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屠狗的狗肉馆已经被熊熊烈火吞没。
生命,在烈火中显得格外卑微。
就在街坊们忙着提水救火的时候,潘寡妇却钻进一辆马车,悄悄的溜出了“商公堡”。
车厢里除了十个馒头、三斤酱牛肉与一瓶“女儿红”之外,居然还有四只大铁箱。
陈守财的棺材铺、包大有的杂货店、步彩虹的赌场、妓院与她自己的豆腐坊这些年来的收成都不错,更何况他们从前本来就都是一些在江湖上叱咤风云的厉害角色。
“朋友间的义气可以不顾,朋友们的钱财却不能不管。”
想到这里,她的嘴角边甚至露出了一丝微笑。
风凌望着远处的滚滚浓烟,叹了口气,道:“看来我们还是来晚了一步。”
一辆马车疾驰而过。
齐阿九皱了皱眉,张弓搭箭。
“嗖”的一声,一支狼牙箭闪电般飞出,射断了车夫挥舞着的长鞭。
车夫吃了一惊,收缰勒马。
狄雁儿拍手笑道:“好箭法!”
健马惊嘶声中,潘寡妇已经从车厢里狸猫般蹿出,轻轻飘落在地上的时候,风凌、金忘筌、齐阿九、狄雁儿、诸葛白丸、江楚燕与唐越已经并肩挡在了她的面前。
狄雁儿向着她笑了笑,道:“想不到,真是想不到……”
潘寡妇也勉强笑了笑,道:“你想不到我们还有机会再见面?”
狄雁儿摇了摇头,道:“我想不到名满天下的‘铁面西施’,居然也会背信弃义、贪生怕死!”
潘寡妇脸色一变,道:“你究竟想怎么样?”
狄雁儿淡淡的道:“不想怎么样。我说过,我既不想替‘毒燕子’唐麟报仇,也不想得罪你。你杀了唐麟,自然会有蜀中唐门的人来找你做一个了断。”
潘寡妇向唐越瞥了一眼,道:“这里有蜀中唐门的人么?”
唐越冷冷的道:“有!而且就只有一个!”
他的腰间挂着一柄古香古色的长剑。
他的手已经握紧了剑柄。
潘寡妇叹了口气,道:“蜀中唐门一向以毒药暗器称雄武林,门下精研剑术的弟子并不多,能够倚靠剑法在江湖上闯出名堂的人也许就只有一个。”
唐越道:“是的。”
潘寡妇盯着那柄剑,道:“你就是‘黄蜂神剑’唐越?”
唐越道:“是的。”
潘寡妇道:“你想用你的剑与我单打独斗,替你的兄弟报仇?”
唐越道:“是的。”
潘寡妇冷笑道:“好!”
冷笑声中,她忽然从怀里摸出铁铸的美人面具戴在了脸上。
说到那个“好”字的时候,她已经出手!
她忽然欺近,窈窕的身子直欲扑在唐越怀里,双手十指成钩,狠狠插向唐越的心口。
“捧心七杀手”!
“铁面西施”身经百战,经验极丰。
她看准唐越的剑至少也有三尺七寸长,挥舞击刺之时威力虽强,却不宜近战,是以选择出其不意,以短攻长。
顷刻之间,机变如此,实已不愧为江湖中的一流高手。
难怪连号称“唐门第一高手”的“毒燕子”唐麟都会死在她的手上。
可惜她做梦也想不到,唐越根本就没有拔剑!
她的身形扑起之时,唐越的左手就忽然一挥,撒出了一大片灰蒙蒙的毒砂!
——他的右手还紧紧的握着剑柄,嘴角边却已经现出了一丝残酷的微笑。
——因为他知道天下间绝对没有任何人能够在这种距离之内避开唐门的毒砂。
潘寡妇惨号一声,身子已经破麻袋般摔落在唐越的脚下。
她吃惊的看着唐越,道:“你…你…”
唐越笑了笑,道:“你想不到我也会用毒砂?难道你忘了,我也是蜀中唐门的弟子?”
