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个阔祖宗
中国人的祖先崇拜高于一切,每个村的宗庙都建在中轴线上,其他的庙,即使人人敬仰而且有相求的观音庙、关公庙,也得旁边靠靠。但凡中国人,有事没事都希望祖宗保佑,因为是自家人嘛。但奇怪的是,几乎多数宗族的一世祖、二世祖都不怎么靠谱,就是说,是不是一家人很可疑。历史学家范文澜先生自己家的一世祖是范仲淹,他就不大相信,因为姓范的祖先都是范仲淹。他说了,怎么可能北宋那会儿,别的姓范的都闲着,生孩子的事儿全让范仲淹家包办了?
鲁迅先生的《阿Q正传》里说,阿Q其实也吹过,说自己的祖宗阔,但被赵老太爷给打击了,从此不敢说。其实,希望祖宗阔或者有名的人,满世界都是,谁也不能免俗。所以,一修家谱,就得找个阔过的名人当祖宗。只要是同姓的名人阔人,就可能被无端拉来做不知什么人的祖宗。有的是自己找,这个比较常见。有的花钱请人找,像杜月笙,原本就是个卖水果的小贩,阔了以后,请当代大儒章太炎给他找祖宗,居然找到了西晋的杜预,一个儒将兼学者。还有一种是文人们主动给你找。这种好事,一般得等到你发大发了才行。比如朱元璋原本就是放牛的穷小子,还做过和尚,天知道自家的祖先是哪个,但当了皇帝,人家就是南宋大儒朱熹之后了。
袁世凯是个世家子弟,但是河南这个地方是四战之地,即使世家也都年头不长,追上三代就是平头百姓,一脑袋的高粱花子。袁家自己宗庙里认的一世祖,原本是袁术和袁绍,这俩公子哥儿也挺阔的,在东汉四世三公,显赫一时,袁术临死的时候还做过草头皇帝。但是,当年的袁家,按道理经过东汉末年和西晋两次战乱,早就南迁了,即使那时没迁,南北宋之际也迁了。袁世凯家这个一世祖,多半有冒名嫌疑。好在那个时候,大家都这样乱认祖宗,没有人深究。
可是,袁世凯要做皇帝了,作为皇帝,自己的祖宗可不够阔,或者不够光彩。看过《三国演义》,谁不知道那个袁术最后死的时候实际上一败涂地,想要口蜜水都不得,算不得英雄。而袁绍则官渡惨败,最后死在曹操的围攻之中。这样的祖宗,无论怎么讲,似乎都有点配不上袁皇帝。怎么办?帮闲们有办法。他们想到了明末的袁崇焕。袁崇焕是抗清的大英雄,宁远大捷,努尔哈赤中炮受伤,最后不治身亡。立下盖世之功的袁崇焕,最后因为崇祯皇帝中了敌人的反间计,冤死在朝堂。这样生得伟大,死得光荣的人,拉来做袁皇帝的祖先,实在是光彩照人。别的不说,还可以顺便扫一扫遗老们攻击袁世凯对清廷不忠的恶名,人家祖先就是抗清的嘛!但是,袁崇焕是广东东莞人,袁世凯是河南项城人,两下差了好远,怎么扯到一起呢?没问题,帮闲有办法,只要他们都姓袁就好办。一个在梁士诒幕中做事的张伯桢手段高超,此人是广东东莞名士,造假门清。他先是伪造了明刻的《袁氏世系》,编好了从东汉袁安,即袁术的高祖,到袁崇焕的谱系。然后再编一本袁崇焕死后,其子孙的一支由东莞迁移到项城的故事。依这样说来,既然袁崇焕是袁安之后,袁术也出自袁安,两家并一家,说得过去。这样的两本新编的书都做旧了,看上去像古代的旧书一样,然后经梁士诒之手,进呈袁世凯。袁世凯拿了,也没有找人鉴定一下,读罢,龙心大悦。
满朝文武突然之间如梦方醒,原来皇帝的祖先是袁崇焕!都说,难怪袁世凯要逼清廷退位,分明是报祖先的仇嘛。一时间,北京兴起了袁崇焕热,各个部会纷纷上书,要求尊崇祭奠袁崇焕,有说该尊为始祖皇帝的,有说该尊为民族巨人的,有说该配祀关岳的。最后,袁世凯选择了配祀关岳,并派专使去广东东莞袁崇焕庙祭祀这个新找的祖先,祭文后署名“十九世孙袁某”。而广东督军龙济光和巡按使张鸣歧联合上奏,说是经过风水先生看验,袁氏祖坟的确有王者之气。当年清朝以杀袁氏始,以立袁氏亡,其间正好三百年。三百年必有王者兴,当年袁崇焕是虎运,故杀身以报汉家,今天的袁世凯是龙运,正好做皇帝。
就这样,当年的抗清英雄,稀里糊涂地就被拉来做了袁世凯当皇帝的垫脚石。可是,这样拉来的祖先,真就没法保佑他的冒名子孙。袁皇帝声势浩大,却忽起忽灭,做了八十三天的短命皇帝,然后在众叛亲离中急火攻心,一命呜呼。当年的袁家有个说法,说是任谁都活不过六十岁,称帝那年,袁世凯正好五十九岁,袁崇焕也没有保佑他多活哪怕一年。
一般人家找个阔祖先,仅仅是为了好看,吹起牛来光彩,但不见得都有什么政治目的。有了政治目的,拉来的祖先基本上都派不上什么用场。因为这种把戏大家都在玩,谁能当真呢?
