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屋里只有一张小木床。
沉默了一会儿,风凌忽然道:“我一向都不习惯与陌生人睡在同一张床上,尤其是陌生的男人。”
粱磊笑了,道:“就算你习惯,我也不习惯。”
风凌道:“可是这里好像没有我的床。”
粱磊道:“这里为什么要有你的床?”
风凌道:“因为我要留在这里过夜。”
粱磊怔了怔,道:“你要留在这里过夜?”
风凌道:“是的。我是你的保镖,当然应该随时保护你。”
粱磊又笑了,道:“谁说你是我的保镖?”
风凌道:“难道你请保镖不是为了保护自己?”
粱磊淡淡的道:“当然不是。你认为我需要保护么?”
风凌仿佛松了一口气,道:“你的确不需要。”
粱磊盯着风凌的脸,道:“你好像也并不是很愿意保护我。因为此刻我在你的脸上看到的不是失望,而是庆幸。”
风凌居然点了点头,道:“是的。你知不知道一个保镖最大的悲哀是什么?”
粱磊道:“是什么?”
风凌道:“作为一个保镖,最大的悲哀也许就是整天都在保护着一个其实根本不需要他来保护的人。”
粱磊道:“你认为我就是一个根本不需要保护的人?”
风凌故意叹了口气,道:“是的。连‘丹崖长臂’丁白猿那样的一流高手都死在了你的刀下,武林中能够伤害得了你的人只怕已经屈指可数,你又怎会需要别人保护?”
粱磊怔了怔,道:“丁白猿死了?”
风凌道:“是的。”
粱磊道:“你认为是我杀了他?”
风凌道:“是的。”
粱磊摇了摇头,道:“你错了!丁白猿不是我杀的。当时我虽然用‘十字回旋斩’伤了他,但是出手很有分寸,绝对不会致命。我只不过是想要留住他谈一谈而已。”
——丁白猿想要打探“贾家老宅”里面的虚实,“贾家老宅”里面的人当然也想了解外面的情况。
风凌道:“既然不是你,一定就是那个人。”
他的记心一向都很好。
粱磊不许他提起“姚坤”这个名字,他就用“那个人”来代替。
粱磊又摇了摇头,道:“绝对不是。丁白猿的小腹上虽然中了那个人的一招‘入土为安’,但是那个人的出手也很轻,根本就没有想要杀人的意思。”
其实风凌也知道丁白猿其实是被人掐死的。
他故意怔了怔,道:“如此说来,丁白猿竟是死在那位葛管家手上的了?”
粱磊笑了,道:“葛管家?他连杀一只鸡的胆子都没有,又如何敢去杀人?”
风凌真的怔住了。
他相信粱磊应该没有必要说谎。
可是如果“贾家老宅”里的那三个人都没有杀丁白猿,丁白猿究竟又是被谁掐死的呢?
粱磊却显然对丁白猿的死因毫不关心。
他忽然从衣袋里摸出了十张一千两的银票,递给风凌。
风凌一脸茫然,道:“这是什么意思?”
粱磊淡淡的道:“我说过,我要请一个保镖。难道请保镖是不用付银子的?”
风凌道:“可是你根本就不需要别人保护。”
粱磊道:“所以我请保镖也不是为了保护我自己。”
风凌笑了,道:“原来你是想替别人请保镖。”
粱磊道:“是的。”
风凌道:“那个人是谁?”
粱磊道:“孟婆婆。”
风凌怔了怔,道:“孟婆婆?”
粱磊道:“是的。虽然你不是一个真正的保镖,但是一万两银子已经不算少。‘锈剑无敌’顾铁衣只怕也不值这个价钱。所以我想你一定会答应的。”
风凌的嘴角边露出了一丝苦笑,喃喃着道:“不错!一万两银子的确已经不算少。如果我知道当保镖也能够如此赚钱,恐怕早就改行了……”
风凌回到“牛棚”的时候,恰好赶得上吃午饭。
谭烈、萧如意、金商、金晋、柳姑娘与那个老和尚都正在笑眯眯的看着牛员外吃馒头。
狄雁儿却显得有些神不守舍。
因为,白衣人早就已经回来了。
看见风凌,她的脸上才终于又有了笑容。
风凌先向着她装了一个鬼脸儿,然后才向着白衣人笑了笑,道:“想不到你回来的居然比我还要早。”
白衣人淡淡的道:“那也许是因为要杀一个人比要保护一个人简单得多。”
风凌点了点头,道:“你已经见过姚坤了?”
白衣人道:“是的。”
风凌道:“他真的要请刺客?”
白衣人道:“真的。”
风凌道:“他想要请你去刺杀谁?”
白衣人道:“孟婆婆。”
风凌先是怔了怔,然后就叹了口气,道:“我也已经见过了粱磊。他也真的要请保镖。不过他请保镖却不是为了保护他自己。你猜他想要请我去保护谁?”
白衣人目光闪动,道:“难道也是孟婆婆?”
风凌苦笑着道:“是的。”
萧如意皱了皱眉,道:“孟婆婆?她只不过是一个可怜的老女人而已,‘鬼手刀王’粱磊与‘土灵神剑’姚坤为什么都会对她感兴趣呢?”
