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在每个王朝,官员不消说是吃权力饭的,其他的胥吏和衙役,以及跟在胥吏和衙役后面的人,都属于附生在权力之上的人。明清两代实行官员低俸制,仅仅靠薪水,官员生活得半死不活,胥吏及以下当差的就更不用说了。所以,他们必须靠制度的弊端才能吃饭,吃好饭。把制度弄得弊端丛生,他们才好上下其手。他们上下其手,主持的官员也跟着有好处。这么多攀在体制内的人惦记着把制度弄坏,制度当然不可能不坏,是吧?
闲衙门的闲话
古代中国中央政府的衙门,有个演变的过程,按道理,制度的转换是新的淘汰旧的,但实际上并不完全如此。比如秦汉之制,三公九卿,后来三公逐渐废了,变成三省六部,但作为九卿遗迹的各个监、寺却依旧存在。直到清朝,还保留太常寺、太仆寺、光禄寺、鸿胪寺和太子詹事府,基本上都无事可做。清朝不预立太子,太子詹事府根本没有意义,但也保留,说是要留着一些四、五品的官职,作为翰林升迁之用。
按道理说,六部都是有事可干的,明清由于没有宰相,六部的权力比前朝还要大些。但是,自打1860年朝廷被洋人逼着设置了一个总理衙门之后,情况发生了变化。原来洋人只是要清廷设一个外交部,因为他们不愿意按清朝的规矩跟礼部打交道,因为那意味着他们就成了清朝的藩属。但总理衙门设置之后,把所有跟洋人洋务沾边的事都管了。随着洋务运动的推进,这样的事越来越多,都给总理衙门管,等于是侵越了六部的职权。开始的时候,六部不知道怎样跟洋人打交道,乐于放手,但放着放着就发现事情糟了,好多自己固有的职权领域都被人家践踏了,自己又无可奈何。其中,工部的职权被侵越得最为严重。这是自然,因为工部管的就是各项工程,而洋务的大头就是工程。按道理,无论是开办国营厂矿还是修建舰船,都该是工部的传统职权,现在由于洋务的关系,基本上跟工部没关系了。
在六部中,工部原本排名最后,由于操持贱业(工程,粗活)的缘故,在官场的俗称上占了一个“贱”字。被挤对得无事可做,也不做抗争,抗争也抗争不了。随着国势日衰,原来可以做的皇家园林工程,也渐渐可有可无,到了戊戌变法的时候,这个部也已经是可有可无了。变法裁撤了一些监、寺,没有动工部,那是因为不想一步到位,有太大的动作。因为如果动了工部,就等于彻底动摇旧的科层官僚制,以西方的新式科层制取而代之了。但是即便如此,戊戌变法失败后,所裁撤的衙门都恢复了。
不消说,古代官僚制的本意,当然是要干事的。但是,由于官本位的缘故,官员本身还意味着荣华富贵,因此官僚制还得有一个养人的功能。不干事的闲人,也得养着。宋朝的闲衙门最多,因为宋朝的国策就是养士,把士大夫用官职养起来,不让他们到外头捣乱。其他的王朝没这样大张旗鼓,但也得养。于是,无事可做的闲衙门,就只能让它们存在着。当然,这也是为什么戊戌变法裁撤了几个闲衙门,会引起舆论那么大的反弹的缘故。西太后发动政变,违背祖制,公然在皇帝成年期就临朝称制,但恢复了裁掉的衙门,多了几个官职,就马上官心、士心大悦了。
