”
风凌又沉默了很久,神色也变得越来越凝重。
金忘筌忍不住低声问道:“你究竟在想什么?”
风凌终于叹了口气,道:“我在想,我们此刻是不是应该赶去一个地方。”
金忘筌道:“什么地方?”
风凌道:“商公堡。”
金忘筌道:“我们赶去‘商公堡’做什么?”
风凌又叹了口气,道:“救人!”
狗肉馆还是没有开门。
听说郭屠狗的病情已经越来越严重了。
厨房里传出了一阵香气。
只可惜那已经不再是酱油煮狗肉的香气,而是药香。
健康的人才有口福吃狗肉。
病人却只能吃药。
卧室里也充满了刺鼻的药香。
陈守财、包大有、步彩虹与潘寡妇都闷坐在床沿上,都正在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郭屠狗。
郭屠狗却独自绕着一张八仙桌转来转去。
没有生病的人全都愁眉苦脸的坐在病床上,应该生病的人反而龙精虎猛的在地下走动。
这实在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情。
桌子上也没有药。
只有“鬼面盾”与“轩辕斧”。
步彩虹终于忍不住向着郭屠狗大声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已经围着那张桌子转了多少个圈儿?”
郭屠狗道:“七百三十九个。”
——他居然数得如此清楚。
步彩虹苦笑着道:“看来这一次你是真的生病了。”
公孙鹏走进来的时候,浑身浴血,脸色苍白如纸,连脚步都已经有些踉跄。
如果不是一个小书童用力的搀扶着他,他也许随时都有可能倒下去。
包大有皱了皱眉,喃喃着道:“看来他这一次才是真的生病了。”
公孙鹏“哼”了一声,忽然道:“里希夷死了!”
包大有叹了口气,道:“‘一箭落七星’果然名不虚传!”
公孙鹏道:“所以,‘财神’输了!”
包大有又叹了口气,道:“赛黄金果然是一只老狐狸!”
公孙鹏道:“可是,你知不知道‘财神’为什么会输?”
包大有道:“为什么?”
公孙鹏冷冷的道:“因为有一个本来不应该生病的人忽然生病了。”
郭屠狗大声道:“你是在说我么?”
公孙鹏道:“是的。”
郭屠狗哈哈大笑,道:“别忘了,豆腐坊里的那一场戏可是你请我们演的!”
公孙鹏冷笑道:“不错!可惜当时我实在没有想到,大名鼎鼎的‘九命刑天’居然也会是赛黄金的奴才!”
他的眼神里已经现出了杀机。
郭屠狗盯着他的眼睛,道:“所以,你这一次是来杀我的?”
公孙鹏道:“难道你不该死?”
郭屠狗道:“你当然认为我该死。其实我也一直在等你。”
公孙鹏怔了怔,道:“等我?”
郭屠狗道:“是的。我知道赛黄金赢了赌局之后,你迟早总会想通这件事。我之所以不肯离开‘商公堡’,就是为了等你!”
公孙鹏道:“你为什么要等我?”
郭屠狗叹了口气,道:“因为我们之间的恩恩怨怨,始终都要有一个了结。”
他已经伸手抓起了八仙桌上的“鬼面盾”与“轩辕斧”。
公孙鹏也叹了口气,道:“不错!我们之间的恩恩怨怨,的确已经到了应该了结的时候。”
郭屠狗盯着公孙鹏肩头上的血迹,道:“看起来这一次你好像伤得不轻。”
公孙鹏淡淡的道:“所以你已经不必再怕我。”
郭屠狗冷笑着道:“就算你没有受伤,倘若单打独斗,你也未必杀得了我!”
公孙鹏点了点头,道:“不错!幸好这一次要杀你的人不是我。”
郭屠狗怔了怔,道:“不是你,难道还能是你的那个小书童?
小书童忽然笑了笑,道:“你猜对了!”
他笑得很天真,也很神秘。
那个小书童身形瘦弱,看起来最多也不过十三、四岁,满脸稚气,童音未脱。
郭屠狗吃惊的看着他,道:“你能杀我?”
