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武侠碧血昙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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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缓步走下君山的时候,孟飘的情绪依然很低落。

他似乎忘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避火金蚕甲”不是何不归的东西,原本不应该作为何不归的陪葬品,可是他居然没有将“避火金蚕甲”从何不归的尸身上面脱下来。

风凌居然也没有提醒他。

沉默了很久,孟飘忽然道:“你与狄姑娘隐居的那座小楼叫做什么名字?”

风凌道:“‘昙楼’。”

孟飘轻轻的叹了口气,喃喃着道:“琼花底事锁妆台?记得伤心未忍开。旧韵缠绵留晓梦,新痕惨淡印香腮。偏惊一瞬白衣乱,定解千年蝉曲哀。过客风尘终到骨,可怜春暮不重来!昙楼…昙楼…唉!好名字…真是好名字……”

风凌试探着问道:“你此刻是不是准备去‘昙楼’?”

孟飘点了点头,道:“雨情的遗体还留在‘昙楼’之上,我要送她回家。那里很黑,我担心她找不到回家的路……”

这句话很痴。

风凌的心中微微一酸。

他忽然发现“风雨神刀”孟飘与金陵“怒剑”萧涤尘有一个共同的特点。

他们原来都是非常痴情的人。

——是不是只有这种痴人才能够练成那种绝世的武功?

孟飘的声音很平静,接着道:“不过在去‘昙楼’之前,我还要先去另外一个地方。”

风凌怔了怔,道:“什么地方?”

孟飘淡淡的道:“‘万妙山庄’。”

何不归的灵堂就设在“万妙山庄”的客厅里。

许多白色的蜡烛使整间屋子都变得苍白无比,虽然懂得替人垂泪,却也将人们的心映照得更加冰冷。

“万里追风剑”威震宇内,可惜膝下并无儿女,所以只有葛剑勇与葛香香两名弟子为他披麻带孝。

赶来吊唁的宾客也是寥寥无几。

——他是武林之中的泰山北斗,生前都没有什么人有资格与他交往,死后自然也就没有什么人有资格赶来吊唁。

“三世韦陀”狄云青往日里曾经与何不归有一些交谊,又与葛剑勇有翁婿之名,原本应该赶来吊唁,可惜此刻已经身中剧毒,卧床不起,所以也就只好由知交好友、两河武林盟主“遗珠神剑”黄寿祺代劳。

不过“昙花圣教”与“万妙山庄”毕竟大有渊源,所以“铁甲金鳌”龙如日、“拼命金钱”楚捷、“九尾飞狐”聂海与“一笑凌云”容信之也都已经到了。四大堂主联袂而来,算是给足了面子。

葛香香已经伏在何不归的灵前泣不成声,只有葛剑勇满面泪痕的勉强着说了一些场面话。

狄雁儿却始终都没有出现。

黄寿祺解释道:“狄大小姐原本也要亲自赶来吊唁,只可惜狄教主抱病在床,狄大小姐要留下来侍侯汤药,实是分身乏术,还请葛庄主见谅。”

葛剑勇垂泪道:“大家不是外人,那也就不必客套了。这一次家师忽然仙逝,晚辈悲痛欲绝,多承各位前辈相助料理家师的身后事,晚辈心中已然感激不尽……”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门外忽然有一个人淡淡的道:“其实不过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而已,葛庄主那也就不必客套了。”

灵堂之上的每一个人都微微一怔,就连伏在灵前哭个不停的葛香香都止住了哭声,回过头来。

但见那说话之人已经背负着双手缓缓的从门外踱了进来,居然是一个瘦小枯干的老头子,头发稀稀落落的,蜡黄色的脸上布满了皱纹,看上去竟仿佛是一张先被揉成一团之后又再重新摊开了的牛皮纸。

葛剑勇举起衣袖拭去脸上的泪痕,道:“前辈是家师的故友么?”

那说话之人摇了摇头,道:“尊师相识满天下,相知无一人,哪里会有什么故友?”

他在言语之中对何不归毫无敬意,显然来者不善。

葛剑勇的神态却依然恭谨,道:“家师不幸仙逝,晚辈心乱如麻,礼数不周之处还望前辈海涵。前辈既然不是家师的故友,此刻光临敝庄,不知有何见教?”

那说话之人淡淡的道:“我是来还债的。”

葛剑勇怔了怔,道:“还债?还什么债?”

那说话之人道:“赌债。”

他忽然拍了拍手,就有一大群人从灵堂门外潮水般涌了进来,个个身手矫健,居然都是岳阳“五帮十三派”之中的厉害角色。

为首二人一个白袍圆脸、一个独臂青衣,正是岳阳“神针”墨家的大公子“鸳鸯无敌剑”墨余温与江南独行侠“左臂花刀”姜错。

他们一共抬来了十七口黑沉沉的大铁箱。

掀开箱盖但见金光耀眼,其中竟赫然全都装满了成色十足、分量沉重的金砖!