不过,没事干的衙门里面的人,可从来不会承认自己是闲官,即使到了皇帝那里,也是如此。大家心照不宣,假装都很忙,勤于公务。皇帝也假装不知情,当他们很忙。当然,凡事总有例外,还真有这样的老实人,实话实说。这个人名叫秦树声,进士出身,官做到工部郎中。郎中相当于现在的司局级官员,正四品。在光绪末年,此人被外放做知府。按规矩,外放官员依照惯例,皇帝得召见,于是秦树声就见到了光绪皇帝和西太后。所谓的召见,也就是问几句闲话,什么时候中的举,进士哪科,家乡何方,等等。那日,西太后随便问了一句,你经常到署(衙门)吗?按规矩,只消回答“是”或者“常到”也就是了。可是秦树声偏偏回答:“不常到。”西太后很诧异,忙问为何。秦回答,因为无事可做。西太后接着问,你们的堂官(即部领导,尚书和侍郎)常去署吗?秦答道,也不常去,因为无事可办。
接下来,军机处连忙把秦树声发到了地方,远远地派到云南曲靖做知府。这个家伙实话实说,捅破了窗户纸,如果太后较起真来,把个衙门撤了,多少人的饭碗都砸了。好在西太后是个明白人,知道闲衙门养闲官也是朝廷的义务,并没有深究。无事可做的工部,一直到新政中期才合并到了商部,变成农工商部。这个工字,已经不是原本意义上的工程,而是工业了。
牙兵牙将的故事
牙兵牙将,多见于晚唐和五代十国时期。那时军将均有自己的旗帜,这样的旗多半是三角形的,边缘呈犬牙锯齿状,人称大牙,将在旗在。军将的亲卫,多在大牙之旗左右,人呼之为牙兵;而亲卫之将,则称牙将;军帐之门前,必树牙旗,人称牙门。后来有人把牙与衙混淆,牙门变成衙门,把牙将称为衙将,唐五代时还真就有衙内指挥使的官衔,主掌牙兵。而对于做节度使的军阀而言,这样的牙将大多数是他们的义子,所以后来骄横跋扈的纨绔子弟也被称为衙内。
晚唐五代,是个军阀时代。晚唐的藩镇,各个节度使都是武夫,当年安史之乱中安史的余党。他们之所以能保持一个半独立的割据地位,就在于他们手中的军队。当年的唐朝皇帝急于还京享福,不肯下功夫剿灭安史余党,让这些余党名义上承认朝廷领导就凑合了,大家各行其是,地位父死子继,如果朝廷敢说半个不字,就刀兵相见。
藩镇的模式,在晚唐五代得以大规模复制。大小的军阀横行天下,大到称王称帝,小到割据州县,靠的就是一支军队,而控制军队的唯一法宝,就是有一支核心的亲卫军牙兵。当年的牙兵牙将,都是胳膊粗力气大、能征善战的壮士,其中的佼佼者往往被藩镇统帅收为义子,或者直接用自家的子侄统帅牙兵。他们就是军人政权的支柱,打仗的时候靠他们冲锋陷阵,平时靠他们弹压其他的军人。牙兵待遇好,权力大,做了不法之事没人敢追究。牙兵和他们的家属,在那时都是军人政权的特权阶层。
当然,牙兵不是傻瓜,知道自己地位的重要,脾气也就日见其大。主仆的位置,慢慢就掉过来了。早在藩镇时期,镇帅们就得小心伺候着牙兵,要什么就得给什么。喝酒的时候,每每亲自打牙板唱小曲,讨牙兵们的好。人的欲望是没边儿的,而镇帅们的能力是有限的,到了欲壑难填之时,牙兵们就要琢磨着换上面的人了。这样一来,原本的支柱就变成了祸害。所以,这样两种事在这个军阀时代频繁发生,不是镇帅引入外来的武力突袭牙兵,将他们连男带女一并杀光,就是牙兵们杀了镇帅,另立他人。但是,镇帅杀了牙兵,还得重招新的牙兵,然后牙兵再度骄横,周而复始。周而复始的结果,是骄兵悍将愈加骄横。到后来,某些镇帅做了皇帝,牙兵们也跟着升级,不满意了就换皇帝。整个五代,总共加起来不过五十三年,居然经历了五个朝代,平均每个朝代不过十年多一点点,军将们换皇帝跟换尿布一样,换朝廷如换老妈子一样。像后周殿前大将赵匡胤被部下黄袍加身的故事,在五代上演了好几回。出现叛乱,皇帝遣将出征,将士们嫌赏赐品少,那么到了前线就临阵倒戈,在敌人那里再领一份厚赏,当然,接下来就是反叛者做皇帝了。
