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一日三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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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红(2)

如今时隔快二十年了,我突然回想起这件事,并且似乎品出了其中的一点味道,这是因为现在我每天上班,桌上都摆着十来封素不相识的读者信函。文如其人,信亦如其人,有些信写得书香扑面,韵致高妙,就像琴键发出的轰鸣一样敲击着我的心,令我动心动容,真想即刻与之见面,相互倾诉衷肠——我们都早已熟稔了“书是良师益友”的箴言,其实朋友也是书。如果你有幸结识几个又有学问又心地高尚的朋友,你时时地读读他们,感悟着、丰富着、收获着,你肯定会觉得自己的人生走入了天庭的开阔地。

然而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沉重得像大山一样的编辑工作,使每天每天都如同冲锋打仗一般,一次又一次粉碎了我的心仪神往。人力所不能及的,只能靠缘分来施与了。

命运待我不薄!

迎春花吐出娇黄的花蕊时,朋友LX来到了。他告诉我,他是一个工人,年近知天命,却仍痴恋着缪斯女神。虽然从人生识字忧患始的角度说,这位女神给他的痛苦远远大于欢乐,但他一谈起最喜爱的俄罗斯文学时,嘴角即浮起灿烂的微笑。我就从这春天般的微笑里,重读了普希金、屠格涅夫、托尔斯泰……

粉红色的榆叶梅还没开罢,又一位朋友XC翩然而至了。他使我提前进入了盛夏,这是因为他性格豪爽,乐善好施,周围聚集了一大群朋友。我被拽入到这群朋友中间,一边带劲儿地听他们谈论着中国传统文化的当代继承性问题,一边读着XC,向他学习如何对待生活……

在收获的金秋季节,我又意外地收到了一份厚礼:一位外省的县中学教师LJ,寄来长长的一封信,对吾文进行直率的解读与批评。这是我至为珍视的一种天籁,从此生活中又多了一位彦弟式的朋友。我读他对我的一次次批评,也一次次在结尾读到这样的话:“我知道你忙,没时间就不要回信了……”这种宗教般的情感,顿使我对忙得要碎了的编辑生涯,不再抱怨……

下面的一位朋友SQ,更简直可称是命运的奇迹。有一天天空蔚蓝,一封带着中英文两种文字的惊鸿,突然从大洋彼岸飞来。SQ因文识我,我信里和电话中读他,在无望的大洋之间架起了一座有望的桥。我最欣赏SQ虽客居海外多年,西方思维学了不少,但中国传统文化的精髓——“克己为人”,却还主宰着他的心灵。当梧桐的落叶刚刚飘向大地,我已接到SQ厚厚的一封信,拆开一看,心里立即轰响起《爱的祈祷》——原来,是他教我如何生炉子、装烟囱,度过漫长的冬天……

乐莫乐兮新相知呀!

我吟咏着屈原大夫的这句诗,沉浸在天地人心的温馨里,感动于人生的美好。这时候,所有的忙,所有的累,所有的付出,所有的奉献,所有的委屈、苦闷、焦虑、彷徨、痛苦、忧郁……尽皆随风化去;而世间所有的壮丽美好神奇——庐山的飞瀑,东海的朝霞,峨眉山的金顶之光,大兴安岭的白桦树,西藏的牦牛和玛尼堆,新疆的清风和歌舞,还有内蒙古大草原上那满地满天的不知名的小花,一一从心头掠过。“……忽独与余兮目成”,神确实来过了!尽管亦是“入不言兮出不词,乘回风兮载云旗”,又何需留下什么话语呢?来了,满室生辉,满堂生光,满心生香;走了,神圣永镌我心了,从今往后,浑身通体上下,已全是感恩戴德之情,感谢漫漫人生路上这一份又一份的神赐!