——江湖上的每一个人都知道,“黄蜂神剑”唐越自视极高,不愿意倚靠家传的毒药暗器扬名立万,所以苦练剑术,要凭只身一剑在江湖上闯出名堂。
想到这里,潘寡妇又气又怕,险些昏了过去。
唐越盯着潘寡妇早已因愤怒、恐惧而扭曲了的脸,淡淡的道:“我也说过,无论是谁杀了唐门的人,我都一定会要他血债血偿!”
潘寡妇嘶声道:“不错!唐麟是我杀的!你此刻就杀了我吧!”
在“商公堡”的时候,她贪生怕死,不惜背信弃义。
此刻,她却一心只求速死。
因为她知道,唐门的毒砂,比死更可怕!
狄雁儿带着风凌、金忘筌与齐阿九回到“黄金船”的时候,夜已深了。
赛黄金还没有睡,还静静的坐在那张铺着狐狸皮的摇椅上,仿佛正在等着他们回来。
他的手上拿着一叠金票。
五万两的金票。
他将金票递给齐阿九,笑了笑,道:“你赢了!”
齐阿九故意苦着脸,道:“求求你,今后千万不要再对着我笑了好不好?我说过,你笑起来的样子真的很讨厌。”
赛黄金淡淡的道:“我也说过,如果你赢了我的金子,笑起来的样子一定比我更加讨厌。”
齐阿九终于忍不住笑了。
大笑。
——他笑起来的样子的确也很讨厌。
他笑了一会儿,忽然道:“听说你这一次在我的身上落注,赢了‘财神’的一百万两黄金,是不是?”
赛黄金道:“是的。”
齐阿九道:“听说你自从三十年前输掉了双腿之后,就发誓再也不去做没有把握的豪赌,是不是?”
赛黄金道:“是的。因为我已经没有腿可以再拿去输了。”
齐阿九道:“可是这一次,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赢?”
赛黄金向风凌瞥了一眼,道:“你的朋友那么聪明,你为什么不去问他?”
风凌叹了口气,道:“你才是一个真正的聪明人,我实在是自愧不如。”
齐阿九道:“他不是聪明,是狡猾。”
金忘筌忍不住道:“聪明与狡猾又有什么区别?”
齐阿九淡淡的道:“聪明与狡猾的区别,就是小猴子与老狐狸的区别。”
风凌点了点头,道:“所以,小猴子虽然聪明,有时候还是难免会上老狐狸的当。”
这,就是他的结论。
赛黄金微笑着道:“你认为我一直都在骗你?”
风凌道:“你没有骗我,你只不过是在利用我。”
赛黄金道:“利用你?”
风凌道:“是的。柯百灵死后,公孙鹏就将他的尸体运去‘商公堡’。于是大家纷纷赶去追寻‘魔针’的秘密,号称‘唐门第一高手’的‘毒燕子’唐麟更因此而丧命。后来我才发觉,这个世界上其实根本就没有‘魔针’,柯百灵只不过是被公孙鹏用暗器从背后射死的。可是如果公孙鹏不想让别人看到柯百灵的尸体,当时大可以将尸体付之一炬。他为什么反而要冒险保留暗算柯百灵的铁证呢?这个问题,我本来一直都想不通。”
赛黄金道:“此刻你是不是已经想通了?”
风凌道:“是的。原来公孙鹏根本就不想毁尸灭迹。他将柯百灵的尸体留在‘商公堡’,就是想要等人来看。这一点,其实你早就已经想到了,是不是?”
赛黄金道:“是的。”
风凌道:“可惜公孙鹏要等的人却不是唐麟。”
赛黄金道:“不是唐麟,是谁?”
