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武侠碧血昙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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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许多人都认为黄昏其实也充满了希望。

若是没有黄昏之后的暗夜,又怎会见到拂晓的曙光?

洞庭湖畔的黄昏也的确美得令人心醉。

只可惜这个美丽的黄昏对于狄雁儿而言却是完全绝望的。

她知道葛剑勇一定会将“避火金蚕甲”借给何不归。

君山之巅的那一战孟飘已经必败无疑。

“昙花圣教”的七十万两黄金也就必然会顺理成章的落进傅西风的口袋……

所以登上岳阳楼的时候,她的心很乱。

岳阳楼其实就是岳阳城西门的城楼,楼高三层,下临洞庭湖,据传为唐人张说谪岳州时所筑,宋代又经重修。游人登上此楼,便望见洞庭大观,君山一点。

风凌倚着栏杆,披襟当风,极目远眺,忍不住叹了口气,喃喃着道:“君山之巅…君山之巅…唉!登上岳阳楼,才知道君山原来小得可怜……”

黄寿祺遥指君山,道:“君山又名湘山,传说湘君昔日曾游经此处,因而得名。风兄弟请看它状似十二螺髻,其实却并非山峰,也只不过是洞庭湖水之中的一方孤岛罢了。”

风凌点了点头,低声吟道:“‘只是青云浮水上,教人错认作山看。’”

君山之巅仿佛有一条白影若隐若现。

黄寿祺道:“原来何不归早已到了。”

风凌苦笑着道:“他是东道主,理应先到。孟飘呢?孟飘为什么还没有来?”

话音未落,楼下就传来了一阵极有节奏的脚步声。

一位中年文士用左手平平托着一件巨大的物事,缓步走上楼来,朗声吟道:“‘木叶下君山。空水漫漫。十分斟酒敛芳颜。不是渭城西去客,休唱《阳关》。醉袖抚危栏。天淡云闲。何人此路得生还?回首夕阳红尽处,应是长安……’”

黄寿祺的眼睛里已经发出了光。

风凌闻声转过头来,但见来人生得剑眉入鬓,凤眼含威,虽然已近中年,却依旧风采照人,想来年轻之时必定是一个绝世的美男子,正是“风雨神刀”孟飘。

漆黑的眼眸中隐隐透出一丝凄苦之色。

左手上平托着的那件巨大物事赫然竟是一口崭新的柳州木棺材!

此刻岳阳楼上除了黄寿祺、狄雁儿与风凌之外,还有“拼命金钱”楚捷、“九尾飞狐”聂海、“一笑凌云”容信之、“鸳鸯无敌剑”墨余温与“左臂花刀”姜错等诸多江湖人物,孟飘却对于这一干人等尽皆不屑一顾,仿佛连那位身为“两河武林盟主“的“遗珠神剑”黄寿祺都不曾看在眼里,只是向着风凌点了点头,道:“长安一别,恍如隔世,小兄弟别来无恙?”

风凌勉强笑了笑,道:“多承兄台青眼,托赖诸事平安。”

孟飘又点了点头,道:“好!我们走吧!”

风凌怔了怔,道:“我们?你要带我去哪里?”

孟飘道:“君山之巅。”

黄寿祺、狄雁儿、楚捷、聂海、容信之、墨余温、姜错等人一起怔住。

他们来到岳阳楼上其实只不过是为了等候孟飘与何不归决斗的结果,根本就没有奢望过可以登上君山观战。

孟飘与何不归都是当世罕见的绝顶高手,他们爱惜自己的名声就仿佛是异兽爱惜自己的皮毛一般。

他们的这一战又怎么可能会允许别人旁观?

风凌吃惊的看着孟飘,道:“你说我可以去君山绝顶观战?”

孟飘道:“是的。这里只有你一个人才有资格去观战。”

风凌试探着问道:“为什么?”

