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平安的确没有去“天罗宫”找厉天罗。
他离开“相思当铺”,就立刻跳上马车,风风火火的赶回了“藏宝山庄”。
当时距离晚饭的时间还早得很,绝大多数的庄丁们都在偷懒,所以“试玉堂”里出奇的安静。
他一阵风般的穿过大厅,冲进内堂,一脚踢破自己卧室的门,直奔放在墙角处的箱子,伸手扭断了箱子上的铜锁,掀开箱盖,将里边的旧衣服一件件抓起来丢在地上。
旧衣服下面竟赫然藏着一柄刀!
一柄三尺六寸九分长的斩马刀!
通向“藏宝库”的秘道曲折、狭窄、阴暗而潮湿。
用青石砌成的台阶却很整齐,只是石缝间生满了苔藓。
华丽无比的地下宫殿里的那张用整块水晶雕成的桌子上依然摆着四样精致的小菜与一大坛陈年的“善酿”。
最后那一柄金钥匙也依然被压在白玉床上的珊瑚枕下面。
鲍平安旋转琉璃灯,用十三柄金钥匙打开了墙壁上露出的暗门。
他缓缓的踏进“藏宝库”,先是长长的叹了口气,接着就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
他说:“你饿不饿?”
——他究竟是在和谁说话?
“藏宝库”里的确还有一个人。
一个用花梨木雕出来的漂亮女人。
可惜无论多么漂亮的木头女人都绝对不会说话。
所以,他只好盯着那尊“花梨人偶”,继续自言自语的喃喃着道:“你已经整整一日一夜没有吃过东西,怎么可能不饿?难道已经有人悄悄的喂过你?不行!我得剖开你的肚子,看一看你究竟吃过些什么……”
刀光一闪,他竟真的用那柄三尺六寸九分长的斩马刀将“花梨人偶”的肚子剖开了,然后刀锋转动,人偶就整整齐齐的裂成了两半儿,分别向左、右摔落在地上,人偶之中竟赫然露出一个身形瘦削,脸色铁青的灰衣人来!
被剖成两半儿的人偶已经倒下,这个灰衣人却依然标枪般挺立着,一双死黑色的眸子里毫无神采,嘴角边渗出许多暗青色的血液,此刻却早已凝结。
他其实也与那尊“花梨人偶”一样,既不会说话,也绝对不可能再感觉到饿。
因为,他已经被毒死至少超过一个时辰!
毒药就藏在牙齿里。
他只要用力咬破药囊,剧毒药物就会流进他的胃,他的心跳就会在转瞬之间停止!
——这种死法或许真的既简单快捷又没有丝毫痛苦。
——可是蝼蚁尚且偷生,他为什么要自己毒死自己呢?
看见这个人的尸体,鲍平安神色大变,仿佛一个漂泊已久的男人历尽千辛万苦终于回到家中,却恰好看见自己的老婆正与另外一个男人躺在床上。
他忽然出手,五指如钩,“哧”的一声将那个灰衣人胸口处的衣服撕裂,只见赤裸裸的胸膛上赫然用朱砂纹着六个篆字——
“士为知己者死”!
血红色的字迹在昏暗的光线下看来更显得恐怖而诡异。
鲍平安失声惊呼道:“原来是你!”
身后却忽然有一个人阴森森的叹了口气,道:“你想不到么?”
鲍平安转过身来,就看见了那个神秘的老管家鲍福。
血红色的眼睛,惨白色的身影。
如烟似雾,宛若幽灵。
他居然也叹了口气,道:“不错!我的确想不到……”
鲍福道:“你想不到那尊‘花梨人偶’居然也会偷东西?”
鲍平安盯着那双血红色的眼睛,冷冷的道:“你错了!我只不过是想不到出卖我的人居然会是你!”
鲍福淡淡的道:“你认为我是一个忘恩负义的卑鄙小人?”
鲍平安道:“难道你不是?”
鲍福居然笑了笑,道:“你将我藏在这种暗无天日的鬼地方,也能够算是对我有恩么?”