“铁甲金鳌”龙如日、“拼命金钱”楚捷、“九尾飞狐”聂海与“一笑凌云”容信之的脸色一齐变了。

龙如日盯着那说话之人道:“阁下就是‘镜花水月派’的掌门‘昨夜黄花’傅西风傅老先生?”

那说话之人笑了笑,道:“不错!”

他干咳了一声,墨余温与姜错就指挥着那一大群人先七手八脚的将大批金砖分别从十七口大铁箱里尽数搬了出来,然后再一块一块整整齐齐的铺在地面之上。

何不归的灵堂忽然之间就变得金碧辉煌了。

葛剑勇、黄寿祺、龙如日、楚捷、聂海、容信之等人都吃惊的看着傅西风,半晌说不出话来。

葛香香忽然跃起身来,大声道:“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傅西风淡淡的道:“难道葛姑娘看不出来他们此刻正在用金砖铺地么?”

龙如日终于叹了口气,道:“傅老先生是不是准备用这些金砖来偿还赌债?”

傅西风道:“是的。何不归既然已经埋骨君山,那场赌赛自然就是贵教赢了。”

楚捷冷冷的道:“可是这里是‘万妙山庄’。难道傅老先生不认得去敝教总坛的路?”

傅西风笑了,道:“当然认得。不过我听说贵教狄教主此刻病体沉重,实在不忍心再去打扰。”

容信之道:“所以傅老先生就找上了我们?”

傅西风点了点头,道:“四位堂主一向忠心耿耿,都是贵教之中举足轻重的人物,我自然是信得过的。何况‘万妙山庄’与贵教一向同气连枝、守望相助,区区黄金不过是身外之物,其实送到哪里又有什么分别?”

聂海淡淡的道:“可惜‘赤发玄坛’许还珠当日送入赌局的东西是金票,不是金砖。”

傅西风微笑着道:“这就叫做‘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瑶。投我以金票,报之以金砖’啊!既然赌赛胜负已分,我们赌局也就只好愿赌服输,此刻将一百四十万两黄金拱手奉上,请四位堂主查收。”

他的笑容居然洒脱无比,仿佛此刻铺在灵堂里的那些东西根本就不是金砖,而是瓦砾。

他能够在短短的一昼夜之间便将“昙花圣教”的七十万两金票尽数兑现,实在是神通广大。

而他居然还可以轻描淡写的凑齐同样数目的黄金来还赌债,那就未免太过骇人听闻了。

纵使搜遍全岳阳城也绝对找不出那么多的金砖。

那些金砖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呢?

“万妙山庄”庄主的卧室里有一个巨大的木桶。

这种木桶叫做“风吕”,据说来自遥远的扶桑。

自从号称“东瀛第一高手”的扶桑“青刀流”宗主柳生正雄将这个“风吕”亲手送入“万妙山庄”之后,“万妙山庄”的前任庄主“无情血剑”葛天涯就一直将它摆放在自己的卧室里。

因为,它象征着至高无上的荣誉。

想当年,柳生正雄带着一柄“血饮狂刀”只身渡海挑战中原武林,一路连败江南三十七位一流高手,野心勃勃,不可一世。不料却在洞庭湖畔被“万妙山庄”的庄主“无情血剑”葛天涯以“血剑无情、飘风十三式”打得一败涂地,不免心灰意冷,从此封刀归隐。

离开岳阳之前,他亲自将这个“风吕”送进了“万妙山庄”,以表示对葛天涯的敬意。

所以,葛氏一族就成了岳阳最负盛名的武学世家,葛天涯也多了一个“洞庭第一神剑”的绰号。

时至今日,虽然“万妙山庄”的庄主早已换成了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病相如”葛剑勇,可是“犬子”的羸弱并未磨灭“虎父”的雄风。

“万妙山庄”里的人们依然记得曾经的荣耀,对于那个“风吕”也依旧奉若神明。

尤其是葛翁。

已经没有人记得葛翁叫做什么名字,只知道他曾经服侍过“无情血剑”葛天涯的父亲读书、学剑。

葛天涯长大成人之后,他就做了“万妙山庄”的管家。

到了葛剑勇与葛香香这一代,他早已是“万妙山庄”之中硕果仅存的“元老”了。

上个月初十他才刚刚过完八十岁的生日,此刻精神却依然矍铄,耳不聋、眼不花,手脚也还算利落。

最近这几年间,他已经很少去管庄里庄外的琐事,唯一的工作也许就是负责每天清洁葛天涯留下来的那个“风吕”。

他喜欢这份工作。

因为每当擦拭那个“风吕”的时候,他就会不由自主的忆起老主人昔日的风光。

虽然那种风光已经只能怀念。

他知道葛剑勇有清晨用这个“风吕”沐浴的习惯。

不过今天是一个例外。

他似乎已经预感到了今天将会是一个很特殊的日子,所以清晨就戴起轻薄的棉帽,披上崭新的棉袍,搬来一张藤椅,静静的坐在那个“风吕”旁边发呆。直到夕阳西下,他才终于叹了口气,点燃一盏油灯,仿佛准备继续留在这里。

对面的那扇窗子却忽然被一阵风儿吹开了。

两条人影从窗外幽灵般飘了进来,轻轻的落在了葛翁的面前,正是孟飘与风凌。

葛翁吃了一惊,站起身来,大声道:“你们是什么人?”