孟飘淡淡的道:“因为我们之间毕竟还有一些渊源,在这里我只相信你一个人。雨情的遗体已经被我运进了你与狄姑娘隐居的那座小楼,如果稍后我死在何不归的‘万里追风剑’之下,就请你费心将我与雨情的尸体一起运回长安,合葬在长安城西四十里外密林深处的那三间小屋前。我们生不能同衾,死却能同穴,那也就算是不幸之中的万幸了……”

说到这里,他忽然探出右手抓住了风凌的手臂,反腕轻轻一抡,风凌的身子已然到了那口柳州木棺材的棺盖之上。

他的左手微微一沉,身形却已经跃起,从黄寿祺的头顶飞过,一掠丈余,起落之间就已经到了洞庭湖畔。

狄雁儿叹了口气,喃喃着道:“想不到‘风雨神刀’孟飘居然也是一个痴情之人。”

容信之望着孟飘与风凌远去的背影,也叹了口气,道:“‘登萍渡水、飞燕回翔!’好快的身法!唉!今日有缘目睹如此神奇的轻功,此行便已不枉了。”

黄寿祺道:“只可惜我们还是无缘看到他的那一招‘风雨飘零’。”

墨余温忽然淡淡的道:“只可惜无论他的‘登萍渡水、飞燕回翔’身法如何神奇;无论他的那一招‘风雨飘零’怎样凌厉,今日他都已经必败无疑。因为他的对手是何不归,天下间独一无二的‘万里追风剑’何不归……”

君山之巅。

风料峭。

何不归一身白衣如雪,就静静的站在君山之巅,静静的站在料峭的山风里。

远处忽然传来了一声叹息。

叹息声很轻,却又偏偏仿佛就在耳边。

何不归的心中不由得微微一动,只觉得那一声叹息实已悲苦到了极处。

叹息声中但见孟飘身形晃动,仿佛是被料峭的山风推送而来,无声无息的飘落在何不归身前一丈远处。

何不归勉强笑了笑,道:“昔日泰山日观峰一别,倏忽已十余载。孟兄风采依然,实是可喜可贺!”

孟飘“哼”了一声,左手向前推送,手上平托着的那口柳州木棺材为他神奇的内力所激,竟缓缓的向何不归飞去,飘出五尺之后却忽然下坠,恰好重重的跌在了他与何不归的中间,只砸的尘土飞扬,声势好生惊人。

风凌腰身一挺,从棺材盖上弹子般弹起,凌空转身,反而落在了孟飘的身后。

只听见孟飘冷冷的道:“你我之间仇深似海,不共戴天,那也就不必称兄道弟了。今日无须多言,但求一战而已!”

何不归望着那口柳州木棺材,淡淡的道:“抬棺求战?看来你我之间的这一战已然势在必行。只是不知道最后有机会睡进这口棺材里的人究竟是你还是我?”

孟飘道:“这么好的柳州木棺材世上并不多见,所以无论最后谁有机会睡进去,都一定是前生修来的好福气。”

何不归居然点了点头,道:“那也说得是。你身后的那个人呢?他居然有机会目睹今日这一战,想来一定也是前生修来的好福气了。”

孟飘道:“他是我一位故人的朋友,我信得过他绝对不会将这一战的情形宣扬出去。稍候如果我死在你的剑下,他就会替我收尸。”

何不归道:“稍候如果是我死在你的刀下呢?谁来替我收尸?”

孟飘道:“我。”

何不归向那口柳州木棺材瞥了一眼,道:“就用这口棺材?”

孟飘道:“不错!”

何不归叹了口气,道:“那就多谢了。昔日泰山日观峰绝顶萧涤尘爽约不至,十余年来我始终耿耿于怀。今日得能与你君山一会,无论孰生孰死,都不失为平生一大快事。”

孟飘点了点头,右手一翻,手上已经多了一柄一尺七寸五分长的短刀。

他的刀居然是白色的。

其薄如纸,也苍白如纸。

他的目光冷如刀锋,冷冷的道:“请!”

何不归的目光忽然也变得冷如剑锋。

他终于缓缓的抽出了那柄号称“江湖第一名剑”的“风府”,平剑当胸,叹了口气,道:“请!”