都说晚唐五代是骄兵悍将的天下,但所谓的骄兵悍将,就是牙兵牙将,统治者最依赖也最信赖的那么一群武人。军人的统治,没有文治,没有道义,文官虽然还有,但也就是征税和歌功颂德、拍马屁的工具。在统治者看来,安邦定国只能靠长枪大剑,毛锥(毛笔)是没有用的,文人为自己争地位,也只是说,毛锥可以在征税的时候记记账。晚唐五代,天下精壮尽入军中,军人统治,兵强马壮,看起来强大无比,被统治者根本无法反抗。但这样的统治,实际上内里脆弱极了,因为没有任何道义上的合法性可言。如果统治的基础只剩下一些强横的武人,无论统治者对他们怎么好,待遇如何优越,最终都是欲壑难填,反噬是早晚的事儿。无需外部力量来攻,就是自己依赖的亲信武力就会颠覆他们自己。一旦这些牙兵牙将明白了维系这个天下唯一的指望就是他们的时候,你想不让他们骄横都不可能。唯一的办法,就是不断加码,用越来越多的物质赏赐来维系他们的忠诚。可是,当这个世界唯一通行的语言就是强力之时,就没有人挡得住这些胳膊粗力气大、武艺高强之辈用强力来说话。所谓的忠诚,就是物质交换,一旦主子填不满自己的欲壑之时,忠诚就飞到九霄云外了。也正因为如此,五代的王朝才如此的短命,也没法不短命。不止中国,世界其他国家也是如此。古罗马末期,皇帝靠禁卫军治天下,自己也就成了禁卫军的掌上玩物,换来换去,玩来玩去,罗马也就玩完了。
孙子云,兵者,凶器也。刘邦说,以马上打天下,不能以马上治之。他们说得都对,都是常识,可惜这样的常识不是所有人都明白。
兵以食为天
中国古代的士兵,大多是职业兵。兵农合一的尝试,最后一次是朱元璋在明初搞的,他建立了卫所制度,有地,可以屯田。幻想着他们的士兵平时种地,战时杀敌,不费国家的饷,不吃百姓的粮。结果发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军队一旦种地,就成了奴隶制的农场,军官成了奴隶主,士兵成了农奴。而种地的农奴放下锄头再拿起刀枪,基本上就没法杀敌效命了,因为精壮的劳力都逃光了,同样是种地,谁乐意做农奴呢?嘉靖年间,沿海这么多卫所,连几个倭寇都奈何不了。想要对付外敌,哪怕是倭寇这样层次的外敌,只能重新招募士兵,所谓的戚家军,就是这样出来的。就这样,废弛的卫所还像阑尾一样在那里,但真正的军队却是招募来的镇兵。
这样的镇兵,进入清朝之后变成了绿营。满人八旗很厉害,但中国太大,十几万的八旗兵不能包打天下。真正有效的战略,还是以汉制汉,成建制地把镇兵弄过来,掉转枪头对准另外一些镇兵。汉人的士兵帮助满人逐鹿中原,真就把鹿给逮住了。此后多少年,这些打着绿色旗帜的汉人士兵,似乎都比在汉人皇帝手底下更有用。只是,这些士兵都是职业军人,当兵是为了挣钱养家糊口,必须定期发给粮饷。
可是,兵是要由官来带的。千里做官只为财。地方上的文官管着人、管着事、管着地方,弄钱容易;带兵的官,只能管几个兵,哪儿弄钱去?想来想去,只能在兵身上打主意。一个办法是克扣,饷也克扣,粮也克扣,反正发饷放粮,都得经过军官的手。另一种办法是吃空额,也叫吃空饷。比如一个营有五百人的兵额,我只招两百五十个人,剩下的两百五十人的粮饷领下来,就都我吞了。当然,操作起来没这么简单,小官需要跟上级分成。总的说来,官小小吃,官大大吃。军人是有兵器的,清朝的时候已经有了火器——鸟铳和抬枪。克扣虽然可以捞钱,但属于赤裸裸地喝兵血,容易招人恨。士兵们平时惹不起,打起仗来,一个不留神,军官挨黑枪或者黑箭也是没准的事儿。所以说,这个法子虽然军官们也用,但一般不会太过分,比较方便的招数还是吃空额。
