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题仿佛已经变得越来越复杂,鲍平安的身体却似乎已经变得越来越硬朗了。
他甚至已经可以自己爬起来找东西吃。
风凌微笑着道:“你此刻最想吃些什么?”
鲍平安道:“我只想喝酒。这些日子总是喝白粥,嘴里简直淡得要命。”
风凌道:“可惜你的身子还没有大好……”
鲍平安笑道:“幸好明天就是第十天了。明天我就可以喝一个痛快!”
风凌轻轻的叹了口气。
——明天就是第十天了。
——明天,鲍平安就可以完全康复。
——可是明天,也正是交还“鸿羽美人图”的最后期限。
荻雁儿依旧音信皆无,“鸿羽美人图”失窃事件也依旧连一点儿头绪都没有。
不过他还是勉强笑了笑,道:“我想明天一定是一个好日子,所以明天我一定会陪你喝一个痛快!”
鲍平安大笑道:“一言为定!”
如果你也曾经是一个喜欢喝酒的人,你就一定会相信,在这个世界上有一种朋友简直好得不得了。
因为无论你什么时候想要喝酒,他都绝对乐意奉陪。就算是你在三更半夜的时候忽然闯进了他的家,将他从暖和的被窝里硬拉出来,他也一样会兴高采烈的陪着你喝上几杯。
厉天罗就绝对是一个这样的朋友。
清晨,阳光明媚。
这显然也与三更半夜一样,并不是一个喝酒的好时候。
可是鲍平安与风凌却已经大马金刀的坐在厉天罗的书房里开怀畅饮了。
夜光杯里盛着的是从波斯快马运来的葡萄酒。
厉天罗向着风凌举杯道:“这一次我没有准备鲍二弟经常喜欢喝的那种烈酒,因为他的身子其实还很虚弱,而这种葡萄酒的性子毕竟柔和了许多……”
风凌笑了笑,道:“厉大哥言之有理。”
鲍平安已经举杯一饮而尽,道:“好酒!”
厉天罗笑道:“可惜这种酒不宜牛饮,只适合在花前月下细细的品味。”
鲍平安也笑了笑,道:“所以这种酒虽然是好酒,却只适合女人来慢慢的喝。咦?嫂夫人呢?既然有这样的好酒,为什么不请她也过来一起喝上几杯?”
厉天罗摇了摇头,道:“妇道人家最是麻烦不过。更何况昨天她不小心弄伤了手,此刻哪里还有心情陪着我们喝酒……”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门外竟传来了兰夫人柔媚的笑声,淡淡的道:“谁说妇道人家弄伤了手就没有心情喝酒啊?”
风凌的心中微微一震。
——昨天,兰夫人的手果然受伤了!
鲍平安问道:“嫂夫人的手伤得厉不厉害?”
兰夫人就在厉天罗的身边坐了下来,先替鲍平安与风凌往杯子里添满了酒,然后才微笑着道:“不碍事,只是弄破了右手上的一点儿油皮儿。”
风凌还依稀记得,昨天当凤天残询问伤势的时候,兰夫人也说过同样的话。
他忽然发现兰夫人斟酒时用的是左手,右手却一直藏在长长的衣袖里。
他虽然明知兰夫人的右手是昨天被傲榆生用一柄金剑割破的,却还是忍不住问道:“不知嫂夫人的手是被什么东西弄伤的?”
兰夫人神色不动,道:“说来惭愧,那是昨天在厨房里不小心烫伤了……”
厉天罗已经笑着接口道:“其实那都怪我不好。因为小兰粗通医理,心中记着几个草头方,偏偏我又嗜酒如命,肠胃一向都不是很好,所以就经常烦着她替我煎一些汤药来调理。”
风凌目光闪动,道:“原来嫂夫人精通医理,佩服!佩服!江湖传言,厉大哥、鲍二哥与‘铸剑山庄’的大公子‘怒剑’萧涤尘合称‘金陵三友’,与号称‘天下第一神医’的‘起死人、肉白骨’袁百草颇有交谊。不知袁神医的那一部《肘后金经》嫂夫人有没有仔细的研读过?”
兰夫人叹了口气,道:“《肘后金经》是袁神医的不传之秘,凡夫俗子哪里有福气拜读啊?不过我自幼便喜读医书,此刻身边还带着一本呢!”
