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
亭子里的那对恋人,此时却正在经历一场情感的急风暴雨。景都尉久别重逢的热烈话语,乃至抚摸,亲吻,都未能化解庄蝶姑娘心中积蓄的痛楚,冰块。她始终默默无言,只有流不尽的婆娑泪水。
“庄蝶妹,你说话呀!”景差到了无伎可施,只好暗示地说,“那事不是你的错,该杀的是--”
“景差哥--”蝶姑娘用手捂住他的嘴,就为不再听到那畜牲的名字,“让我们今后只做兄妹吧。”
“不,我要娶你。你要做景差夫人!”
“不行不行……”
“你圣洁无比!”
“老天,我……啊啊啊……”庄蝶一扬头,双手捂住嚎啕大哭的嘴巴,朝山下冲去。
一艘风帆鼓动的大木船,顺长浦夏水直下东南,横切过沧浪水,进入汉水。船头上,屹立着视察汉东虫灾的钦命大臣景都尉和三闾大夫屈原,屈原身后站着女扮男装的猫鬼柳公子。猫鬼这次不叫白公子而叫柳公子,是怕景差见面后辨认出来。景差身为武将,满身杀气。要跟他说清能在人与鬼之间自由穿行,且有九条命的猫鬼,是很难的。难就干脆不说,蒙混过关吧,谁叫宋玉多事。
屈原开始严词拒绝宋玉的传话,喝叱学生道:
“你也知道先生与夔柳的****是无根之木,早晚都会枯死夭折。你还在中间凑什么热闹?”
“先生,不是学生凑热闹。山鬼细腰执意要跟先生去汉东,她若贸然出宫,后果不堪设想。弟子好不容易说服她以桃代李,让猫鬼随行。此中利弊不是一目了然?”
“唉,李代桃僵,安知祸福。”
三闾大夫最后还是默认让猫鬼上船。在龙桥河码头,宋玉送猫鬼上船后就离开了。景差是个粗心的武夫,见宋玉送一位年轻英俊的公子上船,也没仔细瞧瞧,与在临淄殴打致死的车夫白公子有无瓜葛,死后诡异地变成一只猫的白公子有无牵连。随意问了先生一句:
“老师,这是谁?”
“他叫柳公子,”屈原也是急中生智,“前天刚从归州来到敝府,是个想跟着学诗赋的青年。”
“噢,柳公子,”景都尉拱手称颂,“想必你也是归州才俊,诗坛的后起之秀了。”
猫鬼在梨花宫、细腰宫,相伴的是宫娥彩女,山鬼细腰姐的歌舞更让她受益非浅。她随口吟出: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
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景差听了,对柳公子投师门下学诗,坚信不疑。他虽身为武将,却对跟先生学诗念念不忘,说:
“柳公子随口吟出的这首诗,是孔子编定的《诗经.邶风.击鼓》中的最后四句,可是?”
“景都尉说是,就是嘛。”
猫鬼其实弄不清诗的来历,她是听夔柳偶然唱过的,再也不敢在诗人面前班门弄斧了。
大帆船调转方向,在汉水上逆流而上。原来借用的西北风成了逆风,风帆使不上劲。只能靠船工、水手和纤夫,划的划桨,背的背纤,船歌,纤夫歌,此起彼伏:
大江啊,大江......
你流过了千古洪荒;
你漂走了霸王兴废,
留下的是百姓辛酸!
夕阳西坠,夜幕下的江畔原野,燃着熊熊的炉火,一簇簇一点点,渐渐深远,与天上的星星连成一片。枯瘦如柴的男子,在炉边炼铜。把一只只铜盆,铜碗,铜杯,铜酒器扔下炉膛。远远望去,熊熊的炼铜炉如点点鬼火,在苍茫的天地之间闪烁,给人带来忧伤。
大江啊,大江......
世事总是渺渺茫茫;
何处才是你的彼岸?
何日才能伸直脊梁?
船头上,屈原和景差眺望着远方,眼里一片忧戚。猫鬼柳公子不懂人世上还有“铸像邀福”的奇谈怪论,更不懂把上好的铜器丢进炉膛为了何事,她问:
“先生,把那些铜器熔了干什么?”
“为炼精铜。”
“炼精铜干什么?”
“唉,都是靳尚之流,误导大王的害国坑民之举。”
“这就更不懂了。”猫鬼以她的鬼世逻辑思考。
“是这样,柳公子。”景差代替先生解释,“如今秦惠王驾崩,楚国远嫁秦国的宣太后听政,楚秦边境一时无忧。怀王要想一统天下,国力不足,兵力不强。于是太卜郑詹和靳尚之流,给大王出了个馊主意:铸六国铜像于大殿,请先生撰颂,太卜作法。那样六国君王就会听从怀王调遣,实力统一不了,就来个精神会餐。”
“哈哈,什么鬼主意?那是捏了鼻子哄自己。”猫鬼也得出了人世间一个简单结论。
下船换上长途跋涉的马车,摇摇晃晃驶过荒凉原野。坐在车箱里的屈原、景差、猫鬼和十几名听差,发现驿道上不时有载重马车迎面而来,擦肩而过。载重车上装载的是青一色金光灿灿运往郢都的铜锭。驿道两边的山坡上,炼铜炉不停地喷吐着火焰,骨瘦如柴的男子在炉边销骨磨筋。屈原的目光从铜锭上移向田野,不住地摇头长叹。田野上,田土干裂,禾苗枯萎,不见一点绿色……一个伛偻着腰的老妇在路边扯草根。屈原、景差下了车。
景差和善地向老妇人打听说:
“老人家,这地方上的人呢?”