小书童笑道:“当然!”
公孙鹏的眼睛里已经发出了光,道:“你既然能杀他,为什么还不动手?”
小书童道:“因为我想在杀他之前,先杀另外一个人。”
公孙鹏道:“谁?”
小书童道:“你!”
他的样子好像是在开玩笑。
公孙鹏却已经脸色惨变,颤声道:“我一向都对你忠心耿耿,你为什么要杀我?”
——他居然对自己的小书童忠心耿耿。
——这种情形实在很滑稽。
小书童却笑了笑,道:“你双肩上的筋脉已断,从此武功全失,就算是天下第一神医‘起死人、肉白骨’袁百草亲临,也未必医得好。你认为像我这种人,会浪费时间去照顾一个忠心耿耿的废物么?”
公孙鹏嘶声道:“既然如此,我可以走!我可以立即离开中原,有生之年决计不再踏足江湖半步!”
小书童叹了口气,道:“你已经知道我那么多的事情,还能够走到哪里去?”
他说话的口气实在不像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
叹息声中,公孙鹏忽然倒下!
小书童一直搀扶着公孙鹏。
他的手一松开,公孙鹏就已经倒下。
倒下去的时候,原本苍白的脸却已经变得漆黑如墨!
包大有失声道:“你…你真的杀了他?”
小书童点了点头,道:“说谎是一个坏习惯,所以我从不说谎。”
包大有盯着公孙鹏漆黑的脸,道:“他是怎么死的?”
小书童淡淡的道:“他是被七根刺刺死的。”
他微笑着举起了左手。
他的左手中指上戴着一枚青铜指环。
指环上竟赫然镶着七根极细、极短的尖刺!
每个人的脸色都变了。
陈守财沉声道:“见血封喉!好厉害的‘七巧天魔刺’!”
潘寡妇吃惊的看着小书童,道:“你是贾赝生?”
小书童笑道:“是的。”
潘寡妇叹了口气,道:“原来公孙鹏与‘财神’一直都在暗中替你做事,原来你才是这个赌局真正的幕后庄家。”
贾赝生淡淡的道:“不错!只可惜这一次公孙鹏用人不当,坏了我的大事。所以,他实在该死。”
郭屠狗忽然道:“我呢?我是不是更加该死?”
贾赝生道:“是的。可是我实在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帮赛黄金那只老狐狸?”
郭屠狗沉声道:“十五年前,我遭河洛鼠辈追杀,最后虽然侥幸冲出重围,却已经身受重伤,无奈之下只好逃亡海上。性命垂危之际,是赛黄金的‘黄金船’救了我……”
贾赝生道:“原来你是为了报恩。”
郭屠狗道:“不错!大丈夫恩怨分明,一人做事一人当。所以这一次我希望你也不要胡乱迁怒于旁人。”
贾赝生想了想,道:“好!我答应你!”
郭屠狗叹了口气,大踏步的走出门外。
狗肉馆的门前有一小块空地。
陈守财、包大有、步彩虹与潘寡妇并肩站在郭屠狗的身后。
郭屠狗右手持“轩辕斧”,左手挽“鬼面盾”,冷冷的盯着对面的贾赝生,道:“请!”
贾赝生淡淡的道:“你真的准备与我决一死战?”
郭屠狗哈哈大笑,道:“能够与‘七巧玲珑,百变天魔’一战,岂非正是人生一大快事?”
大笑声中,“轩辕斧”已经扬起。
陈守财却忽然道:“等一等!”
他先从衣袖中抽出一支铁笔,又从怀里摸出了一块铁牌。
“判官笔、生死薄”!
贾赝生淡淡的道:“你想帮他?”
陈守财板着一张棺材脸,阴森森的道:“我与他算起来也是十几年的老朋友,总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他去送死。”
贾赝生点了点头,盯着包大有,道:“你呢?”
