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一日三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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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红(3)

岳飞将军39岁受赵构、秦桧所害之后,时年41岁的李夫人带着两房儿媳、两房尚在襁褓中的孙儿女们(岳甫4岁,岳申1岁,岳大娘3岁,岳二娘1岁)充军岭南,在难以想象的艰难困苦中熬过了19个严冬,最终等来了岳大将军平反昭雪的诏书。已年过花甲、白发苍苍的李夫人长跪在夫君灵位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在她身后,是已长大成人、生龙活虎的一排岳家儿女。绍兴三十一年(1161年)暮秋的一天,秋高气爽,高天明丽,李夫人带领着全家从惠州生还,回到京都后,被复原封正德夫人、晋秦国夫人,加封楚国夫人。女中豪杰李娃后来在75岁上寿终正寝,陪伴岳母姚太夫人葬于江西九江。

这样的巾帼英雄,惭愧我才疏学浅,过去还真不知道。现在听到了这么悲壮的故事,就心心念念,就难以释怀,就将心比心!从某种意义上说,比之疆场上的英勇杀敌,也许在庸常日子里的活受更其难堪——夫君岳飞和长子岳云都横遭惨死,天庭幽晦,前路黑阒不知,周边是瘴气弥漫和蛇蝎遍地的险恶生存环境,膝下有一群妇孺嗷嗷待哺,这样的塌天重力,全压在一个女人的瘦肩上,是何等的滋味、何等的不堪!她怎么承受得起?

李夫人的应答是:“以吾夫之贤,可使无后乎?”就是这样的信念给了她力量,无穷无尽的力量。加上南方女人特有的聪明、勤快、吃苦、能干,终于把老岳家的香火保存与延续了下来,不仅使我中华民族的千古英雄第一人岳飞,还有岳家的满门忠烈们,巍巍乎、堂堂乎挺立于人世间,也把秦桧等小人永远地推跪在地接受百姓的审判,还使“宜兴有好女”的声名在华夏寰宇广为传颂开来。

顺便交代一句:让宜兴人自豪的是,岳飞就义,李夫人发配后,他们的儿子岳霖被宜兴人秘密接回,安家在太湖边的周铁镇唐门村。后岳霖娶妻于斯,得四子一女,从此世居宜兴,并在唐门村建起了岳飞大将军的衣冠冢和显祖庵。1990年,周铁镇建湖村党支部书记岳锡春(岳飞第30代世孙)捐出了《唐门岳氏宗谱》共24卷,是为老岳家的英雄真传。

“宜兴有好女”这个题目,是它自己跳出来的,之后就在我的脑海里盘旋不去。为什么?实在是因为宜兴的好女人还多着呢,说也说不完。

比如大家都知道的:

西施不慕“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专宠和特权,不恋皇宫里骄奢淫逸的浮华,追寻范蠡离开越王勾践之后,两人就隐居在宜兴了。凡宜兴百姓都知道,范蠡大夫后来把他的智慧用在了研制陶艺上,西施则用温柔和细腻加以辅佐,经过千百次的试验终获成功,烧出了名甲天下的紫砂、精陶、青瓷、彩陶,等等。然后,他们又将制陶艺技教给了百姓,帮助他们发展制陶生产,最终使宜兴成为着名的陶都。

孙尚香和刘备虽然是政治婚姻,但她被哥哥孙权诓回东吴且扣住不放后,终日郁郁寡欢。翌年刘备死讯传来,孙尚香悲痛万分,返回封地宜兴太华山,祭天别祖后,至镇江投江殉夫,7个侍婢也跟着跳入滚滚长江。用今天的观点,“殉夫”是为封建主义卫道,应该鄙弃和批判的,但宜兴老百姓不干,他们就是要把孙尚香归入家乡的好女人行列,那么就让我们收起利剑,顺从民意吧。

祝英台和梁山伯的故事也是发生在宜兴。善卷洞后面有一古朴的碧鲜庵,庵中立有一块“祝英台读书处”石碑,附近山坡上还有一块“晋祝英台琴剑之冢”墓碑,离此不远的祝陵村,就是祝英台陵墓所在地。直至今日,天公露出特别明丽的笑脸之时,仍能看到一红一黑两只蝴蝶,在附近的山水间相携飞翔,红的是祝英台,黑的是梁山伯。侧耳倾听,从空中还传来音节起伏的清朗诗句:“三载书帷共起眠,活姻缘作死姻缘。非关山伯无分晓,还是英台志节坚。”

