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武侠碧血昙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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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已近黄昏的时候,忽然淅淅沥沥的下起了雨。

风凌撑着一柄油纸伞,躲在“夜来幽梦”对面的那片小树丛里发呆。

他确信那个凤天残一定有问题。

如果凤天残真是厉天罗的同党,那么狄雁儿与那幅《鸿羽美人图》此刻就很可能都被藏在他所居住的那幢小楼里。

他原本决定再次混入“夜来幽梦”,伺机接近凤天残察出真相。

可惜事到临头,他又改变了主意。

因为,他发现居然有人已经比他先到了一步。

小楼顶上真的伏着一个黑衣人,浑身上下都早已湿透,却总是时不时的用手掌轻轻的擦抹着自己的脸,好像生怕缠绵的春雨会淋坏了自己那枚既漂亮、又气派的鼻子。

一枚红得发亮的酒糟鼻子。

“金银剑”傲榆生!

——厉天罗的大弟子,躲在凤天残的小楼顶上做什么?

风凌皱了皱眉,脸上现出了一种很古怪的神情,眼睛里却已经发出了光。

雨渐渐下得大了些,这个时候再也没有什么人愿意走出门口,所以“兴隆镇”上就显得格外冷清。

可是他忽然又看到了一顶四人抬的软轿。

他确信这顶软轿是从兰夫人的别业里面抬出来的。

因为,他今天早上还坐过这顶软轿。

只不过早上抬轿的是四个小丫鬟,此刻却已经换成了四个身形瘦削、脸色惨白的灰衣人。

那四个灰衣人身手矫健,走得又快又稳,居然抬着软轿一阵风般冲进了“夜来幽梦”。

软轿里坐着的那个人显然不愿意在楼外下轿,仿佛害怕泄露了行踪。

她究竟是不是兰夫人?

她在这种时候跑来找凤天残做什么?

小楼上依旧帘幕低垂。

主人房里却忽然亮起了灯光。

粉红色的灯光。

风凌先是看到一条又细又长的身影印在帘幕上,微微的晃动。

接着,居然又有一条窈窕的身影轻轻的靠了过来。

两个影子越挨越近,渐渐合为一体……

主人房里显然有一男一女。

男的自然就是凤天残。

女的呢?

难道竟是兰夫人?

凤天残一向喜欢躲在黑屋子里享受寂寞,甚至对脱光了衣服的小蝶都毫不动心。

可是此刻,他却一反常态,亲手点亮了自己屋子里的油灯……

难道他真的只对某一个女人才会感兴趣?

其实他此刻也只不过是一个既变态、又可怜的残废而已。

可是就在这一天之内,风凌已经亲眼见到有两个很有些来历的女人先后跑去勾引他。

他的身上究竟有什么惊人的魅力?

梦后楼台高锁。

四个灰衣人终于又抬着软轿,走出了小楼。

小楼顶上却忽然有两道剑光闪电般飞来,出其不意的洞穿了其中两个灰衣人的咽喉!

傲榆生终于忍不住出手了!

另外两个灰衣人失声惊呼,撒手丢下了软轿,各自从腰间拔出一柄一尺七寸长的短剑反手刺出,却已然迟了。

傲榆生轻叱一声,半空中剑光圈转,二尺五寸长的金银双剑又化作一条白气、一道金虹,同时狠狠的插入了另外两个灰衣人的小腹!

好快的剑!

那四个抬轿的灰衣人猝不及防,转眼之间便已然尸横就地。

轿帘垂得很低,简直是密不透风。

软轿里却忽然有人叹了口气,淡淡的道:“为什么出手这样狠?”

听到这个人的声音,风凌的心中微微一震。

——软轿里坐着的果然是兰夫人!

傲榆生盯着那顶软轿,冷笑着道:“徒儿适才行事莽撞,让小师娘受惊了,那可真是罪该万死啊!”

兰夫人居然隔着轿帘笑了起来,柔声道:“既然是罪该万死,你为什么还不去死?”

银铃般的笑声中,主人房的窗子忽然破碎!

一条黑影仿佛从天而降,两道雪亮的寒光带着极尖锐的破空声,凌空疾刺傲榆生的额头!