谭烈却向着风凌与白衣人大声道:“我们不关心‘鬼手刀王’粱磊与‘土灵神剑’姚坤究竟对谁感兴趣!我们只想知道‘贾家老宅’的院子里究竟有没有机关?”
风凌与白衣人齐声道:“没有。”
谭烈脸现喜色,道:“既然没有机关,我们还等什么?”
金商、金晋齐声道:“不错!我们的确已经不必再等!”
老和尚点了点头,道:“好!我们就选在今夜亥时动手。”
谭烈道:“为什么?”
老和尚微笑着道:“因为我每次念经念到亥时,都忽然就忍不住想要去睡觉了。”
谭烈哈哈大笑,道:“所以你就认为亥时是人在一天之中最容易困倦的时辰,而一个人在困倦的时候通常就会比较容易对付了,是不是?”
老和尚道:“是的。”
谭烈道:“好!今夜亥时,我们一起动手!金氏贤昆仲与大师攻入左侧的茅屋杀‘鬼手刀王’粱磊,萧道长与我攻入右侧的茅屋杀‘土灵神剑’姚坤,风总镖头带着两位姑娘与牛员外从旁策应,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他在称呼上忽然客气起来。
他的眼睛里却发出了一种奇异的光芒!
白衣人冷冷的道:“我呢?”
谭烈道:“你径直冲入中间的石屋,杀了那个葛管家。”
老和尚抚掌道:“谭施主运筹帷幄,策划周详,何愁大事不成?善哉!善哉!”
柳姑娘忽然笑了笑,道:“其实我们此刻最应该做的事情也许并不是策划。”
老和尚怔了怔,道:“不是策划是什么?”
柳姑娘淡淡的道:“睡觉。”
一个人如果不想晚上犯困,白天就得把觉睡足。
牛员外早已伏在桌子上,鼾声如雷。
员外是贵人。
贵人通常都会有一些好福气。
能吃能睡的本身其实就是一种好福气。
所以谭烈、萧如意、金商、金晋、老和尚、狄雁儿与柳姑娘也都准备回房去睡觉了。
风凌与白衣人却显然都没有那种好福气。
“拿人钱财,替人消灾。”
所以,他们决定去找孟婆婆“聊一聊”。
孟婆婆显然也没有那种好福气。
她也许天生就是劳碌命。
此刻正是睡午觉的时间,她却依然留在厨房里面煮东西。
灶台上架着一口大黑锅,灶台下柴火烧得正旺。
风凌向大黑锅里望了一眼,笑道:“你这一次煮的好像不是花生。”
孟婆婆煮的的确不是花生,而是一锅颜色红得发亮的浓汤。
翻滚着的汤水之中还有麻椒、豆皮、鲜蘑、粉丝、鱼丸、鸭血与许多不知名的野菜。
她一边用大勺子在汤锅里不停的搅和着,一边漫不经心的白了风凌一眼,道:“当然不是!你到厨房里来做什么?”
风凌道:“没什么。我只不过是想要找你聊一聊。”
孟婆婆冷冷的道:“一个小伙子倘若果真闲着没有事情好做,就应该去找大姑娘聊一聊。我却已经是一个老太婆。我们之间又有什么好聊的?”
风凌微笑着道:“那也未必。我是房客,你是店主。倘若私下里混得熟络了,多多少少也总会有一些好处的。”
孟婆婆“哼”了一声,道:“你有话要对我说?”
风凌道:“是的。”
孟婆婆道:“什么话?”
风凌忽然压低了声音,道:“你知不知道有人要杀你?”
孟婆婆吓了一跳,道:“谁要杀我?”
风凌道:“姚坤。”
孟婆婆怔了怔,道:“姚坤?我根本就不认得这个人,他为什么要杀我?”
风凌道:“不知道。不过他真的重金礼聘了一名刺客,秘密潜入‘平安客栈’来杀你。”
孟婆婆道:“既然是秘密潜入,你又怎么会知道?”
风凌道:“因为还有一个人要保护你。”
孟婆婆又怔了怔,道:“谁要保护我?”
风凌道:“粱磊。”
孟婆婆道:“粱磊?我也根本就不认得这个人,他为什么要保护我?”
风凌道:“不知道。不过他真的重金礼聘了一名保镖,秘密潜入‘平安客栈’来保护你。”
孟婆婆吃惊的看着风凌,道:“你就是那个保镖?”
风凌苦笑着道:“是的。”
孟婆婆又盯着白衣人,颤声道:“你就是那个刺客?”
白衣人冷冷的道:“是的。”
孟婆婆沉默片刻,居然叹了口气,道:“其实你并不想杀我,是不是?”
白衣人道:“为什么?”
孟婆婆道:“如果你真的想杀我,就不会让我知道了。难道杀人者还会将‘刺客’两个字刻在脸上?”
白衣人淡淡的道:“就算你知道我是刺客,我也一样可以杀了你!”
孟婆婆摇了摇头,道:“我不相信。”
白衣人道:“你不相信?”
