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躲在“花梨人偶”中的灰衣人一样,这个灰衣人的胸口处也纹着六个触目惊心的篆字,牙齿里居然也藏着一个小小的毒囊。
风凌叹了口气,道:“看来他真的不怕死。”
鲍平安道:“不错!他的确不怕死。因为他的命早就已经不是他自己的了……”
风凌皱了皱眉,道:“因为‘士为知己者死’,所以他就随时随地都准备着去死?”
鲍平安道:“是的。”
风凌试探着道:“看来你好像知道他的‘知己’是谁?”
鲍平安苦笑着道:“我当然知道。”
风凌目光闪动,道:“难道他的‘知己’也是你的‘知己’?”
鲍平安道:“是的。”
风凌道:“难道你也随时随地都在准备着为你的那位‘知己’去死?”
鲍平安道:“是的。”
风凌吃惊的看着他,道:“为什么?”
鲍平安苦笑着道:“因为我知道他也随时随地都在准备着为我去死,因为我与他本来就是同生共死的好兄弟……”
风凌道:“你说的那个‘他’是不是厉天罗?”
鲍平安叹了口气,道:“是的。死在你剑下的人与藏在‘花梨人偶’里的人其实都是‘天罗宫’中的死士,都是厉大哥当年花费无数心血从江湖上秘密网罗到的亡命之徒。”
风凌想了想,道:“‘天罗宫’虽然威震金陵,门下弟子做的却一向都是些公买公卖的正当生意。所以厉天罗在江湖上的名声也一直都很好。他为什么要暗中训练死士?”
鲍平安又叹了口气,道:“‘天罗宫’门下弟子三百,个个都要穿衣吃饭啊!更何况厉大哥他生性…生性豪迈、倜傥,既喜欢朋友,又喜欢女人,一向挥金如土。人无横财不富,单只倚靠着那些正当生意自然是入不敷出了…所以……”
说到这里,他忽然停了下来,眼神里充满了无奈,仿佛正在考虑是不是应该继续说下去。
风凌自然懂得他的意思。
——江湖、朋友、女人与钱之间的关系本来就很微妙。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这句话几乎每个人都会说,可是能够真正了解这种无奈的人只怕就并不多。
他点了点头,道:“我明白。”
鲍平安淡淡的笑了笑,道:“我知道你一定会明白的,因为你是一个聪明人。”
风凌道:“可是有一件事我却无论如何也想不通。”
鲍平安道:“什么事?”
风凌道:“当年‘西山血骷髅’梅斩挑战‘怒剑’萧涤尘,结果在雨花台畔一败涂地,从此就销声匿迹,江湖上再也没有人见过他。十年人世几番新,今时今日,武林之中早已没有了他这一号人物,甚至连他的仇家们也都认为他早就已经死了。唉!谁也想不到他居然一直躲在‘藏宝山庄’里,谁也想不到他居然已经变成了你的老管家鲍福……”
鲍平安道:“其实收留梅斩是厉大哥、萧三弟与我一起决定的。因为当时梅斩在雨花台畔被萧三弟一剑伤及筋脉,从此功力大损。他一向自恃剑法无敌,横行天下,快意恩仇,江湖上的仇家自然不计其数,此刻十成功力之中却已经只剩下不到三成,倘若我们袖手不理,他哪里还能够活到今日?”
风凌道:“所以你们当时只为一念之仁,就将他藏进了号称‘武林第一禁地’的‘藏宝山庄’?”
鲍平安道:“不错!其实萧三弟与他素昧平生,那一次也只不过是切磋剑法而已。彼此之间既然并没有什么深仇大恨,我们又岂能见死不救,硬是将他推上绝路?”