包大有叹了口气,道:“江湖上谁不知道‘中原双煞’一向共同进退。‘生死判’的朋友,自然也就是‘索命无常’的朋友。既然是朋友,当然就不能够不讲义气。”
贾赝生笑了,道:“讲义气?别忘了,你们都是‘武林公敌’。‘武林公敌’也懂得讲义气?”
陈守财冷冷的盯着他,沉声道:“你有没有当过所谓的‘武林公敌’?”
贾赝生道:“没有。”
陈守财道:“所以,你也永远都不会了解我们这种人的原则。”
贾赝生道:“你们这种人的原则是什么?”
陈守财冷冷的道:“我们这一群人之中,有的贪财、有的好色、有的胆大包天、有的心狠手辣,的确都不能够算是好人。可是一旦到了生死关头,我们却会把‘义气’这两个字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贾赝生道:“为什么?”
陈守财道:“因为‘武林公敌’也是人。可是做人如果不讲义气,与禽兽又有何异?”
包大有笑道:“说得好!”
话音未落,他的身形已经凌空扑起,“拘魂索”从衣袖中毒蛇般飞出,缠向了贾赝生的脖子!
与此同时,陈守财也已经出手。
他忽然欺近贾赝生,“生死薄”猛砸前胸,“判官笔”直插小腹!
“中原双煞”横行江湖数十年,这联手一击,实是非同小可。此刻面对强敌,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只攻不守,威力更是惊人。
贾赝生却轻轻的叹了口气。
叹息声中,一大丛细如牛毛般的银针忽然从他的胸口处喷出,烟花般散开。
银丝洒落,又仿佛是江南缠绵的细雨。
步彩虹失声惊呼道:“‘烟雨断肠丝’!”
销魂的缠绵,断肠的烟雨。
陈守财与包大有的身形已经在叹息声中同时坠落。
贾赝生叹了口气,道:“你们明知不是我的对手,又何苦强出头?”
陈守财望着包大有,冰冷的目光忽然变得很柔和。
他低声道:“我们已经尽力了,所以我们没有遗憾。”
包大有的神情也很平静。
他叹了口气,道:“我的心中也许还有一个遗憾。”
陈守财道:“什么遗憾?”
包大有道:“虽然我们已经相交数十年,可惜我却始终都没有见过你脸上的笑容究竟是什么模样。”
说完这句话,他就微笑着倒下。
陈守财喃喃着道:“其实我应该也有一个遗憾。铺子里的柳州木棺材都已经卖光了,我却忘了替自己留一口……”
他居然真的笑了笑,然后就倒在了包大有的身边。
呼吸停止的时候,温暖的笑容还留在他们的脸上。
他们都死得很坦然。
因为,他们至少都已经对得起自己的朋友,至少都已经对得起“义气”这两个字!
郭屠狗的眼角都已经瞪裂,双眼之中如欲喷出火来。
怒火!
如果“怒火”也可以杀人,贾赝生早已被烧死一百次!
厉吼一声,庞大的身躯猛虎般扑起,左手“鬼面盾”护住前胸,右手“轩辕斧”已经狂劈而出,飞斩贾赝生的头颅!
直径两尺长的圆盾足以抵挡“烟雨断肠丝”,车轮般的巨斧更是无坚不摧!
如果贾赝生真是天魔的化身,他就是重返人间的厉鬼!
贾赝生微笑着道:“好功夫!”
他忽然挥了挥手,一道白烟就从衣袖中射出,竟仿佛是一支离弦的箭,笔直的射向了郭屠狗的胸口。
好惊人的内力!
白烟撞在“鬼面盾”上,梦一般飘散。
白烟散开的时候,郭屠狗的身子已经重重的跌落在地上,浑身酸软,眼神迷离,宛如中酒。
“金钱脂粉”!
步彩虹与潘寡妇都已经脸色惨变,屏住呼吸,向后退开。
贾赝生淡淡的道:“‘中原双煞’、‘九命刑天’,江湖上好大的名头,原来却也不过如此而已。”
潘寡妇终于勉强笑了笑,道:“江湖传言,‘七巧玲珑,百变天魔’平生从不与人正面交手,永远都是暗箭伤人,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贾赝生道:“是的。”
潘寡妇叹了口气,道:“一个人如果可以‘束烟成箭’,内力实已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其实以你这身惊世骇俗的武功,就算光明正大的交锋,‘中原双煞’与‘九命刑天’也绝计不是你的对手。你又何苦一定要暗算他们?”