风凌道:“当然是你。他先在柯百灵的前心上补了一针,再请纹身高手用纹身将尸体背后的伤口掩盖住,就是想要你相信里希夷的‘魔针’绝对是一种可以无敌于天下的暗器。”
赛黄金点了点头,道:“他知道‘鸟语林’的主人齐阿九其实就是当年威震天下的暗器高手‘一箭落七星’齐梓轩,于是就安排里希夷向齐阿九挑战,并用这一战设下赌局,请‘财神’与我来一次惊天豪赌。”
风凌道:“他认为只要你见过柯百灵的尸体,就一定会买里希夷赢。可是里希夷根本就没有‘魔针’。所以,只要他在决战之时不出手暗算齐阿九,里希夷就必死无疑,你当然也就会输得很惨,是不是?”
赛黄金道:“是的。”
风凌道:“于是你就将计就计,设法让他知道你已经见过了柯百灵的尸体,引他上钩。”
赛黄金道:“可惜我是一个没有腿的人,根本就不能潜入‘商公堡’去看柯百灵的尸体。”
风凌苦笑道:“你没有腿,可是我有。我与金忘筌、狄雁儿联手闯进‘商公堡’之后,才发现那里原来藏龙卧虎,高手如云。‘中原双煞’、‘九命刑天’、‘铁面西施’与‘蜜糖’居然早已为我们筹备了一场别开生面的葬礼。”
赛黄金笑道:“其实,他们都是公孙鹏请来的戏子,想要合伙演一场好戏给你们看。因为你们带走尸体的过程越是艰难,我就越会相信‘魔针’的威力是真的。所以我料定你们去‘商公堡’绝对不会有危险。否则,我又怎么舍得让你们这些有情有义的年轻人去白白送死呢?”
风凌叹了口气,道:“你究竟是舍不得金忘筌与我呢?还是舍不得你自己的宝贝干女儿?”
赛黄金忽然神秘的笑了笑,道:“其实你有没有想过,我的这个宝贝干女儿虽然模样生得很乖,但是说不定偶尔也会跟着我一起去骗人呢?”
风凌道:“没有。”
他回答得很肯定。
赛黄金怔了怔,道:“为什么?”
风凌淡淡的道:“你见过会骗人的布娃娃么?”
狄雁儿笑了,柔声道:“布娃娃就算会骗人,也绝对不会去骗木偶。”
风凌的眼神之中忽然充满了柔情,微笑着道:“为什么?”
狄雁儿咬了咬嘴唇,低声道:“因为…因为布娃娃与木偶是一对儿…一对儿好朋友。”
船舱里的气氛本来很神秘,此刻却忽然变得很温馨,温馨得简直让人受不了。
金忘筌干咳了几声,道:“隐居在‘商公堡’里的高手都是昔年横行天下的大盗,而公孙鹏却是声名显赫的‘中原大侠’。道不同,不相为谋。他们为什么要帮公孙鹏演戏?”
齐阿九淡淡的道:“因为大盗与大侠之间的关系本来就很微妙。他们之间的恩怨,也很难算得清楚。”
赛黄金道:“不错!可惜公孙鹏万万没有想到,正是他精心安排的那场戏反而泄露了他的阴谋。”
金忘筌道:“为什么?”
赛黄金道:“因为在那群声名狼藉的大盗之中,有一个人与我的关系也很微妙。”
金忘筌道:“谁?”
赛黄金道:“‘九命刑天’。”
金忘筌道:“是他泄露了公孙鹏的阴谋?”
赛黄金道:“是的。他虽然也替公孙鹏演了一场戏,但是他的戏演得太假了。”
金忘筌奇道:“假在哪里?”
——当时豆腐坊中一场激战,他也在场。“九命刑天”率先出手,奋力一击,哪里有假?
赛黄金笑了笑,道:“‘九命刑天’当年横行天下,一身‘金钟罩’神功,刀枪不入,又怎么可能被我的宝贝干女儿一掌就打得口吐鲜血、半死不活?”
风凌终于勉强把目光从狄雁儿的脸上移开,道:“后来我也想到了这一点。可惜我想到的太晚了,终究还是救不了‘九命刑天’的性命。”
赛黄金叹了口气,道:“纵然你及时想到了这一点,难道就能够将他从贾赝生的手里救出来么?”