风凌叹了口气,道:“这恐怕就叫做‘引狼入室’了。想不到…想不到……”
鲍平安淡淡的道:“其实那也没什么。所谓‘世事难料’,这个世界上想不到的事情本来就有很多……”
风凌低声道:“不错!譬如你就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厉天罗居然会先设计盗走‘鸿羽美人图’,再派人来杀你。”
——这句话他原本不想说出来的,可惜他实在忍不住了。
——厉天罗与鲍平安本是金兰兄弟、生死之交,想不到居然也会闹到今天这般地步。
——厉天罗明知鲍平安职责所在,居然还是与梅斩合谋盗宝,已然背信弃义、令人发指;而他明知鲍平安此刻身中奇毒,功力全失,居然还要派门下死士潜入‘藏宝山庄’杀人灭口,那简直就是落井下石、禽兽不如!
鲍平安居然笑了笑,道:“是啊!厉大哥行事一向出人意表,这一次我的确没有想到。不过此刻,我也要做一件完全出人意表的事,我担保他也绝对想不到!”
风凌道:“什么事?”
鲍平安道:“我不小心中了‘喘月化骨香’。这种奇毒虽然并不致命,却能够令中毒者十日之内功力全失,变成手无缚鸡之力的废人。其实我在江湖上得罪过的人也不少,所以此刻我也必须找一个绝对安全的所在疗伤,以防不测。”
风凌道:“你打算去哪里?”
鲍平安淡淡的道:“天罗宫!”
风凌笑了。
最危险的地方,往往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这个道理他也清楚。
可惜,他实在看不清楚厉天罗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
厉天罗当然没有笑。
如果不是他快步上前紧紧的握住鲍平安的手,如果不是鲍平安苦笑着喊了他一声“厉大哥”,风凌绝对不会相信眼前的这个人就是威震金陵的“天罗宫”宫主,就是曾经以三十七路“魅影天罗剑”横扫江湖的“赴汤蹈火”厉天罗。
他的样子生得实在太过文弱,白皙的脸上仿佛总是笼罩着一种淡淡的哀愁,虽然已过中年,眼角处却依然连一丝皱纹都没有,眼神之中也看不到丝毫霸气。服饰入时考究,看来宛如一个走马章台的翩翩浊世佳公子;气度优雅清华,又好像是一位“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的大词人。
——他真的就是那个传说中长街拔剑,快意恩仇的铁血男儿?
——他真的肯为朋友两肋插刀,赴汤蹈火?
他的声音也与他的眼神一样柔和。
他望着鲍平安,道:“你中毒了?”
鲍平安道:“是的。”
厉天罗皱了皱眉,道:“‘喘月化骨香’?”
鲍平安道:“是的。”
厉天罗叹了口气,道:“想不到‘化骨先生’归天之后,江湖上居然尚有传人。”
鲍平安也叹了口气,道:“的确想不到。如今‘藏宝山庄’之中忽然生出巨大变故,这一次可真的是一言难尽了。不过幸好我还有力气说话,还可以躲在你的‘天罗宫’里,一边驱毒疗伤,一边将事情的来龙去脉慢慢的讲给你听。”
厉天罗点了点头,道:“‘喘月化骨香’毒性奇特,你此刻只宜静养,却万万不可劳神。何况你既然已经来到这里,就绝对不必再为任何事情担心。”
鲍平安笑了笑,道:“可是我身上的那只匣子事关重大,能不能先交给你保管?”
他的腰间挂着一只二尺四寸长、六寸宽的青石匣子。
匣子里原本藏着那幅“鸿羽美人图”,此刻却早已空空如也。
厉天罗居然神色不变。
他既没有追问“藏宝山庄”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变故,也没有关心那只青石匣子里究竟藏着什么东西,只是伸手将匣子从鲍平安的腰间解了下来,道:“好!”
