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武侠碧血昙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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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海皇城”虽然很小,却也有完整的城墙与平坦的街道。

城墙以土石堆成,东、南、西、北四门一应俱全,还用树枝分别搭起了四座城楼。

日出之前,狄雁儿就登上了“海皇城”东门的城楼。

因为,“海皇”居然突发奇想,邀请她一起观赏日出。

天际,依然黑暗。

“海皇”就背负着双手,静静的站在那一片黑暗中,仿佛已经为那一片黑暗所陶醉,又好像是早已与那一片黑暗水乳交融。

狄雁儿忍不住叹了口气,道:“其实每一天都会有日出,其实每一次日出的样子看上去也都总是差不多。所以我实在不懂,天下间为什么竟会有那么多无聊的人总是喜欢在半夜里就爬起来等着看日出呢?”

“海皇”笑了笑,道:“因为他们喜欢的不是日出,而是过程。如果他们也有与你一样的想法,就必定也会与你一样错过很多精彩的东西。”

狄雁儿道:“精彩的东西?”

“海皇”道:“是的。其实人世间精彩的东西无穷无尽,可惜人生苦短,所以每一件精彩的东西都值得我们努力的去珍惜。”

狄雁儿笑道:“包括这一次的日出?”

“海皇”点了点头,道:“也包括这一刻的黑暗。”

狄雁儿怔了怔,道:“为什么?”

“海皇”道:“因为这已经是黎明前最后的黑暗。”

狄雁儿撇了撇嘴,道:“自古以来,人类对于黑暗就有着莫名的恐惧,尤其是女孩子。所以我宁愿看日出。”

“海皇”淡淡的道:“只可惜你来看日出也不是心甘情愿的。我知道这一次你肯来陪我,其实是另有所图。”

狄雁儿道:“什么‘另有所图’?”

“海皇”道:“日出之后,‘海皇猎风行动’就会正式开始。此刻你肯来陪着我一起看日出,其实也只不过是想要尽量拖住我而已。因为,我晚一刻离开‘海皇城’,那个姓风的小子就会少一分危险,多一分胜算,你说是不是?”

狄雁儿苦笑着道:“看起来好像是的。”

“海皇”叹了口气,道:“其实你根本就不必这样做。因为我今天根本就不会离开‘海皇城’……”

——他说的这句话很奇怪。

狄雁儿忽然皱了皱眉,道:“这一次我可真是有些儿想不通了。”

“海皇”笑道:“你想不通我今天为什么根本就不会离开‘海皇城’?”

狄雁儿伸出一根手指指着东方,摇了摇头,道:“不是。我只不过是想不通为什么海上的日出好像总是来得特别早?”

一轮红日果然已经从海面上冉冉升起,抖动着身躯,仿佛因为急于挣脱海水的束缚而奋起平生之力,终于迸射出万丈金光,刺痛了大海的眼睛,擦亮了“海皇”的“黄金面具”,也染红了狄雁儿花朵般美丽的脸庞。

狄雁儿痴痴的望着自己手指的方向,沉默良久,终于叹了口气,喃喃着道:“原来海上日出真的很精彩……”

“海皇”笑了笑,道:“我早已说过,其实人世间精彩的东西无穷无尽,所以我可以保证你很快就会看到另外一件比海上日出更加精彩的东西。”

他忽然从衣袋里摸出了一枚烟花火炮与一个精巧的火褶子。

火光一闪,那枚烟花火炮已经冲天而起,带着一种极尖锐的呼啸声陀螺般飞出十余丈高,终于“砰”的一声炸裂,化作了无数五颜六色的流星。

狄雁儿怔了怔,道:“这就是‘更加精彩的东西’?”

“海皇”道:“不是。这只不过是‘海皇猎风行动’开始的讯号而已。看到这枚烟花火炮,那个姓风的小子就会开始逃亡,而我也应该离开‘海皇城’去猎杀他了。”

狄雁儿道:“可是我好像听你说过今天根本就不会离开‘海皇城’,是不是?”

“海皇”道:“是的。因为我根本就不必亲自去猎杀他,只要站在这里看一看就已经足够了。”

狄雁儿又怔了怔,道:“站在这里看一看就已经足够了?”

“海皇”道:“是的。”

他忽然又从衣袋里摸出了一根很粗的管子,递给狄雁儿。

那根管子原本很短,可是轻轻一拉就伸长了一倍有余。

狄雁儿奇道:“这是什么?”

“海皇”道:“这是‘西洋镜’,据说通过它就可以看清楚很远之外的东西。”

“西洋镜”的两端都嵌着一块水晶般透明的物事。

狄雁儿先将眼睛凑到“西洋镜”的一端向里面张望了一下,然后就怔住。

她真的看到了一座小山。

一座生满了花木的小山。

她认得这座小山。

她与风凌遭遇海难之后刚刚漂流到这个孤岛上的时候,就是因为登上这座小山,才发现了“海皇城”。

所以她可以确定这座小山与“海皇城”之间应该还有一段很长的距离。

可是此刻看来,这座小山却仿佛近在咫尺。

她终于忍不住轻轻的“咦”了一声,道:“奇怪!”