刹那之间,孟飘与何不归仿佛忽然就变成了两尊无情的雕像。

没有感情,也没有杀气。

四道冰冷的目光撞击在一起。

风凌从中竟读不到半点杀机。

他忽然想起了在长安“第一庄”的“倪家祠堂”里,孟飘曾经对“天诛地灭”杜黑丸说过的一番话——

所谓境由心生。心中有杀机,身上才会有杀气。你不懂得如何收敛自己身上的杀气,就说明你还无法控制自己的心魔。真正上乘的武功,不是用身体去练,而是用心。一个人如果心术不正,又怎么可能练成绝世的剑法?一个人如果连自己的心魔都控制不了,又如何能够与当世真正的一流高手比肩?

孟飘与何不归无疑都是当世真正的一流高手。

他们的武功都早已登峰造极、超凡入圣。

他们的修为都早已到了“侵略如火、不动如山”的境界。

“壁立千仞,无欲则刚。”

山不动,所以山没有破绽。

风凌的手心里已经泌出了冷汗。

就在这时,他忽然听见孟飘与何不归齐声长啸。

啸声如龙吟、似凤鸣。

长啸声中,孟飘与何不归已经同时出手!

一刀一剑闪电般盘旋进退。

他们的双脚却都仿佛已经牢牢的扎根在君山之巅的土地上,绝不移动一丝一毫。

他们的身法都呆滞到了极处。

刀、剑上的招式却都极尽巧妙,时而闪电惊雷、狂风暴雨;时而轻描淡写、流水行云。

只是如此相隔丈余遥遥相击,刀剑之上的威力根本无法波及对方,情势实是古怪之极。

三百招弹指既过。

孟飘忽然发现何不归的剑招之中露出了一点破绽。

虽然只有一点,却足以致命!

刀光一闪,孟飘的身形已经燕子般掠起,掌中短刀化作一道白虹,直劈何不归的胸膛!

这也许并不是最好的机会。

可是他已经不愿意再等!

没有人能形容这一刀的速度。

在这一瞬间,人世里所有的光辉仿佛都已经集中在这一刀之上了。

好一招“风雨飘零”!

刀光闪亮了何不归的眼睛。

何不归终于向后退了一步,掌中的“风府”却同时疾刺而出。

同样也没有人能形容这一剑的速度。

永远都没有人知道风究竟是从哪里吹出来的。

可是风却能够在瞬息之间吹遍大地的每一个角落。

剑光一闪就已经到了孟飘的咽喉。

“万里追风剑!”

好快的剑!

孟飘的心中微微一震。

他忽然发现何不归剑招之中的那一点破绽已经不存在!

他知道当那一刀劈中何不归的胸膛的时候,何不归的剑也必将同时洞穿他的咽喉。

他实在想不到何不归竟会先故意露出破绽,再使出这种同归于尽的剑招。

不过他并没有后悔。

——只要能够替情人复仇,死,又有何妨?

冰冷的刀锋划过了何不归的胸膛。

何不归的“风府”却在半空中奇迹般的停住了!

那一点寒芒距离孟飘的咽喉竟已经不足半寸!

这一幕实在太过动魄惊心。

风凌终于忍不住失声惊呼!

何不归胸前的衣衫已经裂开了一条长缝。

其中竟仿佛有金光闪烁。

孟飘脸色微变,盯着何不归,冷冷的道:“你既然有‘避火金蚕甲’护身,又何必剑下容情?”

何不归的脸色居然也变了。

他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望着孟飘,居然还叹了口气,道:“好快的刀!”

叹息声里,一大股鲜血忽然从何不归的胸口处飞泉般喷出,尽数喷洒在孟飘的衣襟之上!

孟飘神色大变,道:“你……”

何不归的身子颤了几颤,终于仰面摔倒在地上。

倒下去的时候,他的呼吸已经停止。

可是他的手依然紧紧的握着他的剑。

他的灵魂与生命都早已融入了那柄“风府”之中。

人世间再也没有任何力量可以将他与他的剑分开!