风凌笑了笑,道:“在下姓风,与这位朋友冒昧过访,但有一事相求。”

葛翁道:“你们擅闯民宅,莫非竟是强盗?”

风凌道:“不是。我的这位朋友只不过是想要借用贵庄的‘风吕’洗一个热水澡而已。”

葛翁怔了怔,道:“洗澡?”

风凌道:“是的。”

葛翁吃惊的看着孟飘,道:“你看上去很干净,为什么要急着洗澡?”

孟飘道:“因为我有一个习惯。”

葛翁道:“什么习惯?”

孟飘道:“每一次与高手决斗过之后,我都要立即沐浴熏香,然后斋戒三日,以谢神明。”

葛翁道:“那样做岂非很麻烦?”

孟飘淡淡的道:“的确很麻烦。幸好这个世界上真正的高手并不多。”

葛翁半信半疑,道:“你这个人真的很奇怪。我已经活了八十岁,却从来都没有见过像你这样奇怪的人。”

孟飘笑了笑,道:“可惜你此刻已经见过了。”

葛翁向那个“风吕”瞥了一眼,道:“你真的想要在这里洗澡?”

孟飘道:“本来是有这个意思,不过见到了你之后我又有一些担心……”

葛翁道:“担心什么?”

孟飘道:“担心你会趁我洗澡的时候偷走我的衣裳。”

葛翁怔了怔,道:“我为什么要偷走你的衣裳?”

孟飘道:“你既然能够趁葛剑勇洗澡的时候偷走他的‘避火金蚕甲’,自然也可以趁我洗澡的时候偷走我的衣裳。”

葛翁叹了口气,道:“你说什么?我已经在这里住了六十余年,‘万妙山庄’上上下下有谁不认得我葛翁?又有谁不知道我的手脚一向干净?我知道你也许只不过是想要与我开一个玩笑,可惜你开的这个玩笑一点儿都不好笑。”

孟飘的样子看起来可一点儿也不像是在开玩笑。

他盯着葛翁的眼睛,淡淡的道:“你应该听说过我从来都不喜欢开玩笑。虽然你早已是一个老江湖,但是你骗不了我的,我不仅知道你偷走过葛剑勇的‘避火金蚕甲’,还知道你其实根本就不是真正的葛翁。真正的葛翁已经被你害死了。真正的葛翁在这里住了六十余年,这里的人都很熟悉他,你易容成他的模样之后却又害怕会露出破绽,所以就只好整天都躲在这一间屋子里……”

葛翁的神色丝毫不变,大声道:“你说我不是真正的葛翁?如果我不是真正的葛翁,那么我又是谁?”

孟飘笑道:“那也要等到看过了你的真面目之后才会知道。”

他微笑着随手劈出一掌,掌风如刀,居然凌空削落了葛翁头上戴着的棉帽。

好厉害的掌力!

葛翁惊呼一声,身形向后疾退,竟宛如脱兔,意欲低头避过那一掌,却哪里还来得及?

轻薄的棉帽被劈成了两半跌落在地上。

葛翁的满头长发就披散开来。

他的头发竟是血红色的!

风凌叹了口气,道:“你一定就是‘昙花圣教’麾下‘黑虎堂’的堂主‘赤发玄坛’许还珠!”

葛翁的眼神终于乱了。

他咬了咬牙,道:“不错!我就是许还珠!”

孟飘点了点头,道:“既然你是‘昙花圣教’中人,就应该不会觊觎‘万妙山庄’里的物事。这一次你忽然出手盗取葛剑勇的‘避火金蚕甲’,究竟是受何人指使?

许还珠的眼神之中居然流露出一丝悔恨之色,道:“这一次我叛教出逃,辜负了狄教主,辜负了多年生死与共的好兄弟,其实也不过是贪生怕死,意欲苟且偷生罢了!今日既然让我遇上了‘风雨神刀’,那还有什么话好说?”

孟飘淡淡的道:“你叛教出逃与我无关。只要你肯说出那个人的名字,也许就真的可以活到八十岁了。”

许还珠摇了摇头,道:“我不能说。如果我说出了那个人的名字,就只有死得更惨,我的亲友们也都会遭殃……”

他向前迈出几步,长长的叹了口气。

叹息声中,他忽然从那个“风吕”下面抽出了一根沉重的竹节钢鞭,反手一鞭就砸碎了自己的头颅!

他居然宁可自戕也不敢说出那个人的名字。

风凌的掌心里已经泌出了冷汗。

他实在很难想像那个人究竟会可怕到什么地步。

宋雨情的死、许还珠的叛教、‘神针’墨家的赌局、君山之巅的决斗……

这一切仿佛都在被那个人暗中操纵着。

那个人也许比穿着“避火金蚕甲”的何不归更加可怕!

风凌忍不住悄悄的瞥了孟飘一眼。

其实他已经隐约猜到了那个人是谁。

那个人,一定就是傅西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