孟婆婆道:“是的。因为我有保镖。”
白衣人冷笑着道:“那我就先杀了你的保镖!”
孟婆婆向着风凌淡淡的道:“他说的话你都听清楚了么?”
风凌道:“听清楚了。”
孟婆婆道:“你有没有把握对付他?”
风凌道:“没有。”
孟婆婆道:“虽然没有把握,你还是可以与他拼一拼。因为他其实也同样没有把握对付你,是不是?”
风凌道:“是的。”
孟婆婆长长的叹了口气,道:“既然如此,我就先请你们喝一碗我煮的汤。”
风凌与白衣人齐声道:“我们为什么要喝你煮的汤?”
孟婆婆悠悠的道:“无论是杀我还是保护我,你们其实都是在为了我而拼命。虽然两个男人为了一个女人拼命一点儿也不稀奇,但是倘若那个女人是一个老太婆,情况就大大的不同了。所以我很感动。既然很感动,就不能不请你们在拼命之前先喝一碗我亲手煮的好汤。”
她竟真的盛了两碗汤,分别递给风凌与白衣人。
汤水之中散发出一种刺鼻的怪味。
风凌与白衣人接过汤碗,同时皱了皱眉,齐声道:“这是什么汤?”
孟婆婆道:“‘水煮’。”
白衣人怔了怔,道:“‘水煮’?”
孟婆婆道:“是的。‘水煮’是一种很补的汤,虽然有一点点苦、一点点甜、一点点酸、一点点辣、又有一点点咸,但是趁热喝过之后会有极大的好处。”
好奇怪的汤!
风凌笑了,道:“好一个‘水煮’!这种汤百年难得一喝,今日既然机缘巧合,我说什么也要尝一尝!”
他大笑着举起了汤碗。
大笑声中,青瓷汤碗却忽然被一颗檀木念珠击得粉碎!
风凌吃了一惊,身形向左滑开四尺,转头看时,谭烈、萧如意、金商、金晋与老和尚已经并肩挡住了厨房的大门。
檀木念珠当然是从老和尚的手里射出来的。
风凌叹了口气,道:“可惜了这一碗好汤!”
老和尚合什道:“阿弥陀佛!风总镖头此言差矣!这一碗汤是万万喝不得的!”
风凌道:“喝不得?”
老和尚道:“不错!风总镖头知不知道这一碗汤是什么汤?”
风凌道:“这难道不是‘水煮’?”
老和尚道:“这的确是‘水煮’,但是风总镖头知不知道这是什么‘水煮’?”
风凌摇了摇头,道:“这是什么‘水煮’?”
老和尚淡淡的道:“‘忘川水煮’!”
每个人的际遇都不尽相同。
可是每个人最后都会走上同一条路。
“黄泉路。”
据说“黄泉路”上有一条河,叫做“忘川”。
河边有一块石头,叫做“三生石”。
河上有一座桥,叫做“奈何桥”。
桥外有一个高台,叫做“望乡台”。
每一个经过“奈何桥”的人都会登上“望乡台”,向那纷纷扰扰的滚滚红尘望上最后一眼。
人世间的诸般因缘虽然曾经看过千万眼却依旧一头雾水,可是偏偏就在这最后一眼里竟被看得明明白白了。
“望乡台”畔住着一位孟婆婆。
她会用“忘川”里的水煮一种很奇怪的汤。
孟婆婆煮的汤当然就是“孟婆汤”。
每一个见过孟婆婆的人都要喝一碗“孟婆汤”。
因为喝过“孟婆汤”之后,你就会将心中藏着的恩恩怨怨、情情爱爱忘得一干二净。
前世、今生的一切一切,则会被刻在那块“三生石”上。
如果你拒绝喝那碗“孟婆汤”,刹那之间便有钩刀锁足、铜管穿喉,汤水最后还是会自行流进你的肚子里。
你既无力抗拒,也无暇感慨。
一碗“忘川水煮”,顷刻忘尽尘缘。
什么“十丈软红家万里”?什么“最难消受美人恩”?原来世间种种终究都不过是有缘无份罢了!
倘若早知如此,做人又何苦太执着?
萧如意忽然向着孟婆婆笑了笑,道:“你就是那个在三十年前曾经用一碗‘忘川水煮’毒死了西川大豪‘镂尘吹影剑’薛凯的女飞贼‘素手招魂’孟小娟?”
孟婆婆居然神色不变,道:“不错!”
萧如意点了点头,道:“薛凯富甲西川,你因为觊觎他的万贯家财而毒死了他倒也不足为奇。可是你既然已经得手,为什么还要躲在这种穷乡僻壤活受罪?”
孟婆婆“哼”了一声,道:“我就是喜欢活受罪,你管得着么?”
萧如意也不生气,淡淡的道:“这个世界上又怎会有人喜欢活受罪?其实我知道你当年虽然谋夺了薛凯的万贯家财,可惜还没有来得及挥霍便已经又被另外一个人出手抢了去。这许多年来你处心积虑的躲在这间‘平安客栈’里,其实就是想要伺机对付那个人,是不是?”
孟婆婆道:“是么?那个人是谁?”
萧如意笑了,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