天上的白云停下了漂流的脚步。

烟波浩淼的洞庭湖水也忽然变得平静了。

连风都已经凝住,仿佛是要与白云、湖水一道为这位绝世的剑客默哀。

孟飘也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望着何不归的尸体,望了很久,终于长长的叹了口气。

他伸手掀开了那口柳州木棺材,俯身抱起何不归的尸身,将何不归的尸身连同那柄“风府”一起轻轻的放入棺中。

然后,他就用自己的短刀在君山之巅挖了一个坑。

一个很大、很深的坑。

刀,冰冷。

强敌的尸体冰冷。

他的心却更冷。

——是不是因为这位强敌也许比朋友更加值得尊敬、值得怀念?

他忽然用力的挥手。

苍白如纸的短刀远远飞出,飞下了君山,在洞庭湖水之中瞬间沉没!

这柄刀曾经带给他无限的胜利、荣耀、自信与骄傲。

只可惜从今以后,那些胜利、荣耀、自信与骄傲对于他而言都已经毫无意义。

强敌已逝。

天下间还有谁配令他再重新拔出这柄刀?

没有!

绝对没有!

于是,君山之巅多了一座新坟。

风凌折断了一棵小树,剥去树皮与枝叶,拔剑削成一块木牌,在上面刻了“大侠何不归之墓”七个字。

孟飘就静静的站在何不归的坟前,浑身上下纹丝不动,仿佛已经变成了一块墓碑。

有风吹过。

一道剑光忽然从身后飞来,疾刺他的后颈。

他仿佛根本就没有闪避。

可是那快如闪电的一剑却已经奇迹般的刺空了!

他叹了口气,转过头来,就看到了葛香香。

葛香香也正在看着他,冰冷的眼神之中有惊讶、有悲伤,更多的却是仇恨。

可是她居然没有再出手。

孟飘又叹了口气,道:“葛姑娘?”

葛香香仗剑而立,冷冷的道:“你认得我?”

孟飘摇了摇头,道:“不认得。我只认得你的剑法。适才那一招‘长风破浪会有时’是‘万里追风剑’之中的无上杀手,原本精妙绝伦。只可惜你出剑之时刚猛有余而轻灵不足,显然还没有领悟到‘万里追风剑’的精髓所在。须知世间之事过犹不及,‘万里追风剑’最是刚柔并济,倘若一味讲求威猛凌厉,就不免失之于呆滞了……”

葛香香杏眼圆翻,大声道:“住口!像你这种浪得虚名的无耻之徒根本就不配谈论我师父的剑法!”

孟飘居然笑了笑,道:“那也说得是。请问尊师隐居岳阳多年,除了你之外是否另有传人?”

葛香香“哼”了一声,道:“没有!”

孟飘想了想,道:“据说‘铸剑山庄’的大公子萧涤尘有一位胞妹,深得金陵‘怒剑’之精华,剑法十分了得,与你正是一时瑜亮,不知她此刻人在何处?”

葛香香狠狠的白了孟飘一眼,道:“我与萧涤尘的胞妹素昧平生,又怎么会知道她的行踪?”

风凌接口道:“萧涤尘的胞妹名叫萧可怜。当初萧涤尘豹隐关外,她也随后离开了‘铸剑山庄’,就在‘天罗宫’附近开设了一家‘相思当铺’。这位萧姑娘的剑法虽然了得,却从不过问江湖上的闲事,平生更从未离开过金陵半步。”

孟飘皱了皱眉,向葛香香苦笑着道:“今日君山一战多承尊师剑下留情,可恨我一时糊涂,居然误伤了尊师的性命,心中实是好生惭愧……”

葛香香厉声道:“不必再说了!虽然你已经沉刀洞庭,可是师门大仇,不共戴天!只恨我学剑未精,此刻还不是你的对手。不过十年之后,我一定会再来找你!”

孟飘在心里悄悄的叹了口气。

他知道自己永远都没有理由拒绝葛香香的挑战。

葛香香的眼睛里忽然闪烁出一种奇异的光芒。

因为有一颗仇恨的种子已经在她的心中悄悄的发出了嫩芽,而那种邪恶的生命力已经足以支撑任何一个人挣扎着痛苦的奋斗下去。

风,仿佛变得更冷。

孟飘淡淡的道:“好!我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