崔莺莺、张生和红娘的故事原型,发生在宜兴鲸塘的烟山。山下烟林中学后门外,有一座大坟,人称“莺莺墩”,上世纪50年代初,当地农民曾在墩里挖到陶瓷坛罐等物。70年代,又在附近一座密封石窟坟墓中挖出一具棺材,在现场的人都见到一具女尸,穿着艳丽的古服,面目、头发俱栩栩如生,但不一会儿就风化了,极为可惜!

白螺姑娘下凡人间,天天走出螺壳,给贫穷小伙吴堪烧饭,最后和他结为夫妻的美丽传说,是我们大家从小就听到了的,但我们不知道的是,这个故事原来也是发生在宜兴的东氿河边。那故事的最后结局是,白螺姑娘施计把一贯欺压百姓的贪官烧死了,然后让老百姓都登上一张荷叶,随风飘到了宜城,所以人称宜兴为“水浮地”,也称“荷叶地”。谓予不信,请现在就到西氿河边去看一看,那里尚遗西津庙,是为纪念旧物。

以上,是大家都熟知的古代传说。下面还有大家不太熟知的近代宜兴好女人:

傅湘纫是宜兴人傅用宾之女,嫁夫谢泳。她一生最受人尊敬的成就,是教育出了两个着名儿子。长子谢玉岑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是浙江温州中学闻名遐迩的两位国文教师之一(另一位是词学大师夏承焘);谢玉岑的绘画也非常有造诣,曾被张大千誉为“海内当推玉岑第一”。次子谢稚柳名气更大,是中国艺术史上记载的现当代着名书画大家,集诗文、书法、绘画、鉴定于一身,名重海内外,与徐邦达并称为“南谢北徐”。

傅学文是邵力子之妻,宜兴市归径乡人。早年在苏州女子中学、大同大学等校读书,1925年赴莫斯科中山大学学习。抗日战争爆发后,她与中国妇女运动先驱邓颖超、史良、李德全、曹孟君等宣传抗日救亡,担任中苏文化协会妇委会副主任等职。1949年全国解放后,曾任民革中央团结委员会委员、民革中央监察委员会副主席、全国政协祖国统一工作组副组长等重要职位。

葛琴是邵荃麟夫人,1907年出生于宜兴丁蜀镇。她1926年就加入了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和中国共产党,1927年参加上海第三次工人武装起义,曾与夏之栩、陶桓馥两位女同志一起被誉为革命的“三剑客”。解放后曾任北京电影制片厂副厂长,出版《海燕》等中短篇小说、电影剧本、散文随笔、文学评论等着作多种,是中国作家协会第一批会员。

宗瑛是宜兴徐舍镇美栖村人,她是跟着哥哥出来干革命的。哥哥宗益寿烈士在上世纪20年代即投身革命,30年代曾与陈云一起在沪西区委搞工运,后调入上海中央特科,在周恩来手下工作。1935年担任红军挺进师政治部部长(师长为粟裕),当年6月就牺牲于浙江右泉,时年才28岁。哥哥牺牲后,宗瑛继续留在革命队伍里工作,解放后曾任贵州省轻工业厅厅长等职。她的丈夫周林也是一位老革命,曾任中国共产党中顾委委员、北京大学党委书记,国家教育部副部长等。

……

还有许多,许许多多。当地朋友一会儿想起一位,一会儿又想起另一位,七嘴八舌,争说巾帼,听得我“耳花缭乱”,两眼放光,心生莲花,好生好生羡慕呀!