老妇努力挣直身子,仍然够不着看人脸地:
“走啦。”
“干什么去啦?”
“拉去炼铜去啦。”
“这儿不是闹蝗虫吗?”
“闹啦。”
“蝗虫呢?”
“飞啦。”
“飞啦?”
“吃光了不飞咋的?”
老妇始终够不着看问话人的脸,问话的景差也就只看到一头剌猬样灰色的乱发。没有感情交流,只有麻木中的一问一答。屈原叹了口气问:
“地方官没人管?”
老妇无语。
“老人家……”景差再问。
老妇伸出手道:
“能给点吃的吗?”
景差拿一点碎银子递了过去,老妇摇摇头说:
“银子,吃了会死人的。”
她继续嚼着枯萎的草根。
夜,荒原上闪着一团团火光。车轮在夜幕下的荒原上滚动,一座座炼铜炉在夜空中红光闪耀,映红了天空。一群群衣衫褴褛的夫役被兵士驱赶着在炼铜炉旁劳作。屈原、景差朝高炉走过来,猫鬼跟在后面。熊熊的火焰勾画出他们抑郁的脸。一个未老先衰的夫役用铁杆在熔化的铜液中捣动。士卒抽打夫役,夫役躲闪不及。
一个趔趄跌进炉中……
“哦......”
一声惨烈的喊叫,滚荡的铜液吞没了苦役。
屈原冲上前质问士兵:
“谁叫你们这么干的?”
“哦,大人!”士卒吓得跪在地上。
景差怒喝道:
“说!”
“没办法,”士卒哭丧着脸,“这是莫敖大人的领地,交不出铜,大人要我们的脑袋。”
苦役们一齐跪倒呼喊:
“大人,为我们作主呀!”
“大人,地都没人种了,都被抓来炼铜,来年吃什么?”
“大人!”
……
屈原、景差和猫鬼来到一家农舍前面,恰逢一伙差役破门而入,见着铜器便抢。摘下门上的环,柜上的扣,为了几块装饰的铜片不惜砸烂一张桌案。农妇手里死死抓住一口铜锅,苦苦哀求。差役将农妇推倒,把铜锅抢走。屈原、景差走过去拦住差役,扶起妇人。
屈原愤愤地吼叫:
“你们怎么能这样?人家不煮饭了?”
差役振振有词地:
“他们没米下锅,还要铜锅有什么用?”
三闾大夫眉头紧锁。山坡上,一群衣不遮体的苦役背着砂石从地下坑口爬出来。暗无天日的地下坑道里,光着上身的苦役,背着一篓篓铜矿石在爬行。另有一批苦役被武士押解着,像赶鸭子般一个个赶下坑道。
屈原、景差和猫鬼来到坑道口,苦役们见是屈原一齐挣脱武士,冲过去跪倒在屈原面前,大呼:
“三闾大夫,救救黎民百姓啊!”
屈原昂首向天,眼角流出两行酸楚悲愤的泪水……
冬去春来,三闾大夫和弟子景差、柳公子,来到汉东随县莫敖昭朋领地的家城。在楚武王之前,莫敖是楚国最高行政长官,随国是汉东最强大的诸候小国。武王征服随,汉东巴、庸、濮、邓、绞、罗、轸、申、贰、郧、江诸小国全部臣服。七十高龄的武王也在这次征战中死去,莫敖屈重秘不发丧,王位顺利交接。到第五代楚庄王北伐三晋,问鼎周室,楚成为春秋五霸之一。莫敖领地家城就在随故都,不仅历史悠久,就算后来莫敖地位被令尹取代,然而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随故都依然人文鼎盛。
莫敖领地家臣总管,闻听三闾大夫和景都尉来了,敞开宫门迎接钦命大臣的到来。屈原虽然对随故都宫城遗留的历史人文遗存颇有兴趣,但是当家臣总管大摆奢华筵宴,十几名舞女歌舞佐酒时,想到一路来看到的嚼草根的老妇,骨瘦如柴的夫役,心里很不是滋味。
酒过三巡,屈原忍耐不住开口了:
“总管大人,莫敖领地家大业大,锦衣玉食,也可算得上富可敌国了。这次大王钦命三闾大夫与景都尉巡视汉东虫害灾情,一路来见领地民生凋落,乞食者不绝于途,想必领地家城是必开仓赈灾的了吧。”
“自然,自然。”家臣总管是个老狐狸,口里答应,却频频敬酒道,“二位大人,还有那位年青公子,这是家城窖藏了一百多年的好酒,请喝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