何况,我还有着生死相依的老朋友们呢!——“生死相依”的概念,就是“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就是“知君命不偶,同病亦同忧”;就是“但令一顾重,不吝百身轻”;就是“共舆而驰,同舟共济,舆倾舟覆,患实共之”。连最珍贵的生命都可以置之度外,至此,已进入了佛国天界一般的超凡境界。

老朋友是大地,新朋友是春风;

老朋友是蓝天,新朋友是白云;

老朋友是宇宙,新朋友是星斗;

老朋友是温馨的老屋,新朋友是现代的楼房;

老朋友是四时的鲜花,新朋友是节日的礼花;

老朋友是哲学、理论,新朋友是诗歌、散文;

老朋友是学而时习之的古典名着,新朋友是先睹为快的畅销书;

老朋友是浑厚的交响乐,新朋友是强烈的摇滚;

老朋友是故宫、北海、颐和园,新朋友是王府饭店、赛特中心、燕莎商城;

老朋友是气势恢弘的黄土高坡,新朋友是奔腾呼啸的黄河;

老朋友是深沉雄伟的长城,新朋友是城垛上飘扬的旌旗;

老朋友是生活的依托,新朋友是新锐的感觉;

老朋友是心中的永恒,新朋友是意外的惊喜;

老朋友是精神的家园,新朋友是思想的闪电;

老朋友是灵魂的泊地,新朋友是修炼的契机;

老朋友是活下去的信心之所在,新朋友是漫漫行旅上的加油站;

老朋友是生命中的另一个自我,新朋友推拥着我们走向辉煌与梦想……

生活可以热闹,也可以寂寞——当你靠在几个老朋友的胸膛上面歇息之时;生活可以寂寞,也可以热闹——当你夹在一大群新朋友中间畅笑之时。热闹和寂寞都有道理,都有味道,由此组成不断丰富、不断提高、不断向上的斑斓人生。

1995年2月1日初稿

1995年4月15日大改

2001年7月7日又改

宜兴有好女

对于我这个土生土长的北方人来说,“南方”是个美丽得永远让我充满遐想、光鲜灵灵的词:南方意味着山明水秀,烟柳画桥。南方隽永着细密的粉墙灰瓦和精致的日子。南方调养出的男士温文尔雅,风度翩翩;还有说话像小鸟唱歌一样好听的女子,据说她们即使吵嘴也是一副莺歌婉转的花腔,让北方人以为是在表演节目……总之,“南方”在我的概念里,即“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欲问行人去哪边?眉眼盈盈处”的天堂。

然而,到了典型的南方城市宜兴,我收获的,却是别样的感触。

天下宜兴,天堂宜兴,谁人不知宜兴有三宝?一曰景物,善卷洞、张公洞,皇家宫殿般金碧辉煌的钟乳石大岩洞,从公元3世纪就开始经历岁月老人的穿凿,千百年来,既塑造了风景又积淀了文化,早就成为宜兴的名片。二曰风物,宜兴陶瓷名动天下,特别是紫砂壶,要是不姓“宜”名“兴”,就是不正宗,风雅之士都不捧的。

这第三宗曰尤物,阳羡名茶(宜兴古称“阳羡”)已有1200多年种植史,是中国最早享有盛名的古茶区之一,过去有“天子未尝阳羡茶,百草不敢先开花”的民谚,可见它地位的非同小可。如果说古茶是何等标致模样已不可考,那么今天的阳羡绿茶我是亲眼见到了:根根都似乎是“香魂一缕在天外”的妙玉,亦是要用天外的气派和排场侍候的,必须用上等器皿来盛,必须用洁净的杯子来经水,那水还必须是纯粹的山滴雨露——如此惯纵,便产生了“嫁女”的担忧,宜兴人索性在卖茶叶的同时,奉上一只晶莹剔透的玻璃杯,以免其他器具玷污了我这“娇女儿”……

除了这三宝,我们还去游了原始森林一样浓绿遮天的竹海,还有烟波浩渺的太湖,以及着名的禅院道场大觉寺,等等。第一等的享受便是空气,它们都捧来了最清新、最湿润、最畅达、最滋味、最诗意的负氧离子,让人大呼“快哉”而“万岁”。听说,宜兴还有数不清的亭、台、楼、阁(如漳浦亭、浮翠亭等,有名的达31个),轩、榭、厅、堂(如双楠轩、净山堂等,有名的达20个),园林、洞塔(如湄隐园、灵谷洞等,有名的达22处),寺、庙、观、祠(如南岳寺、西津庙等,有名的达52处),古建桥梁(如长桥、升溪桥等,有名的达19座),老街、旧巷(如蜀山古南街、东西珠巷等,有名的达10处),碑、坊、墓、墩(如国山碑、《净云枝藏帖》刻石等,有名的达24个),遗址、遗迹(如骆驼墩遗址、前墅龙窑等,有名的达10处)……如此,宜兴给人的感觉,就好像《清明上河图》那么繁华、繁荣、繁锦、繁喧、繁闹;或者,不如更誉她是一个天然的大博物馆,人文的、历史的、自然的、社会的、风土人情的,无所不包,无奇不有,说她表现了中华民族自古的文明进程,怕也不为过吧?