“海皇”道:“你看见了什么?”

狄雁儿缓缓的转动着身子,道:“我看见了岛屿中央的那座小山,看见了‘海皇城’周围那五座更小的小山,看见了‘丹青阁’、‘杏林堂’、‘裁云馆’与‘伤心赌坊’,还有‘醉仙居’。有趣!有趣!‘醉仙居’门前的那一块木牌此刻看起来好像就立在我的眼前一样。”

“海皇”笑了笑,道:“既然‘海皇城’里里外外的一切所在都已经尽收眼底,你猜那个姓风的小子究竟会选择躲在哪里?”

狄雁儿的心中一震,放下“西洋镜”,摇了摇头,道:“我为什么要去猜他躲在哪里?”

“海皇”笑了,道:“你的确不必去猜,因为你看得到。”

狄雁儿道:“看得到?”

“海皇”道:“是的。因为你有‘西洋镜’。”

狄雁儿道:“我有‘西洋镜’,可是我看不到。”

“海皇”淡淡的道:“那是因为你不但看错了方向,而且看得还不够远。此刻只要你顺着我手指的方向去看,就必定可以看到一件更加精彩的东西,我可以保证那件东西绝对比海上日出还要精彩得多。”

狄雁儿道:“真的?”

“海皇”道:“当然是真的。”

他已经伸出了一根手指指向东南方。

狄雁儿就微笑着举起了“西洋镜”,顺着“海皇”手指的方向望去。

可是她只望了一眼,脸上的微笑就忽然消失了。

朝阳将万道金光毫不吝惜的撒向海面,仿佛正在向着那一片冷酷无情的大海示威,又好像是专程赶来替那一只怪模怪样的木筏引路。

那只木筏上居然有舱有帆,虽然制造得比普通的木筏还要简陋得多,但是在灿烂的朝阳下看来却依然神气活现。

因为那只木筏上的舱与帆竟赫然全部都是用同一种质地极其上乘的绫罗绸缎制成的。

舱在不住的摇晃着,帆却早已吃饱了风,正牵引着木筏破浪而去。

“海皇”淡淡的道:“这一次你又看见了什么?”

狄雁儿定了定神,道:“木筏。一只有舱有帆的木筏。”

“海皇”道:“有舱有帆?你会不会看错了?”

狄雁儿道:“绝对不会。”

“海皇”道:“为什么?”

狄雁儿叹了口气,道:“因为我认得那只木筏上的舱与帆。它们原本都应该是我的‘嫁妆’。”

“海皇”道:“那只木筏上的人呢?你猜会不会就是那个姓风的小子?”

狄雁儿苦笑着道:“好像应该是的。”

“海皇”也笑了,沙哑的笑声里仿佛充满了欢愉,道:“你的‘嫁妆’为什么会跑到海里去了?难道那个姓风的小子其实只是喜欢你的‘嫁妆’却并不喜欢你,所以就偷偷的带着你的‘嫁妆’独自逃走了?”

狄雁儿“呸”了一声,道:“其实你不应该笑得那样开心。他已经逃到了海上,这里又没有其他的船只,就算你真的已经无敌于天下,也绝对不可能凌波踏浪的赶去追杀他。而他只要可以在日落之后活着回来见你,就是这场游戏真正的赢家。所以,我此刻只希望……。

“海皇”道:“只希望什么?”

狄雁儿道:“只希望你是一个守信用的人。”

“海皇”道:“我当然是一个守信用的人。所以此刻我也只希望……”

狄雁儿道:“只希望什么?”

“海皇”淡淡的道:“只希望你的眼睛不要离开‘西洋镜’,最好是连眨都不要眨一下。”

狄雁儿奇道:“为什么?”

“海皇”叹了口气,道:“因为我曾经答应过那个姓风的小子,在他临死之前,我一定会让你送他最后一程……”

他的话还没有讲完,狄雁儿的脸色就已经变了!

变得苍白如纸!

因为她已经看到了那只木筏竟忽然奇迹般的散开,与她的“嫁妆”一起被风浪撕扯得支离破碎。

海面上无风三尺浪,海底更是暗流汹涌。

无论一个人的水性多么好,在这种情况之下落水,都绝对不可能再有生还的希望。

“叮”的一声,“西洋镜”已经跌落到“海皇城”下,摔得与那只木筏一样支离破碎。

“海皇”果然是一个守信用的人。

他居然让狄雁儿亲眼看到了风凌的海葬!

“海棠”走进“醉仙居”的时候,手上居然倒提着一只鞋。

一只男人的鞋。

赛黄金、金忘筌与齐阿九的脸上都毫无表情。

就连狄雁儿的脸上都看不到一点儿悲伤。

沉默了很久,赛黄金终于叹了口气,道:“‘公主’大驾光临,手上却倒提着一只鞋,莫非是想要提醒我们这些伤心人应该‘倒履相迎’么?”

海棠笑了笑,道:“伤心人?既然是伤心人,脸上为什么没有悲伤?”