鲍平安道:“如果不是我冒险把你藏在这里,恐怕十三年前你就已经是一个死人!”
鲍福“哼”了一声,道:“十三年前?十三年前的事情还提它做什么?”
鲍平安叹了口气,道:“可是十三年前如果不是因为我一念之仁,自作聪明的救了你,又怎会有今日之事?”
鲍福摇了摇头,道:“那也未必便是自作聪明。其实你本来就是一个聪明人,否则又怎会轻易想到‘花梨人偶’之中居然另有玄机?”
鲍平安也摇了摇头,道:“我可没有那么聪明,只不过是碰巧有人给了我一点儿启示而已。”
鲍福怔了怔,道:“谁?”
鲍平安道:“‘泥菩萨’。”
鲍福怔了怔,道:“‘泥菩萨’是谁?”
鲍平安道:“‘泥菩萨’就是一尊用泥巴塑成的菩萨。”
鲍福皱了皱眉,道:“我为什么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鲍平安淡淡的道:“因为你不知道‘泥菩萨’的躯壳虽然低贱,其实里面却藏着一颗珍贵的‘翡翠心’。”
鲍福笑了,道:“因为你忽然发现‘泥菩萨’居然有一颗‘翡翠心’,所以就急着赶回来,想要看一看‘花梨人偶’里究竟会有一颗什么样儿的心,是不是?”
鲍平安道:“不是。我是回来找你的。”
鲍福道:“找我做什么?”
鲍平安道:“找你要回那幅‘鸿羽美人图’。只要你肯将‘鸿羽美人图’交出来,我甚至可以当作这件事情根本就没有发生过。”
鲍福摇了摇头,道:“如果那幅‘鸿羽美人图’此刻已经不在我的身边了呢?”
鲍平安道:“那么我就只好清理门户了!”
鲍福道:“你想杀我?”
鲍平安叹了口气,道:“你以老管家鲍福的身份在地下宫殿里躲了十三年,总也算是‘藏宝山庄’里的人。这一次你勾结外敌,窃取‘藏宝库’里的物事,已然罪大恶极,心中居然至今仍毫无悔意。如果我不出手清理门户,难道就任由本庄声名扫地,从此贻笑江湖不成?”
他的手已经握紧了刀柄。
鲍福向那柄三尺六寸九分长的斩马刀瞥了一眼,道:“你已经有多久没有用过这柄刀了?”
鲍平安道:“记不得了。我想总该有十几年了吧?”
鲍福道:“自从萧涤尘封剑归隐之后,你就再也没有用这柄刀与别人交过手,是不是?”
鲍平安道:“是的。”
鲍福道:“今时今日,你真的敢用这柄刀与我交手么?”
鲍平安淡淡的道:“其实你也只不过是我那萧三弟的剑底游魂而已,难道我还会怕了你?”
鲍福冷笑着道:“是么?‘金陵三友’有情有义,当年真是好大的名头!萧涤尘的剑法凌厉绝伦,曾经无敌于天下,只可惜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归隐得太早了。不过听说你的‘鬼马天罡刀’与厉天罗的‘魅影天罗剑’一刚一柔,相生相克,也都是独步武林的绝学,如果刀剑合璧,兄弟同心,或许还真的可以与我一战。只可惜此刻你孤掌难鸣,却决计不是我的对手,又何苦意气用事,枉自送了性命?”
鲍平安怔了怔,随即抱刀侧身,立了一个门户,朗声道:“你明知我早已摸清了你的底细,又何必在这里危言耸听、自欺欺人?如果你当真还有本事,那就拔剑动手吧!”
他虽然明知眼前之人于十三年前曾经被萧涤尘一剑重创了经脉,从此功力大损,然而也深知此人的确曾经是江湖上罕见的绝顶高手,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就算只剩下几成功力,依然不容小觑,是以丝毫也不敢松懈,蓄势待发,静候敌人拔剑。
鲍福挡在“藏宝库”的门前,叹了口气,道:“好!”
叹息声中,他忽然从腰带里抽出了一柄二尺七寸长的软剑,斜斜的指向了鲍平安的肩头。
他的剑居然是粉红色的!