傲榆生吃了一惊,手中金银双剑急忙向上挥出,只听“叮”的一声脆响,他的身形竟被震得向后直退出十余步方才勉力站定。

一个黑衣人凌空翻身,已然飘落在地上,看来轻如坠叶,浑不似血肉之躯。

傲榆生恶狠狠的盯着那个黑衣人,冷冷的道:“好俊的身手!‘半个痴儿’果然名不虚传!”

风凌伏低了身子躲在树丛里,也正在目不转瞬的盯着那位传说中比“天诛地灭”更凶残、更变态的“半个痴儿”,脸上却带着一种极度惊讶的表情,简直有一点儿“目瞪口呆”的意思。

他自幼便住在“富贵神仙长乐侯”倪东来的“第一庄”里。

倪东来富甲长安,位高爵显,交游广阔,他自然也就跟着“见多识广”起来了。

后来他只身一剑浪迹江湖,十余年间足迹踏遍中原、关外,更可谓阅人无数。

可是他发誓,自己平生都从未见过好像凤天残这样的怪人。

不是怪人,是怪物!

如果不是此刻亲眼目睹,他绝对想不到人世间居然会有模样如此恐怖的怪物!

无奈的夕阳将那最后一抹余晖淡淡的洒落在凤天残的身上。

凤天残却仿佛虚弱得连那一点儿阳光的重量都承受不起,瘦削的身子不停的颤抖着。

他的头顶上秃了一大片,只有两鬓与后脑处还稀稀落落的生着些许枯黄的卷发;他的眉毛却又黑又长,只是仿佛被人抓过来狠狠的打了一个死结,于是两条眉毛就变成了一条;他的眼睛又圆又大,可惜左边的眼珠儿竟完全是惨白色的,看来空洞而绝望;他的鼻梁又直又挺,谁知靠近左边鼻孔处却生了一片恶心无比的脓疮,不但遮住了那个鼻孔,居然连左半边嘴也都盖住了。

风凌暗暗的皱了皱眉,却终于明白凤天残为什么要号称“半个痴儿”了。

因为,他真的只有一条眉毛、一只黑眼珠、一个鼻孔与半张嘴。

他适才凌空一击,招式狠辣绝伦。

他用的兵器是拐杖。

他的腋窝下面架着两根又细又长的“龙头钢拐”,将整个身子都悬在了空中,下半身却空荡荡的,看来诡异之极。

其实,他并不是没有腿。

他的腿也没有断。

可是,那两条腿却全都又细又软,宛如婴儿……

他就用一只眼睛盯着傲榆生,半边脸上肌肉抽动,似乎正在冷笑着。

——那绝对是人世间最恐怖的笑容!

他的声音也阴森森的,冷冷的道:“‘金银剑’傲榆生?”

傲榆生道:“不错!”

凤天残“哼”了一声,道:“听说你是‘天罗宫’的掌门大弟子,可是我姊夫‘魅影天罗剑’之中的奥秘你究竟又能够领悟到几成?”

傲榆生也“哼”了一声,道:“就算是只能够领悟到一成,也足以扫荡那些卑鄙无耻的败类!”

凤天残道:“你说我是卑鄙无耻的败类?”

傲榆生向那顶软轿瞥了一眼,恨恨的道:“你居然勾引自己姊夫的小妾,难道还不算是卑鄙无耻的败类么?”

凤天残却摇了摇头,淡淡的道:“如果是我姊夫的小妾勾引我呢?”

傲榆生大怒,道:“一派胡言!”

软轿里的兰夫人竟忽然笑了笑,道:“你错了!他的确从来都没有勾引过我。因为我一向都只喜欢勾引男人,却不喜欢被男人勾引。”

傲榆生又惊又怒,嘶声道:“小师娘,家师一向待你不薄,你为什么要背叛他?为什么要与这个卑鄙无耻的残废私通?”

兰夫人悠悠的道:“他虽然是一个卑鄙无耻的残废,但毕竟也还算是一个男人。我不是已经说过了‘我一向都只喜欢勾引男人’么?”

傲榆生怒极反笑。

他厉声狂笑道:“说得好!”