都好,都好。

很棒,很棒。

不为过,不为过。

可是,不知为什么,我心中似乎还有企盼——也许是我太追求“完美主义”了,几天下来,隐隐的,天边滚着远雷,闪起一爿金红,我还一直期待着:

还会有什么发生呢?……

“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

“目尽青天怀今古,肯儿曹恩怨相尔汝!”(张元干《贺新郎·送胡邦衡谪新州》)

“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岳飞《满江红》)

“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辛弃疾《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

“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辛弃疾《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

“风浩荡,欲飞举。”(张元干《贺新郎·寄李伯纪丞相》)

……

对了,就是这种“大江东去”的阳刚之气!南方,不会只有“日长飞絮轻”、“画舫听雨眠”一类的阴柔美吧?

终于,终于,我的心中所盼,它来了!

而且竟然,是由一群红粉英雄带来的——

(1)在“史贞义女碑”前,浣纱女义救伍子胥的故事让我惊愕不已:

“史贞义女碑”是由大诗人李白亲自撰铭并序的,记叙了春秋战国时期,一位宜兴姑娘的壮举:

相传楚国大将伍子胥在逃离楚国,进入吴国途中,走到宜兴西氿口的虾笼泾,摆渡过氿到了北岸。此时他已三天三夜没吃过东西,又饿又累,实在走不动了。见岸边有个姑娘正在洗涤锦帛,伍将军就上前乞食。姑娘没有可以充饥的食物,便把一盆浣纱用的浆糊端给他吃。伍子胥狼吞虎咽后,问清去吴国的方向拔腿就走。可是突然,又折回身来,求姑娘不要告诉后面的追兵,不然“我命休矣!”姑娘见他焦急的样子,为了表明自己一定会信守诺言,竟然一头扎进湍急的河水,以自沉的诀别,标示自己永远不开口……

我惊愕得张开了嘴巴,想了半天,却没有说出话来。无疑,今人活得比古人聪明,无须用宝贵的生命证明自己;但古人却比今人纯粹,为了一个理想、一个诺言,就肯付出宝贵的生命。今人的生活水平不知比古人高出多少,计算机比之结绳,宇宙飞船比之牛车,登月火箭比之嫦娥奔月,简直是恐龙比之蚂蚁,华尔街大亨比之非洲饥民;今人的财富也比古人多得无可计,古人以铜为金,草庐布履;今人拥有股票、基金、期货、货币以及金银珠宝翡翠钻石,还有冰箱、彩电、汽车、计算机、空调、飞机、游艇。但今人更重利,古人却更重义,原始共产主义真的是领衔高级资本主义和初级社会主义……

一时间,我竟不知道怎么解读这件事了——是随着千年的传颂而传颂,还是用今天的实用主义眼光去批评姑娘傻,抑或用西方的人权标准来指责她不尊重个体生命?屈指,三千年已经过去了,人类在物质上和科技上无与伦比地飞速、神速、加速,已变得完全不可同日而语,却唯有在精神上还是止步不前,甚至退化——我们到底比古代的这位宜兴姑娘,高级了些什么又低级了些什么呢?