她竟真的微笑着用左手从怀里摸出了一本书籍,轻轻的放在了桌子上。
只可惜那本书籍不是《肘后金经》,而是《黄帝内经》。
风凌笑了,淡淡的道:“既然嫂夫人熟读医书,想必应该懂得烫伤最忌遮盖、包扎,却宜将伤处裸露的道理吧?”
兰夫人也笑了,道:“风兄弟说得是。”
她居然真的将右手从衣袖里伸了出来。
风凌的确很想看一看她右手背上的伤口。
可是当她露出右手的时候,风凌却怔住!
因为,她的右手上根本就没有伤口!
纤美的手背上只有一小块儿红肿,任谁都看得出来那的确是在不久之前被某种热物烫伤的。
鲍平安打了一个哈哈,拍着风凌的肩膀,大声笑道:“原来真的只是小伤而已,那我们可就放心了!剩下的酒已然不多,我们还不赶快一起敬嫂夫人一杯?”
兰夫人已经微笑着举起了夜光杯,门外却忽然有一个冰冷的声音淡淡的道:“既然剩下的酒已然不多,为什么还不肯留一杯给我?”
风凌放下酒杯,就看到了沈飞虹。
鲍平安居然笑了,道:“你也敢在这里喝酒?难道你不怕我们在酒里下毒?”
沈飞虹摇了摇头,冷冷的道:“‘一言为定’、‘赴汤蹈火’,江湖上响当当的字号,又岂是屑于在酒里下毒的鼠辈?”
厉天罗已经站起身来,大笑道:“说得好!阁下就是‘七星夺命剑’沈飞虹?”
沈飞虹道:“不错!”
厉天罗道:“在下于江湖之上多闻‘七星夺命剑’的大名,如雷贯耳,今日有缘相会,大慰平生!只是不知沈兄驾临敝宫,有何见教?”
鲍平安道:“他是来找我的。”
厉天罗怔了怔,道:“沈兄为什么会来这里找你?”
鲍平安淡淡的道:“因为今天已经是第十天,因为我与他之间的恩怨一定要在今天做一个了断。”
厉天罗吃了一惊,道:“什么‘第十天’?你与沈兄素不相识,你们之间又会有什么恩怨?这些日子里你身体虚弱,只宜静养,所以我一直都不忍心去打扰你。你的‘藏宝山庄’之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变故?你曾经答应过会慢慢的说给我听,为什么直到此刻还不肯告诉我?”
鲍平安叹了口气,道:“因为此刻还不是说出来的时候。”
厉天罗道:“为什么?”
鲍平安忽然淡淡的笑了笑,道:“我有没有问过你‘天罗宫’从前的那些死士此刻都到哪里去了?”
厉天罗怔了怔,道:“没有。”
鲍平安道:“我有没有问过你躲在‘夜来幽梦’里的那个人这许多年来都在做些什么?”
厉天罗又怔了怔,道:“也没有。”
鲍平安淡淡的道:“既然我从来都没有问过你,此刻你为什么要来问我?”
厉天罗完全怔住。
他从来也没有想过鲍平安居然会这样和他讲话。
风凌也正在吃惊的看着鲍平安。
他也实在想不到鲍平安居然会在这种时候说出这样的话来。
他实在猜不出鲍平安究竟在搞什么鬼?
鲍平安却向着沈飞虹笑了笑,道:“我虽然知道你今天一定会来这里找我,却实在想不到你居然会来得这样早。”
沈飞虹冷冷的道:“早一刻、晚一刻其实又有什么分别?不过连‘试玉堂’里的庄丁们都知道你眼下正在‘天罗宫’作客,而‘天罗宫’属下又对我不加阻拦,看来你根本就不是想要存心避开我。”
鲍平安笑道:“我为什么想要存心避开你?冯大小姐呢?她为什么没有来?”
沈飞虹目光闪动,道:“你这么急着想要见债主,莫非那样东西竟真的已经被你找回来了?”
鲍平安道:“当然!江湖上谁不知道‘一言为定’平生都从未说过半句虚话!”
沈飞虹点了点头,道:“好!不过冯大小姐今天忽然有一点儿不舒服,你把东西交给我也是一样。”
鲍平安居然也点了点头,向着厉天罗道:“厉大哥,请你将那只青石匣子拿出来交给他。”
书房中的红木大书架上居然有一个暗格,那只青石匣子就藏在暗格里。
沈飞虹从厉天罗的手上接过了匣子,冷冷的盯着鲍平安,道:“那样东西真的已经回到了匣子里么?”