看到这柄粉红色的软剑,鲍平安全身大震,猛然想起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来,于是怒吼着合身向前扑起,手中斩马长刀仿佛已然化作一道厉电,直劈鲍福的头颅,力道刚猛无比,身随刀走,意欲夺门而出,可惜却已然迟了。
就在斩马长刀狂劈而出的那一刹那,鲍平安感觉到自己全身的力气竟忽然奇迹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叮”的一声,那柄三尺六寸九分长的斩马刀已然跌落在地上。
鲍平安浑身酸软,仿佛没有了骨头一般瘫成一团。
但是他依然挣扎着抬起了头,然后竟忽然剧烈的喘息起来,喉咙里发出惊人的怪响,宛如牛鸣,眼神之中却充满了绝望的愤怒!
为了捍卫“藏宝山庄”的声名,他原本就不惜一死。
可是他实在没有想到,眼前这位极负盛名的大高手居然会用如此卑鄙的手段来对付他。
所以就算要死,他也死不瞑目!
鲍平安没有死。
他昏昏沉沉的也不知睡了多久,醒来的时候,才发觉自己居然已经躺在了卧室里的那张小床上,全身酸软无力,动弹不得,喉咙里却仿佛要喷出火来。
风凌的手上端着一杯清水,正目不转瞬的望着他,嘴角边虽然已经隐约现出了一丝笑意,神情却依然凝重。
他坐到床边,轻轻挪动鲍平安的身体,让鲍平安斜靠在他的身上,喂鲍平安慢慢的喝了半杯水,才勉强笑了笑,道:“我对这里的环境不熟悉,又不敢随便跑出去喊人,所以既找不到茶,也找不到酒,只好拿些儿清水给你喝了。”
鲍平安想要点一点头,谁知居然连头颈都动不了,只好虚弱的叹了口气,轻声道:“是你救我回来的么?”
风凌道:“不是。我赶来这里找你的时候,你已经躺在这张床上了。”
鲍平安苍白的脸上忽然现出了一种很复杂的表情,又叹了口气,缓缓的道:“想不到他居然没有杀我……”
风凌道:“他是谁?是不是那个鲍福?”
鲍平安道:“是的,鲍福…鲍福……”
风凌道:“他为什么要暗算你?”
鲍平安道:“当然是因为我发现了他的秘密。”
风凌道:“那尊‘花梨人偶’里真的有人?”
鲍平安道:“是的。原来你也已经想到了。”
风凌叹了口气,道:“‘泥菩萨’里面既然可以藏着一颗‘翡翠心’,‘花梨人偶’里面自然也可以藏着一个盗宝之人。‘藏宝库’那扇暗门上的锁除了你之外,天下间根本就没有人可以打得开,所以就算盗宝之人用这种方法潜入了‘藏宝库’,也绝对不可能再带着宝物离开,除非……”
鲍平安道:“除非有人在门外接应。”
风凌道:“不错!那道暗门向上一尺七寸五分处留有一个四寸见方的透气孔,当时我们都认为天下间绝对没有人能够从那么狭小的地方出入。可是如果盗宝之人将宝物从那个透气孔送出去,只要门外有人接应,一样也可以大功告成,而那个在门外接应的人,当然就是鲍福。”
鲍平安道:“是的。所以我才急着回来找他。”
风凌苦笑着道:“我原本以为你既然已经想通了这个道理,就一定会先赶去‘寒砧小筑’找秦大先生理论,因为那尊‘花梨人偶’毕竟是他的,所以就算他不是主谋,也决计脱不了干系。谁知你竟然会先去找那个鲍福…唉!你回到这里之后,一定没有见过狄姑娘了,是不是?”
鲍平安道:“没有。难道狄姑娘回来找过我?”
风凌长长的叹了口气,道:“都怪我自作聪明,故意支开狄姑娘,打算一个人去‘寒砧小筑’找你,结果反倒弄巧成拙,将她送进了虎口。既然你被鲍福暗算,她想必也已经落在鲍福手里了。”
鲍平安沉默了一会儿,道:“鲍福既然没有杀我,想来也不会伤害狄姑娘,所以你不必太过担心。秦秋阁呢?你去‘寒砧小筑’有没有见过他?”