狂笑声中,金银双剑已然同时疾刺而出,一齐袭向凤天残的前胸。

凤天残以左拐撑地,右拐横扫,“龙头钢拐”幻成一片光幕,遮在身前。拐长剑短,傲榆生无法欺近,只听得“叮叮当当”一阵乱响,傲榆生已经在电光石火之间刺出了十八剑,却被凤天残轻描淡写的尽数化解。

傲榆生双眼之中遍布血丝,状若疯癫,忽然厉吼一声,合身向前扑起,右手银剑闪电般刺向凤天残的咽喉,左手金剑却已经向后掷出,化作一道金虹,穿破了软轿的轿帘!

这一招既扑朔迷离,又险到极处,实已是同归于尽的拼命杀手!

凤天残眼见傲榆生宛如疯了一般舍生忘死的扑来,身法之中却已经破绽毕露,不免冷哼一声,右手“龙头钢拐”笔直刺出,洞穿了傲榆生的右肩!

银剑“叮”的一声跌落在地,傲榆生整个人都已经被挂到了“龙头钢拐”之上,摇摇摆摆的悬在半空,却咬紧牙关吭也不吭,嘴角边甚至还带着一丝残酷的冷笑。

软轿里传出了兰夫人的惊呼声!

凤天残脸色大变,右手抖动,将傲榆生的身子直甩出去,双拐在地上轻轻一撑,身形已然飘落在软轿前,低声问道:“怎样了?”

兰夫人仿佛定了定神,才勉强笑了笑,道:“不碍事,只是弄破了右手上的一点儿油皮儿。”

凤天残似乎松了一口气,盯着傲榆生,冷冷的道:“你为什么非要多管闲事?为什么非要与我们拼一个同归于尽?”

龙头钢拐拔出,鲜血喷射如飞泉!

傲榆生勉强站定身形,用力的按住伤口,咬了咬牙,道:“你们一个水性杨花、一个卑鄙无耻,正是人人得而诛之!”

凤天残冷笑着道:“就凭你那几手三脚猫的剑法?你配么?”

傲榆生厉声道:“师恩深重,岂同等闲?大丈夫尽力而为,以死相报!”

他的双剑已失、右臂已废,却依然狂吼着扑向凤天残,左手五指如钩,恶狠狠的猛抓凤天残的面门!

凤天残似乎微微的摇了摇头,右手上的“龙头钢拐”却已经闪电般刺出,斜斜的指向了傲榆生的胸口。

这绝对是致命的一击!

风凌一直躲在树丛里静观其变,此刻却已经握紧了剑柄。

他虽然不想暴露行踪,却也不忍眼睁睁的看着傲榆生无辜送命。

所以,他已经准备出手!

就在这时,他忽然看见一道雪亮的剑光从小楼后面疾飞过来,格开了凤天残的“龙头钢拐”。

一个白衣人忽然之间就已经出现在小楼前,一只手抓住了傲榆生的左臂,将他硬生生的向后拉开,另外一只手上却握着一柄长剑。

剑身宛如一泓秋水。

秋水里,赫然点缀着七颗雪亮的银星!

这个人四十四、五岁年纪,身材瘦削,服饰考究,脸色比身上的衣衫还要白,双眼炯炯有神,顾盼之间傲气逼人。

凤天残盯着这个人,怪怪的叹了口气,一字一字的道:“‘七星夺命剑’沈飞虹?”

白衣人淡淡的道:“不错!”

凤天残道:“你是傲榆生的朋友?”

沈飞虹摇了摇头,道:“他还不配与我交朋友。”

凤天残道:“我呢?我配不配?”

沈飞虹道:“你更加不配!”

凤天残居然点了点头,道:“不是朋友,就是敌人?”

沈飞虹道:“不是朋友,也未必就是敌人。”

凤天残叹了口气,道:“看来在你的心目之中,我不仅不配与你交朋友,也同样不配成为你的敌人,是不是?”

沈飞虹傲然道:“不错!所以我也并不希望节外生枝。”

凤天残想了想,道:“所以这一次,你其实并不是故意来找麻烦的。”

沈飞虹道:“的确不是。”

凤天残道:“不找麻烦,找什么?”