贾赝生道:“因为我觉得这样才比较有趣。”
潘寡妇想了想,道:“你信不信女人也懂得讲义气?”
贾赝生道:“不信。”
潘寡妇叹了口气,道:“其实我也不信。”
贾赝生笑了,道:“如果一个男人去和女人讲义气,他一定就是这个世界上最愚蠢的男人;如果一个女人去和男人讲义气,她一定就是这个世界上最愚蠢的女人。我想大名鼎鼎的‘铁面西施’应该不会是这个世界上最愚蠢的女人吧?”
潘寡妇也笑了,道:“不是,绝对不是!”
步彩虹忽然淡淡的道:“我原本以为自己很聪明。直到此刻我才发觉,原来我竟是这个世界上最愚蠢的女人。”
贾赝生怔了怔,道:“为什么?”
步彩虹道:“因为我讲义气。”
贾赝生道:“所以你准备替你的朋友们报仇?”
步彩虹点了点头,道:“我的确很想杀了你,可惜我也知道自己绝计不是你的对手。”
郭屠狗嘶声道:“既然报不了仇,为什么还不快走?”
他也知道步彩虹绝计不是贾赝生的对手。
他当然不希望步彩虹白白送命。
步彩虹望着瘫软在地上的郭屠狗,惨然一笑,道:“你还记不记得我们这一群‘武林公敌’当初躲进‘商公堡’的时候,曾经歃血为盟,发誓要相濡以沫、同生共死?”
郭屠狗道:“我当然记得!”
步彩虹道:“我也记得,所以我不能走!”
郭屠狗忽然哈哈大笑,道:“原来一个人真的要等到穷途末路之时才能够知道谁是真正的朋友,才能够认清另外一个人的真面目!可是……”
步彩虹道:“可是什么?”
郭屠狗望着步彩虹美丽的眼睛,道:“可是这一次你能不能让我先走一步?”
他的眼神忽然变得很复杂,其中仿佛有感激、有敬佩、有爱慕、也有恳求。
可是他知道,步彩虹一定能够明白他的意思。
他实在不愿意死在贾赝生的手里。
他实在不想死得那么难看。
步彩虹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叹了口气,柔声道:“好!这一次就让你先走一步,我随后就来……”
叹息声中,七条“七彩蚕丝带”从她的衣袖里缓缓飞出,在郭屠狗的嘴唇上轻轻一触,竟宛如情人的亲吻。
最后一吻!
蚕丝带上亮晶晶的仿佛涂满了蜜糖,甜香扑鼻。
甜如蜜糖,却毒如蛇蝎的“七道彩虹”!
郭屠狗死得很平静,甚至很安详。
贾赝生叹了口气,道:“‘九命刑天’原来也只有一条命。”
步彩虹再也不去理会贾赝生,却向着潘寡妇笑了笑,道:“你呢?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当初的誓言?”
潘寡妇垂下了头,低声道:“我记得。可是既然已经斗到这般地步,我们除了认输之外,还有什么话好说?”
步彩虹道:“你没有,我有。”
潘寡妇道:“你还有话要说?”
步彩虹道:“是的。有些话,我一定要对你说。”
潘寡妇怔了怔,抬起头来,道:“什么话?”
步彩虹望着潘寡妇,淡淡的道:“我要对你说,讲义气从来就不是男人的特权,女人其实也同样可以讲义气。如果不是因为这个世界上有太多像你这样的女人,我们女人根本就不会被男人们看不起!”
潘寡妇只好又垂下了头。
步彩虹叹了口气,将那七条“七彩蚕丝带”放到自己嘴边,轻轻的吻了吻,然后喃喃着道:“原来这‘七道彩虹’真的很甜…比蜜糖还要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