吃空额唯一担心的是上级点验。但也不要紧,凡是上面下来检查,在来之前都会打招呼,明里不敢,暗里也得招呼一下,从古至今,都是惯例。不先打招呼,等于就是铁面无私、公事公办了,这样做,对检查者有什么好处?所以,凡是上级来人点验的时候,带兵官就临时从社会上雇些人,穿上号衣,拿刀枪站在那里,顶多再学几个简单的动作,能变换一下队形。那时候的军队不兴走正步、行列式,一般露不了馅。加上点验的大员自己心里也有数,只要包袱递上,一般没有人真的较真。那时候,每支部队都会养几个武艺高强,甚至会点杂技的人,点验大员来了,就请这些人去表演,骑马射箭,拳脚刀枪对打,还有爬几丈高的旗杆。演得精彩,看得高兴,就可以交差了。所以,那时打仗,兵力多寡往往有水分,说是十万大军,其实可能五万都不到。
然而,这样的军队打起仗来,战斗力肯定要打折扣。且不说兵额不足本身就是个事儿,一般剩下的人也不会好好卖命。士兵们也有自己的小九九,一点军饷七扣八扣,为那么几个钱去卖命流血,不值。虽说仗打赢了上头有赏,但这种赏钱得来不易,而且赏的时候也有克扣。真正能捞外快的机会,就是趁机抢劫老百姓,每到一地,仗还没打,先抢自己的百姓。机会好,风险小。所以,不管是对付外敌还是土匪,只消大兵出动,百姓对国家的军队都避之唯恐不及。所谓“匪来如梳,兵来如篦”,大兵比土匪,或者农民起义军还可怕。1840年第一次鸦片战争,凡是战场,百姓不是逃之一空,就是帮英军带路,害得带兵的将领直喊“遍地汉奸”,仗没法打了。要百姓拿出爱国主义的精神,先得国家的军队有爱民之心。
太平天国起义,曾、左、李练湘淮军,开始还可以,军官和士兵都是乡里乡亲,克扣不好意思,吃空额,上级也不干。到了打平长毛之后,慢慢湘淮军也沾染了旧式军队的积习,军官们照样喝兵血、吃空额,慢慢也就腐败了。所以,到了几十年后的中日甲午战争的时候,中国的淮军战绩一塌糊涂,从朝鲜的大同江一直溃退到山海关,一个小胜仗都没有,输掉了底裤。调上去湘军,气壮如牛,也照样没戏。
鉴于前车之鉴,两位有识之士重起炉灶建新军,不仅重新招兵,找最老实的农民,更新武器装备,请外国人练洋操,还要一改旧军积习,杜绝喝兵血、吃空额。在这方面,这两位倾注了好大的心血。两位一个是张之洞,一个是袁世凯。张之洞练的是自强军,袁世凯接手练的是新建陆军。新军军饷高,新兵每月四两银子,平时穿衣吃饭不要钱。为了杜绝克扣,发饷之时均有严格的监督,决不让军官包办。自强军是由德国教练监督,点名发饷,而新建陆军则由袁世凯亲自点验,点一人,发一份,然后再收起来,直接寄给士兵的家人。让军官即使再想打士兵的主意,都没有办法。同时,新军的军官也待遇优厚,无论哪一级军官,除了比士兵高得多的薪饷,还有一笔可观的公费可供自己支配,而且不许上级找借口克扣,军官们也犯不着冒着风险去克扣士兵的军饷。当年新建陆军七千人,如此庞大的队伍,一队一队地监督发饷,袁世凯也真是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