买来的万岁
喊人万岁,开始是一种下面的人对上面的恭维。西汉的时候,郡太守的属官,在太守过生日之际,也喊太守万岁。皇帝知道了,也没见生气。那个时候太守很牛,食禄两千石,替皇帝管理天下。连皇帝都说,我与两千石共天下。万岁在那个时候,还不是皇帝专有的恭维。但是这种局面很快就变了,人们逐渐地只能喊皇帝万岁了。到了明清两代,老百姓甚至干脆管皇帝叫万岁爷了。
尽管那时人们还不知什么科学,但人活不了一万岁,大家都明白。传说中的长寿佬彭祖,也不过就是八百岁而已,离一万还差得远。远古人的想象力,还真是有限。特别牛的皇帝,像秦始皇、汉武帝还有唐太宗,都拼了命想成仙,找仙人,吃仙丹,实现万岁梦,最后发现还是没戏。做了皇帝,权力大,女人多,身体的戕害非比常人,多吃点补品,能争取多活几天也就算阿弥陀佛了,哪里来的万岁?但是,人们就是喜欢这样恭维,皇帝也喜欢接受这种恭维。只有当年刚从白山黑水下来的女真人不这样。他们比较实诚,拍人马屁也顶多说一百二十岁,对他们的最高首领也就这样了。所以,进入汉地后,发现这里的人们拍马屁拍得如此无耻,他们还真有点不习惯。但是,很快他们也习惯了。再次入主中原的女真后裔,连祖先的那点实诚也没了,没入关的时候,就已经万岁喊成一片了。
对皇帝三呼万岁,从恭维变成了仪式,这仪式不来自于《周礼》,《礼记》上也没有记载。但后来讲究礼仪的儒家,个个都很在意。如果不是成心反叛,没有人会在这上面失礼。士大夫们喊万岁,老百姓们也跟着,只是老百姓基本上没有这个机会喊出这一嗓子来,哪那么容易见着皇帝呢?
这时候的万岁,当然也有威胁的成分,上朝的时候,有哪个臣子敢不喊呢?真的不喊,那就真的是活腻了。但是,习惯成自然,多数情况下,人们对喊皇帝万岁都视为当然,天经地义。用不着强迫,见了皇帝双膝跪倒,口称万岁。顺当极了,也舒服极了。辛亥革命,革掉了皇帝,来了总统。虽然还是有人对总统喊万岁,一来是习惯,二来是恭维,但按道理是不能这么喊的。因为总统是公仆,民众才是主人,哪里有主人喊仆人万岁的道理?