他忽然转过头来望向风凌,原本柔和的眼神之中竟仿佛有两道厉电般的光芒一闪而没,淡淡的道:“尊驾是谁?还没请教……”
风凌道:“在下姓风……”
他还没有来得及继续说下去,鲍平安就已经抢着道:“这位风凌风兄弟是我们萧三弟在关外结交的好朋友,此次路过金陵,我们无论如何也要一尽地主之谊。可惜‘藏宝山庄’里如今奇变横生,所以我只好替你做主,邀风兄弟来‘天罗宫’小住几日……”
他的话也没有来得及讲完,厉天罗就已经拉住了风凌的手,用力的握了握,道:“好好好!风兄弟大驾光临,敝宫蓬荜生辉,请…请……”
他的声音依旧柔和。
他的态度也忽然变得很热情。
可是,他的手好冷!
“天罗宫”窖藏的都是好酒,香醇绵软,与“藏宝山庄”里那种只喝一小口就会呛出眼泪来的烈酒大不相同。
厉天罗的酒量也与传说中一样好,连那位早已变成了兰夫人的小兰姑娘都破例陪着风凌连喝了三大杯,所以酒足饭饱,宾主尽欢。
鲍平安却只勉强由下人喂着喝了小半碗白粥,就被厉天罗的两名弟子扶进客房去休息了。
风凌的房间就在隔壁,他带着七分酒意从鲍平安的门前经过之时,还隐隐约约的听见了鼾声。
他知道鲍平安一定会睡得很安稳。
——残杀兄弟自来便是武林之中的大忌。
——厉天罗就算真的想杀鲍平安,也绝对不会在自己家里明目张胆的动手。
——所以,只要鲍平安不离开“天罗宫”,就一定可以平安无事。
——如果这个时候有人跑来行刺鲍平安,厉天罗甚至会不惜一切代价来应付。
——因为无论如何他也是江湖上有头有脸的大人物,如果鲍平安忽然死在这里,他岂非颜面无存?
风凌还知道,如果厉天罗真的就是这一次盗宝事件的幕后黑手,那么狄雁儿此刻一定也与那幅“鸿羽美人图”一样,已经落在了厉天罗的手上。
他发誓一定要救出狄雁儿!
可是“天罗宫”中弟子三百,必定戒备森严;厉天罗深藏不露,更绝对是一个极可怕的对手。
想要在这里寻找出什么蛛丝马迹,只怕势比登天还难。
幸好,厉天罗居然当众发出了一个出人意表的命令——
“这位风凌风兄弟是本宫的贵客,从此在本宫范围之内可以自由出入,便宜行事,本宫门下弟子一概不得阻拦。因为,萧三弟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
于是,时光就在明察暗访之中飞快的流逝。
一转眼,风凌在“天罗宫”里已经住了七天。
在这一段时间里,他除了每到黄昏时分都去探望鲍平安和偶尔会被厉天罗夫妇请去喝酒、聊天之外,就是独自一个人在“天罗宫”里四处游荡。
对于他来说,这里的人和事物已经渐渐的变得并不陌生了。
厉天罗有三百余名弟子,他至少已经见过了六、七成,而那些人对他的态度也都很恭谨。
他与厉天罗的大弟子“金银剑”傲榆生已经混得很熟,甚至连傲榆生在外面偷偷的养了几个女人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天罗宫”占地数十顷,他至少已经转过了八、九个来回,而所有的地方都好像是透明的一般,毫无秘密可言。
他将最不应该去的地方都已经很仔细的查探过了,甚至连兰夫人的妆台前究竟摆着几盒儿胭脂、几瓶儿花都数得明明白白。
可惜,他始终都没有找到狄雁儿,也没有找到梅斩。
那个化名“老管家鲍福”的“西山血骷髅”梅斩仿佛也与狄雁儿一起忽然失踪了,居然连一点儿消息都没有留下来。
他忽然发现自己真的很担心狄雁儿。
他忽然发现自己或许真的已经爱上了那个好像布娃娃一样可爱的小姑娘。
他的嘴角边隐约现出了一丝苦笑。
在这七天里,他至少已经梦见狄雁儿五次。
记得就在昨夜的那个美梦里,他还曾经抱着狄雁儿一起去“鸟语林”喂鹦鹉。
鹦鹉“唧唧喳喳”的学人笑语,狄雁儿也开心的唱着歌儿——
木偶抱着布娃娃,跑到花园去看花。布娃娃哭了找妈妈,笼子里的鹦鹉笑哈哈……
花园?