风凌道:“见过。只可惜我赶到‘寒砧小筑’的时候,秦大先生已经死了。”
鲍平安怔了怔,道:“死了?是谁杀了他?”
风凌道:“虽然我不能够肯定是谁用暗器杀了他,但是我认得那种暗器。”
鲍平安道:“什么暗器?”
风凌道:“‘五毒联珠弹’!”
鲍平安叹了口气,道:“原来他真的不是主谋。”
风凌道:“为什么?”
鲍平安道:“如果他是主谋,又怎会被鲍福杀了灭口?”
风凌道:“你可以肯定是鲍福杀了他?”
鲍平安道:“是的。鲍福既然可以用‘喘月化骨香’暗算我,自然也可以用‘五毒联珠弹’杀了秦秋阁。唉!袁百草的《肘后金经》与冯大小姐的‘鸿羽美人图’想必也都已经落在了他的手上…他…他这一次做得也未免有些太过分了!”
风凌道:“不错!还有那柄‘骷髅红粉’。”
鲍平安沉默了一会儿,道:“他若是只带走那柄‘骷髅红粉’,我也许还不会怪他。”
风凌道:“为什么?”
鲍平安道:“因为那柄‘骷髅红粉’本来就是他的。”
他的神情居然很平静。
风凌却脸色大变,道:“你说什么?你说你的那个老管家鲍福,其实就是当年以一柄‘骷髅红粉’横行天下的‘西山血骷髅’梅斩?”
鲍平安道:“是的。”
风凌全身一震,道:“江湖盛传‘西山血骷髅’心狠手辣,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大恶魔。狄姑娘若是真的已经落在他手上,那岂非…岂非九死一生……”
卧室的窗外忽然有一个人冷冷的道:“岂止是九死一生?简直就是有死无生!”
雕花的窗棂忽然寸寸断裂。
一道雪亮的剑光从窗外飞来,闪电般射向小床。
风凌叹了口气,拔剑挥出,将那直欲把鲍平安钉死在床板上的一剑轻轻格开。
乌黑的剑鞘已有些破损。
上面用金丝嵌着“渔火”两个篆字。
他平剑当胸,抬头看时,卧室里已经多了一个人。
一个身形瘦削,脸色惨白的灰衣人。
鲍平安也在望着这个灰衣人,眼神之中居然没有仇恨,只有悲伤。
他轻轻的叹了口气,道:“是他派你来杀我的么?”
听他说话的口气,显然已经知道了这个灰衣人的来历。
灰衣人冷冷的道:“你想不到?”
鲍平安道:“我的确想不到,第一个想要我死的人居然不是我的敌人,而是我的朋友。”
灰衣人冷笑着道:“所以有的时候朋友比敌人更加可怕。”
鲍平安道:“所以今天我也已经死定了,是不是?”
灰衣人道:“好像是的。”
鲍平安居然笑了,道:“可是我劝你今天最好还是不要杀我,否则你就真的死定了。”
灰衣人道:“为什么?”
他的眼睛里杀机毕露,显然并不相信鲍平安的话。
他已经准备出手!
鲍平安叹了口气,道:“因为并不是每一个朋友都比敌人更加可怕。只要你有真心,在这个世界上,真正的朋友总还是会有的……”
叹息声中,剑光一闪,那个灰衣人就已经倒下!
倒下去的速度居然比冲进来的速度还要快!
他的手上也握着一柄剑。
一柄一尺七寸长的短剑。
可惜,他的剑只刺出了五寸,风凌的剑就已经闪电般刺入了他的咽喉!
鲍平安望着灰衣人的尸体,喃喃着道:“好快的剑!”
风凌叹了口气,道:“你认得他?”
鲍平安没有回答,只是淡淡的道:“你能不能帮我将他胸口处的衣服撕破?”
赤裸裸的胸膛上赫然用朱砂纹着六个篆字——
“士为知己者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