可是,总统做了不到四年的袁世凯,忽然想起要做皇帝了。现在想起来,袁大总统这样的忽发奇想,系一些一脑门子馊主意的人撺掇的结果,但毕竟他是总统,大主意得他拿。自古以来,想做皇帝的人,无论采用何种形式,骨子里就是抢。临到登基之时,可以假惺惺地三揖三让,但从来没有人想到过民意,所谓的让,也不过是对老天爷做点姿态。可是,袁世凯做皇帝,可是从共和国这儿过渡来的。现代政治跟古代不一样,不管是真的还是假的,民意是一定要考虑的。当年的大名士王闿运曾经嘲笑过袁世凯,你想当皇帝就当好了,成天喊民意干嘛?即使是篡逆的皇帝,做好了还不是一样。可是,袁世凯却一定要这个民意,假的也要。
所以,洪宪帝制的鼓噪期,民意的呼声震天动地。什么商人请愿团、工人请愿团、农民请愿团、学生请愿团,甚至妓女请愿团,都粉墨登场,乌泱乌泱地到北京来要求袁大总统高升一步,做皇帝。鼓噪到了最后,连操纵鼓噪的人都忘记了到底人们是真心的呢,还是假意。可是,到了帝制的最后环节,这个西洋景还是穿了。
这事,要说也怪袁世凯,眼看要黄袍加身了,各省包括满蒙和西藏的拥戴书都已经到了,他还不放心,好一阵的忸怩。于是,各省就派来了大批的拥戴代表。连续三次递交拥戴书,诚心诚意要求袁大总统做皇帝。拥戴书三上之后,袁世凯终于扭扭捏捏地答应要做皇帝了。然后,各省代表们在筹安会的组织下,召开全体代表大会,一致决定要在第二天齐集新华门,跪求皇帝即刻正位,然后三呼万岁而后散会。结果,在本次会议结束前,大家齐呼中华帝国万岁之际,有一个人误呼中国共和万岁。大家非常愤怒,纷纷要求加以惩罚。此人答应,明天早上齐集新华门三呼万岁完了,他一个人长跪门前,再三呼万岁一次。结果第二天,大家都跪完了,也喊完了,这老先生一个人长跪不起,三呼中华帝国皇帝,万岁,万岁,万万岁!
该交的拥戴书交了,该跪的跪了,该喊的也喊了,各省代表也该回家了。筹安会的六君子之一的孙毓筠负责招待代表起居,这时候出来表示,每个代表发一百元补助,地方远的发两百元。按说,依当年的物价,这些钱回家做路费是绰绰有余。但是代表们不干,说是我们这么大老远来捧场,辛辛苦苦的,光给路费不发劳务费怎么能行?我们来耍龙灯,别把我们当虾子灯、螃蟹灯、脚鱼灯。大家拼命鼓噪,就是不依。孙毓筠躲到里屋,不行,打电话叫警察,也不行。最后还是内政总长朱启钤出面,每人多加了一百元,才算了事。代表们还特别表示,钱,只要有袁世凯头像的银元,人称袁大头。因为当时的银元有多种,以袁大头质量最好。袁世凯所要的民意,需要用袁大头来买,喜欢袁大头,才是真民意。
袁世凯要民意,又不肯真的投票,所以只能买。买来的民意,无非给外国人看,给另一部分精英看。其实人家一看,也就看穿了。买来的民意,即使喊了万岁,到头来也不过是人家的劳动所得,一场交易。连声万岁都得花钱买,无怪乎这个皇帝做不长。
洪宪帝制的祥瑞
有皇帝,就有祥瑞。如果赶上皇帝不自信,又急于证明点什么,祥瑞就更多。据说有了祥瑞,就证明当下是盛世,既然是盛世,君主也就是明君了。所谓的祥瑞,说白了就是一些非常之物,像龙啊、凤啊、麒麟啊什么的,长得奇怪的龟和白老虎凑合着也算,所谓五灵是也。龙凤和麒麟,世上本没有这种物种,而龟和老虎却是真有其物,即使长得怪点,浑身白毛,也还是能找到的,古代有,今天也有。如果皇帝喜欢,地方上费心找上一些送到京城,自然没有问题。龙凤之类抓不到活的,但可以捕风捉影,就非说看见了,找一堆证人,绘声绘影,众口一词,皇帝听了也会高兴。除了五灵这种上瑞之外,还有中瑞、下瑞,反正稍微稀罕的东西,都可以当祥瑞呈上。白色的狼、狐狸,甚至狗,长了双棒的稻穗,甚至从坟里挖出来的古鼎,长得稀罕的石头,都可以凑数。