他们自己也是越说越兴奋,像是发现了一座价值连城的新富矿,又像是孩童之间有了炫耀和傲视别人的资本,还像是一门新的学科诞生了,更像宜兴的太阳从此永远不落了一样。青年作家蔡力武仿佛比众人更爱自己的家乡,自告奋勇去为我收集这方面的资料,并且真的在我离开宜兴时,把一叠抄写得工工整整的资料交给了我。

而当我离去时,倒恋恋不舍了。心说:“能够做个宜兴人,真够幸福的。”

我不愿意再用“人杰地灵”这个词,因为实在被用滥了,大家都已经像歌唱红太阳一样没有了感觉。我想得来点儿新鲜的,让众人留下深刻印象最好,可惜又想不出来,只好望文生义地堆砌了一个新谚语——“女人杰,地灵甚”。相信有觉悟的中国人民都能接受,因为不管男人、女人都知道,是母亲、是妻子、是姐妹、是女性,孕育了人类,使之繁衍生息,绵绵不绝。更因为有了好女人的光辉千秋的照耀,而使满世界都呈现出一派郁郁葱葱。

我这样说话,绝不是什么“女权主义”之类,而是想到了几千年来女性所受到的压抑和苦难。因为压抑,她们的灵心慧质都被扼杀在历史的巉岩之下,人类的文明进程也因此迟滞了几千年吧!而今天,世界已不断进步,文明已不断进步,男人女人都在不断进步,很多很多、太多太多的问题,都被重新提了出来,反思、研究、纠错、校正,向好的方面九九归一——姐妹们,能够生活在今天而非中世纪的黑暗里,也是够幸福的了!

哎咦,真没想到一趟宜兴游历,竟引发了我的如此感慨。此刻,正是南方最好的时日,燕子来时,绿水逶迤,朱朱粉粉,翠峰如簇。金红色的阳光交响乐般流淌着,有时又像是人工做出的多媒体炫光,把她照耀之下的山、水、花、草、树、人、鸟、狗、猫、虫,全都辉映得通体熠熠,发出各种形状的、奇异奇幻的流光溢彩——令人恍然若梦,不知今夕何夕?不知身在何处?不知怎样感恩于人世间的幸福?

思悠悠,爱悠悠,爱到归时无始休!宜兴文友你知否:我已从你们宜兴好女人身上沾了仙气,并且带着一百二十分的满足,完美主义地告别了宜兴。

2008年9月5日初稿,9月8日改毕定稿于北京协和大院葳蕤斋

我给季羡林先生当编辑

1998年11月11日,我收到季羡林先生的一篇散文新作,还有一封信。文章题为《两行写在泥土地上的字》,是复印件。信是亲笔,全文如下:

小蕙:

你好!

我现在难得写什么抒情的散文,写了几篇,也被别人抢走。这好像是怠慢了“文荟”,实则我一时一刻也没有忘记“文荟”,我的《赋得永久的悔》等等拙作都是首先发表在“文荟”上的。

现在又写了一篇《两行写在泥土地上的字》,自己还难判断写得是好是坏。现寄上,请法眼加以鉴定。

撰安!

季羡林

1998.9.26

我兴奋得眼睛直放光,上上下下,捧着信又看了好几遍,心里漾起一股久别重逢般的亲情。季先生的稿子已经一年多没来了,而前不久,他于1997年发在人民日报上的散文《清塘荷韵》获得了首届中国新闻副刊奖,由此使我知道,季先生虽然已经到了米寿(88岁)高龄,却还在坚持写。《清》文已由人民教育出版社选入高三文科学生的《阅读教材》里,我早就找来读过了,写得果然好,是沿着传统散文的路子写的,遣词、造句、炼意,均十分用力,全篇各处都显得非常精致,的确是好文章,也是季羡林散文中的上品。说实在话,我一方面替季先生高兴,同时,心里也有一点儿发酸,暗自思忖:季先生怎么不把此文给我呢?

又一想:晚生小子(女)才吃了几碗干饭,就当上了季先生的编辑,还没问自己做得好不好呢,就老企图让先生把上好的文章全给你,不是做白日梦?由于“文革”失学,我读季羡林散文,已是80年代了,比正常情况下起码晚了二十年光景。二十年,又一条好汉都顶天立地了,奈何?