风凌也叹了口气。
他不得不承认,贾赝生的手段实在太可怕!
他沉默了一会儿,道:“其实你早就猜出了贾赝生才是这个赌局的幕后庄家,‘财神’与公孙鹏都只不过是他的傀儡而已,是不是?”
赛黄金道:“是的。”
风凌道:“你是怎么猜到的?”
赛黄金道:“你还记不记得柯百灵尸体上的那个纹身?”
风凌道:“记得。我还知道,那是‘天灵鬼堡’的标记。”
提到“天灵鬼堡”这四个字,赛黄金的脸色好像有些变了。
他叹了口气,道:“不错!其实‘五青追魂’柯百灵与我也有些渊源,我相信他绝不会是‘天灵鬼堡’里的人。那个纹身一定是在他死后才被人纹上去的。江湖上知道‘天灵鬼堡’的人并不多,懂得这种纹身的人就更是寥寥无几。”
风凌道:“所以你就想到了贾赝生?”
赛黄金点了点头,道:“那个纹身一定是贾赝生的杰作。还有,‘财神’手上的‘金龙令’想必也是贾赝生仿制的赝品。”
风凌道:“赝品?”
赛黄金道:“是的。听说‘关外飞龙’里百鸣死后,他的家人为了遗产纠纷,闹得沸沸扬扬。里希夷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把‘金龙令’弄到了手,又怎么舍得在赌局中轻易输给‘财神’?”
——“关外飞龙”的遗产纠纷在当时的确闹得沸沸扬扬。
——风凌在‘第一庄’的时候,也曾经听“富贵神仙长乐侯”倪东来隐约说起过。
风凌点了点头,道:“里希夷这一次能够来到中原与公孙鹏密谋,足见他们之间颇有些渊源。当初他在关外能够排除异己,接掌‘金龙令’,其中说不定也有那位‘中原大侠’的功劳。”
赛黄金淡淡的道:“里希夷家财万贯,求的是‘名’;公孙鹏名满天下,谋的是‘利’。追名、逐利之辈,自然总是一拍即合。”
金忘筌忽然道:“既然贾赝生想要你的百万黄金,凭他的身手,大可以光明正大的来抢,他却为什么偏偏要煞费苦心的设局骗你呢?”
赛黄金淡淡的道:“因为他知道若是出手抢夺,就算可以杀了我,也绝对得不到我的百万黄金。”
金忘筌道:“难道你的百万黄金不在‘黄金船’上?”
赛黄金道:“当然不在。”
金忘筌故意眨了眨眼睛,道:“那么你的黄金究竟都藏在哪里了?”
赛黄金笑了,道:“当然是藏在一个所有人都绝对想不到的地方。”
金忘筌道:“那个地方就只有你一个人知道?”
赛黄金道:“是的。”
所以,无论是什么人想得到赛黄金的黄金,都只有一个办法。
赌。
因为赛黄金是一个真正的赌徒。
输钱赔钱,输腿赔腿,绝对不会赖皮。
真正的赌徒都绝对不会赖皮!
风凌想了想,道:“既然‘金龙令’是赝品,就说明里希夷应该根本不知道财神与你打赌的事情,是不是?”
赛黄金笑了,道:“当然。里希夷如果知道有人机关算尽,其实只不过是想要用他的命来换我的黄金,难道还肯把‘金龙令’借给那个人去当赌本?他虽然被虚名蒙蔽了双眼,但毕竟不是傻子。”
风凌道:“可笑公孙鹏虽然机关算尽,终究还是敌不过你的老谋深算。最后不但白白害得‘财神’输了一百万两黄金,还赔上了自己的性命。”
齐阿九忽然向着赛黄金笑了笑,道:“幸好‘财神’还活着。他有没有来找过你?”
赛黄金道:“没有。”
齐阿九道:“难道他想赖皮?”
赛黄金笑了,道:“‘财神’怎么可以赖皮?”
齐阿九叹了口气,道:“可是,为了一百万两黄金,‘财神’说不定也会赖皮一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