祥瑞这东西,原本就是拍马屁用的。只消皇帝喜欢这口,祥瑞就多,不喜欢,就多少年一个都没有。祥瑞出,皇帝高兴,出的地方的地方官受赏。所以,祥瑞就成了中国古代的一种传统,但凡地方官觉得有拍马屁的必要的时候,就会折腾一回。
时间到了1916年,已经民国了,中国没有了皇帝,按道理祥瑞也该没了。可是,不知怎么一来,袁大总统想当皇帝了。经过筹安会几个文人筹划,众多袁门干将加上“太子”袁克定的折腾,洪宪帝制粉墨登场。当然,在袁世凯看来,这是全民一致拥戴的结果,不仅北京有各式各样的公民请愿团,各省的拥戴书也都一个不落,连后来揭旗造反的云南也来了拥戴书。可是,袁世凯做皇帝,明白人一般都不看好,连他的一些好朋友都觉得不妥,好些地方实力派人物,其实都在存心观望。尽管如此,热心此事的人还是有的,北京有,地方上也有。跟民国不一样,一个新朝代、一个新皇帝出世,总会给人以某些幻想,或者说一个投机的机会。
宜昌是个好地方,风景秀丽,又是四川与外地最大的商道,可以玩的地方很多。来中国的外国人,很早就看上了这个地方。1915年10月,来此游历的英国人在江岸上发现了一个岩洞,洞里有大型爬行动物化石,从他们的描述来看,应该是恐龙化石。其实,当地人早就知道有这么个岩洞,里面有条石龙,因此名之为神龙洞。只是,当地人基本上没有旅游的习惯,这玩意就算有,也没有人传颂,所以知道的人不多。陪着外国人发现岩洞的中国人的游记在《东方杂志》上发表后,惊动了官府,因为正好赶上洪宪帝制。别人犹可,当地的荆南道尹和海关监督都兴奋异常,觉得奇货可居,马上电告北京,说是有了祥瑞,石龙现身。湖北巡按使闻之,下令地方官妥加保护。当时的宜昌县知事奉命前去查看,发现里面的确有条石龙,但没有脑袋,也没有尾巴,好像不怎么好看。石龙上达天听,筹办帝制的大总统统帅办事处闻知以后也很感兴趣,特意派人前来看验,宜昌官民上下都说是钦差来了。道尹大人特地命县知事造一个龙头安上,县知事一时做不出来,钦差就已经到了。好在钦差大人看了之后,也没有太挑剔,随即上报说,真有这么一条石龙,有头有尾。于是湖北上下一起庆祝,张灯结彩,宜昌全县大演其戏,官员宴请钦差,人人临席赋诗,都说这是国之祥瑞,上等的祥瑞。湖北督军王占元和巡按使段书云从省库里拨了万元在宜昌修龙庙,还上奏报告祥瑞的好消息,说是天眷民悦,感应昭然,要求宣付史馆,垂世将来。
幸好,已经做了皇帝的袁世凯头脑还清醒,在洪宪元年正月下了一道申令,说是现在科学昌明,不宜再说祥瑞,而古代的祥瑞,也未必有益于治化。此地的石龙,要求地方官妥加保护,以供学者研究,什么宣付史馆云云,就免谈了。一个好大的马屁,似乎拍在了马腿上。但袁世凯是不是嘴上这样说说,心里没准也挺高兴的,还真不好说。不过幸好袁世凯这样表了态,否则举国上下就都是祥瑞了。北京城周边闹了蝗虫,官员都说捕来的蝗虫头上面都有“王”字,是祥瑞。某地天空出现月晕,有五彩之色,也是祥瑞。其实,宜昌的祥瑞闹剧,也并没有因总统的申令而中止。“钦差”走了之后,大家还在谈祥瑞。保护根本谈不上,去看的人反而更多了,人人手摸脚踏的。大家都在传说,石龙被册封为瑞龙大王,而宜昌县也要改名龙瑞县了。只是,洪宪帝制命太短了,八十三天就宣告结束,随着袁世凯翘了,当日的祥瑞反而成了噩兆。这时,明白人又说了,原本就是一个没头没尾的龙,不祥之兆而已,所以袁家王朝也就命里该着长不了。宋人周密说过,考察祥瑞之所生,发现多在危乱之世。即使这龙有头有尾,也未必是好兆头。
看来,拍马屁这种事,基本上对于被拍的人都不是什么好事。如今,祥瑞这个词没有人提了,但祥瑞的心思却还在。
戏里戏外的“门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