沈飞虹道:“找人。”

凤天残道:“找谁?”

沈飞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却用一种冷如剑锋般的目光盯着那顶软轿,沉声道:“出来!”

软轿里的兰夫人似乎低低的叹了口气。

凤天残冷笑着道:“你是来找她的?”

沈飞虹道:“是的。”

凤天残道:“你认为她会听你的话么?”

沈飞虹道:“难道她不应该听我的话?”

凤天残道:“可是如果我不许她出来呢?”

沈飞虹冷冷的道:“那么我就只好先杀了你!”

凤天残居然笑了。

他忽然伸出一根“龙头钢拐”,轻轻的挑起了轿帘的一角。

风凌看不到软轿里的情形,却发现沈飞虹的脸色在刹那之间忽然变得非常难看。

傲榆生的脸色变得更加古怪,还轻轻的“啊”了一声。

凤天残已经放下轿帘,向沈飞虹狞笑着道:“你此刻还想不想杀我?”

沈飞虹沉默片刻,眼神里渐渐现出了杀机,恨恨的道:“也许我早就应该杀了你!”

凤天残淡淡的道:“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不出手?”

沈飞虹长长的叹了口气,道:“好!”

叹息声中,剑光一闪,人就已经倒下!

沈飞虹忽然仰天狂笑,狂笑声中竟充满着愤慨、悲凉之意。

狂笑声仿佛还回荡耳边,人却早已远在十余丈之外了。

叹息声中,剑光一闪!

风凌完全怔住。

因为他亲眼看到沈飞虹忽然反手一剑,就洞穿了傲榆生的咽喉!

好快的剑!

接着他又看到沈飞虹狂笑着离开,看到凤天残轻轻的拍了拍手,就有十余名灰衣人从小楼里奔出来,衣着打扮都与适才死在傲榆生剑下的那四个轿夫一模一样。

他们有的拖走院子里的尸体,有的掩盖地上的血迹,有的捡拾散落的兵器,还有四个人抬起那顶软轿,转身向兰夫人别业的方向飞奔而去。

连主人房里撞破了的窗子也都很快就被修补停当。

凤天残又已经幽灵般消失在他的“夜来幽梦”之中。

灯光忽然熄灭,宛如童年的幻想。

于是,院落依然幽静,小楼依然孤寂,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鲍平安的气色似乎更加好了些。

所以他就更加吃惊的看着风凌,道:“你说什么?你说谁和谁有私情?”

风凌淡淡的道:“凤天残和兰夫人。”

鲍平安沉默了很久,才叹了口气,道:“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风凌道:“可是我亲眼看见他们在‘夜来幽梦’里幽会,亲眼看见厉天罗的大弟子‘金银剑’傲榆生在暗中窥探,最后还亲眼看见他与凤天残大打出手。”

鲍平安道:“后来呢?”

风凌道:“后来那个‘七星夺命剑’沈飞虹也赶到了,我还亲眼看着他一剑就洞穿了傲榆生的咽喉。”

鲍平安皱了皱眉,道:“傲榆生去‘夜来幽梦’做什么?”

风凌道:“他与厉天罗师徒情重,一定是看出了什么端倪,所以才会暗中窥探,想要伺机替师父出头。”

鲍平安道:“沈飞虹呢?”

风凌想了想,道:“他与冯大小姐的关系非同寻常,而兰夫人从前毕竟是冯大小姐的贴身丫鬟。也许是他在无意之中发现了兰夫人与凤天残之间有私情,生怕事情败露之后会令冯大小姐脸上无光,所以就赶去拆散他们……”

鲍平安道:“拆散他们?”

风凌道:“是的。”

鲍平安笑了,道:“既然如此,沈飞虹与傲榆生就应该同仇敌忾才是啊!可是沈飞虹为什么不去对付凤天残,反而莫名其妙的向傲榆生痛下杀手呢?”

这一点,的确才是问题的关键。

沈飞虹用“七星追月”格开凤天残的“龙头钢拐”,当然是想要救傲榆生一命。

可是为什么当凤天残掀开软轿轿帘的时候,沈飞虹忽然又改变了主意,非要将傲榆生置于死地呢?

那顶软轿之中,究竟有什么古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