赛黄金道:“因为,真正的悲伤永远都只能在心里。”

海棠想了想,道:“那也说得是。”

齐阿九向海棠手上的那只鞋瞥了一眼,淡淡的道:“这只鞋看起来好像泡过了水。”

海棠道:“是的。莫哭、莫笑已经在海水里足足打捞了半个时辰,最后就只找到这一只鞋。”

齐阿九脸色微变,道:“这只鞋是风凌的么?”

海棠道:“是的。我听说‘海皇’想派人将这只鞋送回‘醉仙居’,于是就自告奋勇的出来走一趟。因为风凌也曾经脱过我的鞋。”

金忘筌“哼”了一声,道:“‘海皇’为什么要派人将这只鞋送回‘醉仙居’?”

海棠道:“因为‘海皇’认为中原人氏通常都不喜欢海葬,只相信入土为安。”

金忘筌冷冷的道:“入土为安?只有一只鞋,如何入土为安?”

海棠摇了摇头,道:“‘海皇’说中原向多风雅之士,最重故旧之情。倘若朋友死后尸骨无存,便会将其生前衣冠埋入坟中,称之为‘衣冠冢’。风凌这一次经过海葬之后,自然已经尸骨无存,连衣冠也没有留下。幸好还捞起了一只鞋,各位不妨便将这只鞋埋入坟中,称之为‘一履冢’,好歹也算是对朋友的在天之灵有一个交待。”

狄雁儿早已被气得眼圈发红,浑身颤抖。

赛黄金居然点了点头,道:“既然如此,我们这就去‘海皇宫’拜见‘海皇’。”

海棠怔了怔,道:“去‘海皇宫’拜见‘海皇’做什么?”

赛黄金道:“当然是去求借棺木、祭品、元宝、蜡烛。”

海棠吃惊的看着他,道:“为什么要去求借棺木、祭品、元宝、蜡烛?”

赛黄金淡淡的道:“因为我们都觉得‘海皇’说的那番话很有道理,所以我们已经决定了要在今日黄昏时分按照中原的风俗为风凌重新举办一个葬礼。”

海棠的脸上居然又露出了微笑,道:“‘海皇宫’里怎么会有棺木、祭品、元宝、蜡烛?不过‘海皇’说,如果你们准备替风凌重新举办葬礼,就不妨以他的白玉床为棺木,将我的海棠果当祭品。檀木桌可以当成元宝来烧,蜡烛则用夜明珠代替。灵堂就设在‘醉仙居’好了,届时他还会率领‘仆人’、‘宫女’、‘御医’、‘画师’与‘御林军总管’亲自前来吊唁。”

赛黄金怔住。

他不得不承认“海皇”考虑得实在太“周全”。

“周全”得令人感到恐惧。

他忽然发现,“海皇”的思维也许比“海皇”武功更加可怕。

那种可怕的程度已经足以令人绝望。

风凌的一只鞋已经被端端正正的摆在白玉床上,周围堆满了海棠果。

床头放了两只木碗,木碗里分别盛着一颗拳头大小的夜明珠。

一张古香古色的檀木桌也已经先被莫哭、莫笑用掌力硬生生的劈成了碎片,再由靳九霄、凤孤飞、陆一凡与薛绣绣一片一片的拾起来丢进事先准备好的泥制火盆之中,慢慢烧成焦炭。

“醉仙居”里香烟缭绕。

“海皇”就静静的站在白玉床前,看来宛如一尊雕像。

他沉默良久,终于喃喃着道:“一个人一生之中只可以真真正正的死一次,我们却为什么偏偏要在一日之内为他举行两次不同的葬礼呢?其实……”

赛黄金、狄雁儿与齐阿九自然都不会去理他。

金忘筌却忽然冷冷的道:“其实,他原本不必死的,一次都不必。”

“海皇”道:“为什么?”

金忘筌道:“因为我们的计划已经非常周密,如果不是有一个人在行动之前走漏了风声,他又怎么会死?”

“海皇”道:“那个人是谁?”

金忘筌道:“那个人就是我。”

赛黄金、狄雁儿与齐阿九一起吃惊的看着他。

“海皇”淡淡的道:“看来你已经想通了这一次他为什么会死,是不是?”

金忘筌道:“是的。”

“海皇”道:“可是想通了也未必就一定要说出来。如果你不说出真相,你的朋友们或许根本就不会怪你。”

金忘筌道:“其实我早已没有勇气面对任何朋友。真正该死的人是我。我之所以苟且偷生,都是因为你。”

“海皇”道:“你要亲手杀了我,替朋友报仇?”

金忘筌道:“不错!”

“海皇”冷笑着道:“可是,你杀得了我么?”

金忘筌叹了口气,道:“就算明明知道杀不了你,好歹也要试一试。”

叹息声中,他的身形忽然鹰隼般扑起,凌空拔剑,闪电般刺向“海皇”的胸膛!

这一剑全力刺出,只攻不守,气势极其惊人,实已是同归于尽的拼命杀招。

好快的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