鲍平安淡淡的道:“匣子已经在你的手中,难道你就不会自己打开它来看一看?”
沈飞虹“哼”了一声,轻轻的掀开匣盖。
所有人的目光都同时落在了匣子里。
沈飞虹苍白的脸上终于露出了欢喜之色;厉天罗与兰夫人的眼神之中却都充满了疑惑;鲍平安居然神色不动;风凌则眉头紧皱,轻轻的“咦”了一声。
原本应该空空如也的匣子里面竟真的已经多了一幅卷轴!
厉天罗沉默片刻,才向着鲍平安淡淡的道:“此刻是不是已经到了可以说出来的时候?”
鲍平安叹了口气,道:“是的。”
厉天罗道:“那你为什么还不说?”
鲍平安道:“因为你还没有问。”
厉天罗点了点头,道:“好!我问你,匣子里的那一幅卷轴究竟是什么?”
鲍平安道:“‘鸿羽美人图’!”
厉天罗怔了怔,道:“冯大小姐的‘鸿羽美人图’?冯大小姐不是已经在十余年前就将那幅图画送进了你的‘藏宝库’么?”
鲍平安道:“是的。只可惜十天之前,那幅图画却忽然不见了。”
厉天罗失声道:“怎么会忽然不见了?”
鲍平安道:“因为有人先串通秦秋阁,将鸡鸣狗盗之徒藏在一尊‘花梨人偶’中送进了‘藏宝库’,再收买梅斩,把‘藏宝库’里的物事洗劫一空……”
厉天罗沉吟着道:“秦秋阁既贪财、又好色,如果有人想要收买他或许并不难。可是梅斩是何等样人,又岂会甘心为人所用?除非……”
鲍平安淡淡的道:“除非那个收买他的人也与我一样,曾经在十三年前于他有过莫大的恩惠。”
厉天罗神色大变,吃惊的望着鲍平安,一字一字的道:“你怀疑那个人就是我?”
鲍平安叹了口气,道:“我不知道。不过我认得藏在‘花梨人偶’里的那位鸡鸣狗盗的仁兄正是你当年秘密训练出来的‘天罗十八死士’之一……”
沈飞虹的眼神里已经现出了杀机!
一声龙吟,剑已出鞘,“七星追月”化作一道白虹,划向了厉天罗的咽喉!
厉天罗微微一惊,随即从腰间抽出一柄柔如裙带般通体漆黑的软剑,奋力周旋。
那柄软剑叫做“精卫”,在“江湖十大名剑”之中排名第八,虽然不及沈飞虹的‘七星追月’锋利,却也是江湖上罕见的利器。
两人以快打快,瞬息之间已然拆了十余招。
兰夫人花容失色,大声叫道:“住手!”
厉天罗轻叱一声,“魅影天罗剑”杀招迭出,将沈飞虹迫退数步,自己也飘身退到了红木大书架旁边,淡淡的道:“沈兄好剑法!”
沈飞虹平剑当胸,冷笑着道:“‘魅影天罗剑’果然名不虚传!只是想不到大名鼎鼎的‘赴汤蹈火’厉天罗居然也会是一个卖友求荣、见利忘义的卑鄙小人!”
厉天罗脸色一沉,朗声道:“厉某人品如何,江湖上自有公论,不劳沈兄费心。不过沈兄的剑法虽然独步天下,若是想来‘天罗宫’撒野,只怕还得回去再多练几年功夫!”
沈飞虹冷冷的道:“事到如今,你居然还敢在这里危言耸听,简直是不知廉耻!”
厉天罗“哼”了一声,道:“厉某是何等样人,岂屑于行鸡鸣狗盗之事?何况就算厉某真的想要那卷‘鸿羽美人图’,也决计不会有眼无珠,弄一幅假的回来!”
沈飞虹怔了怔,道:“你说这幅‘鸿羽美人图’是假的?”
厉天罗向匣子里的卷轴瞥了一眼,道:“不错!”
沈飞虹道:“你凭什么说它是假的?”