“史贞义女碑”原碑现陈列在宜兴周王庙碑廊。当年义救的旧地——今团氿湿地公园内,新建了摹刻的“史贞义女碑亭”,还有那位想象中的浣纱女塑像,当然是惊艳绝伦的美女。碑亭不大,只有一间民居的宽窄,也是普通民女的待遇,砖木结构,四檐两角,下设一圈围栏,虽小巧玲珑但嫣然可爱。作为老奶奶依着栏杆,给小孙女讲述“宜兴有好女”故事的小去处,可人,足矣。

(2)三姑娘庙:讲述着孙权与三位姑娘的故事

无独有偶,宜兴女儿舍身救人的故事,后来在三国时期,又经典地演绎了一遍:

主人公是中国老百姓皆知的东吴国主孙权,字仲谋,当然是英雄人物,以至于他的对手曹操和后来的南宋大将军辛弃疾,都说过“生子当如孙仲谋”的话。但英雄刚起步的时候也必定困窘,不像现在的“当代英雄”们凭借着关系就能横空出世,一步登天。早年孙权在宜兴担任阳羡长时,只有15岁,一次带兵上山剿匪,因寡不敌众反被追杀,独自一人逃上一座孤山头,无路可走,更没有藏身之处。正焦急万分,幸遇三位砍柴的村姑,将他藏在柴草堆里,并骗过追来的匪徒,指让他们向山下追去。三位村姑放孙权逃生后,知道匪徒还要回来找她们算账,为了免遭污辱,她们仨竟然紧抱在一起,跳崖自尽而死。

“世界上绝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以今天的观点思忖之,是什么信念或曰精神,支撑着这三位樵女甘愿拿出自己的性命,去换回一个陌生官吏的性命呢?孙权跟她们无干无系,也不是救她们于水火的大救星,这种爱与恨是从哪儿来的呢?

这又是一个舍生取义的神话,古人把“义”看得重于生命,可以义死而不能苟活,那便是当时三位姑娘所处的大的精神背景和生活环境——只好作如是猜想吧。

说来,孙权还真是个人品相当不错的人,后来虽然做了人上人,但不奉行“宁我负天下人,不能天下人负我”的极端自私自利哲学,在霸业成功之后,派人重回独山去找寻三位姑娘。当得知她们的死讯,真心悲痛与感动,亲自回独山祭奠,并建造了“三姑娘庙”,为三位樵女塑造了雕像,还立碑镌刻了她们的事迹。这也算是善始善终,对得起三位姑娘了,所以在宜兴留下佳话,一直流传至今。

有人说恶是历史发展的动力,因为恶推动着人去拼搏,去争取,去变不可能为可能。伟人也说过这样的话。也许吧?或一定是吧?但我总想:为什么千百年来所有的颂扬都献给了良善,却没有公开地歌颂恶者?说明人同此心,这是人类精神的共同泊地。不过当然,历史也在以它自己的方式顽强抵抗,做了一明一暗两本账目,明的如“义”暗的是“利”,眼睛擦不亮是你自己的问题。

站在“三姑娘庙”前,可以看得出地处南方的吴国之富庶,年年的GDP一定不低,加上孙权真心舍得拿出纳税人的钱,所以“三姑娘庙”建造得气势宏伟。前后两座大殿,上中下三层,高高地矗立在独山峰巅,宫殿式大屋顶,八角飞檐五座门洞,还配有雕栏玉砌,简直就是大雄宝殿的规格了。南方不像北方那么正统,所有人所有事都必须按照“级别”办事,在经济发达地区,“权”有时也得给“钱”让路,我觉得这样好,能给历史留下点儿缝隙,让风吹过,也让我们从中看到了一些本真。

(3)在岳飞生祠,我听到了岳飞夫人李娃的故事:

然而,宜兴人最引为自豪的好女人,还当属岳飞大将军的夫人李娃。

建炎四年(1130年),岳飞在战事离乱、前妻两度改嫁的情况下,在驻军地宜兴娶渔家女李娃为妻。李夫人吃苦耐劳,能干贤惠,对岳母姚太夫人孝敬有加,对岳飞前妻所生二子岳云、岳雷爱护胜于己出,还协助岳飞将军做好随军家属的安抚工作,受到将士们的称赞和爱戴。同时,因为李娃的缘故,宜兴人把岳飞视为“宜兴女婿”而全力支持之。当建炎三年金兀术渡江南犯,岳家军与之大战于宜兴两氿、太湖沿岸时,文质彬彬的宜兴男儿踊跃参军上阵,浴血奋战,阳刚之气凛然,和岳家军一起,把数万金兵杀得“只剩下金兀术几人仓皇逃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