当晚11时许,我摒弃一切杂事,端坐在书桌前,展开《两行写在泥土地上的字》,开始细细阅读。为什么拖到现在才读?那是因为阅读季羡林散文,是要静下心来,细细品味的,白天办公室里太嘈杂,晚上家务事太乱电话太干扰,都会影响阅读效果。我读别的好散文,也往往是选在这个万籁俱寂的时间里。

这真是阅读好散文的最佳时光。家家户户都已熄灯,整座楼静谧无声息了。叽叽喳喳的女儿也终于沉入梦乡,不再小鸟似的在身边扑腾来扑腾去。书房里,开一盏台灯,柔和的黄色光晕放射着暖人的光芒,犹如一大朵张开的降落伞,把我和稿子都呵护在里面,很安然很惬意很有情调。阳台外面,深宝石蓝色的夜空辽远幽静,远方天边上,有数点灯光闪闪烁烁,像是苍穹里的星星在值守。真正的星星呢?抬望眼,贼亮的天狼星已偷偷溜到正南,得意洋洋地把一幅神秘的星系运行图挂上天幕,任人遐思冥想,这一切却已被警惕的猎户星座发现,一路狂奔紧紧追过来。草木欲静而顽皮的风不肯止息,一会儿摇摇这根枝杈,一会儿撩撩那个叶片,继而又吹起尖利的呼哨。

白天的嚣躁之气正在渐渐尘落……

《两行写在泥土地上的字》恰是一首小夜曲,与这天籁地华的清凉世界声息相通,随着温馨的音符一段段跳荡出来,我的心里像逐渐涨鼓的风帆,在感情的潮水中疾行。

它写的是新学期开学后的一天清晨,季先生出门,突然——

眼睛一亮,蓦地瞥见塘边泥土地上有一行用树枝写成的字:

季老好98级日语

回头在临窗玉兰花前的泥土地上也有一行字:

来访98级日语

原来,是98级新生来家探望季先生,又怕打扰了老人,“便想出了这一个惊人的匪夷所思的办法,用树枝把他们的深情写在了泥土地上”,使自谓已经达到“悲欢离合总无情”境界的老先生,“眼泪一下子涌出了眼眶,双双落到了泥土地上”。

接下来是季先生就以往与青年、与读者们的接触交流,所生发的往事回忆与议论。文章不长,仅两千多字,但我读得很慢,喉咙里有什么东西在往上撞着,撞得鼻翼直发酸。新生们的真情打动了季先生,季先生的真情感动了我,真正是“观古今胜语,多非补假,皆由直寻”(钟嵘《诗品序》)啊!

文章读罢,久久凝思,半天我才回过味儿来。我为得到了这么好的一篇文章而欣慰不已。可是忽然,一个疑问在我心中升起来:新学期是在9月初开学,这是发生在那时的事,怎么刚刚寄到我手里呢?急忙去看文末落款,果然写着“1998.9.25”字样;再去翻检来信,是“1998.9.26”,也就是文章完成后的第二天写的。我怕是邮局的事,看看邮戳,没错,是11月11日才寄的,怪哉?

后来,我被告知,原来《清塘荷韵》写完后,季先生的确是嘱人寄给我,要在光明日报“文荟”副刊上发的。但是要季先生稿子的编辑太多了,各报各刊,谁都想得到。有人坐在季府不走,磨来磨去,后竟谎称借去私人学习,绝不发表,可是一拿到手后马上就抢发了,弄成个既成事实,也就不能“追究”了。不单《清》文,后来还有《虎年抒怀》等文,都是说好寄给我的,然终于都被别人这么拿走了。这回《字》文写好后,季先生说:“这回无论如何要给‘文荟’了”,并马上写了亲笔信予以“保护”。哦,至此,我才终于明白“我一时一刻也没有忘记‘文荟’”的含义了,事实证明,我的失落,并不是没有影儿的自作多情。

季先生,谢谢您!

我是1985年才认识季羡林先生的。那一年起,我到光明日报“东风”副刊当编辑,从此,开始了文学编辑生涯,也开始与着名的学者、作家们交往。

有一天,文艺部派我和另外两位同志专程抵北大,去朗润园看望季先生,耄耋高龄的老人,已在那里住了大半辈子。往事可堪回首?

那之前我还从未见过季先生,只知道这个名字代表着中国的东方语言学研究水平。朗润园也是第一次去,一个多么美丽的名字,总使人联想到珠圆玉润的绝美意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