厉天罗叹了口气,道:“当年萧三弟决定豹隐关外之前,曾经来与我道别,并在‘天罗宫’里小住了十余天,那幅‘鸿羽美人图’也正是在这间书房之中画成的。萧三弟挥毫泼墨之际,我恰好就在他的身边。他绘画时所用的纸张也是我收藏的极品‘蜜香纸’。”
沈飞虹道:“那又怎么样?”
厉天罗笑了笑,转过身来将红木大书架上密封着的一个大纸盒打开,指着其中一叠微褐色、有鱼子纹的画纸,淡淡的道:“这些就是‘蜜香纸’。这种纸是用蜜香树的皮、叶所制,不仅纹理奇特,坚韧防水,而且气味浓郁,历久弥香,与平常使用的宣纸大不相同。”
——纸盒被打开的时候,每个人都嗅到了一种很奇怪的香气,情形的确与沈飞虹掀开青石匣子之时大不相同。
——难道那幅“鸿羽美人图”竟真的是赝品?
沈飞虹将信将疑,道:“我凭什么相信你?”
厉天罗皱了皱眉,沉声道:“我不知道鲍二弟为什么要与我开这种玩笑,不过无论如何那都是我们兄弟之间的事情,与旁人并不相干。我此刻肯与沈兄解释,只不过是看在冯大小姐的面子上,不想伤了和气,可不是真的怕了沈兄!”
这绝对不是危言耸听。
“天罗宫”中弟子三百,其中高手如云。只要厉天罗一声令下,就算沈飞虹有三头六臂,也绝对不可能活着离开。
更何况纵使单打独斗,沈飞虹也未必便能够占到上风。
沈飞虹沉默片刻,才冷冷的道:“片面之辞,岂足轻信?沈某今日力所不敌,有死而已!”
他的眼神里又现出了杀机。
兰夫人忽然笑了笑,道:“沈先生,你从前有没有见过那幅‘鸿羽美人图’?”
沈飞虹怔了怔,道:“没有!”
兰夫人道:“所以,你也根本就不知道那幅‘鸿羽美人图’上面画着的究竟是什么,是不是?”
沈飞虹道:“‘鸿羽美人图’上面画着的自然是美人了!”
兰夫人转头望着厉天罗,道:“是么?”
厉天罗道:“不是。”
——在场众人之中,只有厉天罗曾经亲眼见过那幅“鸿羽美人图”上面画着的究竟是什么。
——可是此刻,他却说“鸿羽美人图”上面画着的竟然不是美人!
——这实在是一件很难令人相信的事情。
兰夫人也怔了怔,道:“不是美人,那是什么?”
厉天罗道:“‘飞龙坠泪’!”
兰夫人失声道:“‘冷松园’里的‘飞龙坠泪’?”
厉天罗淡淡的道:“是的。”
“铸剑山庄”以南十余里处有好大一片园林,虽然是“怒剑萧家”的产业,却也常年对游人开放。久而久之,反倒成了金陵的一处游览胜地。
因为其中种植了千余株青松,苍翠挺拔,所以萧涤尘就索性将它取名为“冷松园”。
“冷松园”里有古木一株,松泪斑斑,虬枝苍劲,远观则宛若飞龙在天,时人皆称之为“飞龙坠泪”。
沈飞虹吃惊的看着厉天罗,道:“你说‘鸿羽美人图’里面画着的不是美人,而是一株松树?”
厉天罗道:“不错!”
沈飞虹“哼”了一声,展开卷轴,然后就怔住!
卷轴之上赫然画着一个身穿淡红色衣裳的绝色美人,笔法细腻,栩栩如生。
画中美人的右手上也拿着一根雪白的羽毛,模样像极了冯梦萍,却哪里有什么“飞龙坠泪”?而纸张的纹理、色泽果然也与那种“蜜香纸”大异其趣。
厉天罗笑了,道:“我早已说过,这幅‘鸿羽美人图’是假的。”
沈飞虹的脸色已经变得更加苍白,沉默了很久,才盯着厉天罗冷冷的道:“幸好普天之下并非只有你一个人见过那幅‘鸿羽美人图’。沈某即刻便带着这幅图画回‘美人居’向冯大小姐请教。倘若这幅图画是假的,沈某必定重返‘天罗宫’负荆请罪!不过如果这幅图画是真的,沈某纵然拼得粉身碎骨,也绝对不会就此善罢甘休!”
厉天罗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