想到“花园”,他的神情忽然又变得凝重了许多。
其实他一直都隐隐约约的觉得“天罗宫”里好像缺了一点儿什么似的。
可是他始终都想不出缺了的那一点儿东西究竟是什么。
此刻,他忽然想到了——
“天罗宫”里什么都有,就是缺了一个花园。
兰夫人妆台前的花瓶里,每天都插满了鲜花。
那些鲜花是从哪里摘来的?
厉天罗风流倜傥,知情识趣。
“为爱名花抵死狂。”
他的家里怎么可能没有花园?
“花园?”
傲榆生摸着自己红得发亮的酒糟鼻子,瞪起一双充满血丝的小眼睛,用一种非常奇怪的眼神望着风凌。
——一个狂歌痛饮的江湖浪子,怎么忽然会对“花园”这种东西感兴趣?
他怪怪的笑了笑,道:“你问我这里有没有花园?唉!昨晚我睡得不好,我是不是听错了?”
——一个既喜欢酗酒,又在外面偷偷养了好几个女人的家伙,晚上怎么可能睡得好?
风凌微笑着点了点头,道:“你绝对没有听错。”
傲榆生沉吟着道:“花园?听说兰夫人的别业里有一座小花园,不过,我从来都没有去过……”
风凌的眼前一亮,道:“兰夫人的别业?”
傲榆生道:“是的。因为兰夫人平日里喜欢清静,所以她嫁过来之后,家师就为她另外择地起了一处别业。”
风凌道:“她的别业在哪里?”
傲榆生笑道:“当然就在附近。”
风凌没有继续追问。
既然就在附近,他确信自己一定可以找得到。
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他还没有来得及去找兰夫人的别业,兰夫人的贴身丫鬟小蝶居然就已经跑来找他了!
大辫子上绑着蝴蝶结。
红扑扑的脸上带着腼腆的笑容。
风凌吃惊的望着小蝶,道:“你说你家夫人想要单独请我去赏花、饮酒?”
小蝶轻轻的笑了笑,道:“是啊!我家夫人说,她第一眼就已经看出公子你必定是一位雅人,与公子你一起赏花、饮酒,一定有趣得不得了……”
风凌苦笑着道:“雅人?哈哈哈!依我说,你家夫人的眼力才真是好得不得了。”
小蝶笑道:“公子你这就算是答应了么?”
风凌故意叹了口气,道:“当然!有酒不喝,枉自为人,更何况是可以白喝的好酒?”
小蝶拍手道:“有道理!公子这就请随我来吧!”
风凌道:“去哪里?”
小蝶道:“当然是去我家夫人的别业。”
风凌怔了怔,道:“那里可以赏花、饮酒么?”
小蝶瞪大了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好奇的看着风凌,喃喃着道:“那里既窖藏着许多陈年的佳酿,又有一个好漂亮的小花园,为什么不可以赏花、饮酒呢?”
兰夫人的别业果然就在“天罗宫”的后墙外。
占地虽不甚大,其中却也有假山、有池塘、有回廊、有亭榭,布置得极尽典雅。
一幢淡青色的小楼畔,果然有一座小小的花园。
园中百花争艳,万紫千红。
一位红巾翠袖,罗袜纱裙的窈窕女子正静静的伫立在百花丛中,仿佛听见了身后传来的脚步声,于是回眸一笑,便令那无数鲜花一齐黯然失色。
忽然之间,风凌甚至有一点儿羡慕厉天罗了。
——这位兰夫人虽然不及冯梦萍那般天香国色,然而身段风流,娇媚可人,却也别有一番韵味。
园里有鲜花,花间有美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