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一日三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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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蓝(4)

暮色正一点一点地走过来,像一只贪婪而狡猾的豺狐,蹑手蹑脚却又坚定不移地向着它的目标。之所以这样感觉,是因为虽然天光还大亮着,湖水还闪耀着绿色的波光,薄白得月亮一样的夕阳也从灰云中钻出脑袋,忧郁地望着凡间;但是,身边的吧客越来越多了,声音杂沓,铁蹄猎猎,几乎把水畔的桌子都坐满了。

今天是星期三,并非周末,也不是节假日,还来了这么多人,可想而知,这里的生意是多么火爆!据说,连过去夜夜“爆棚”的三里屯酒吧街,如今也已被什刹海取代了,那里的老板急得直想跳楼。急也没用,三里屯不就离使馆区近点儿吗,又没有这片京城里最大的水域,别忘了,人类是逐水而居的动物。

我也是第一次迈进这酒吧的,坦白说,还是为“深入生活”而来,不然,这地方吸引不了我,其情趣、品味、品位、吧客……都不同声亦不同气,不相守望,所以真的觉不出有什么意思。

唯一还释然的,就是这一片熟稔的、老朋友的碧波了。

“您再加点什么?”吧小姐又晃了过来,语气说是询问,不如说是命令。“我们自制的酸梅汤,挺值的,才48元一扎。”

“好吧,那就来一扎。”

我在心里笑了:挺值的,说得多好听!谁不知道,超市里有的是卖酸梅粉的,几元钱一大袋,一小勺就能兑出一大扎,其暴利有多么惊人!是啊,这条流金淌银的酒吧街,能为多少人、为多少部门、为多少利益均沾者,贡献多少金钱啊!

这岂是一个群众游泳场所能望其项背的?

据刚从北戴河回来的朋友讲,如今那里的农家院落,再也看不到过去那绿肥红瘦的田园风光了。家家院院都显得局促狭窄,只要有一寸宽的地方,就都被塞盖上一间小房,办农家旅店,赚钱。

钱啊钱。神州无处不飞花。砌下落梅如雪乱。

可是钱啊钱,你能买到畅快的空气吗?能买到阳光雨露吗?能买到没有钱、钱、钱那种压力的心灵自由吗?

是的钱啊钱,自从你来了,自从发现有许多东西可以变兑成钱,得,这世界就变得不宁静了。什刹海也变得不宁静了。

在金代以前,什刹海本是高粱古河道上的一片天然湖泊。金代统治者占据燕京之后,便在这里大兴土木,修建了一座规模宏丽的离宫,命名为太宁宫。

到了元代,这里成为大都城的统治中心,北海和中海被圈进皇城,没有老百姓的份儿了;什刹海则成为重要的漕运码头,时称“海子”的积水潭,便是南北大运河的终点。繁盛之时,这片水面上“千帆云集,舳舻蔽水”,沿岸也就渐渐变为商业中心,钟鼓楼一带,米市、面市、绸缎市、珠宝市、鹅鸭市、果子市……相继成形。一时间,银锭桥两畔,南北大贾充斥于酒榭歌台;烟袋斜街上,西域阔商进出于茶肆闾阎,连马可·波罗也曾留下了足迹……

明代以后,大运河终点东移,什刹海地区的经济意义逐渐让位于文化意义。许多将相高官竞相在湖畔修建亭园别墅,着名的有大将徐达的府邸太师圃,以及漫园、镜园、湜园、方园、杨园、王园、英国公园,等等。无处不在的宗教势力也伸展进来,佛教、道教、伊斯兰教、基督教、天主教等多种教派,陆续修建了火神庙、护国寺、广化寺、净业寺、关岳庙等数十处寺庙宫观。如今“什刹海”的名称,就是由湖边的一座着名寺庙——“什刹海寺”演变而来的。

到了清代,满族实行家族统治,历史便大大地后退了一步。什刹海一带几乎全部成了皇亲国戚的私人领地,恭亲王府、醇亲王府、庆亲王府、阿拉善王府、涛贝勒府、棍贝子府、德贝子府以及纳兰性德的渌水亭,恭亲王的鉴园等,把北京城里这片唯一的开阔水域风景区,统统占为己有了。

新中国成立之时,由于连年战乱,王府衰败,什刹海地区已是一片荒芜。人民政府组织数万民众开展了疏浚整修工程,将塌陷的堤岸修补一新,将淤塞的脏乱水道还原为千顷碧波。更在今日之西岸处,打水泥,树护网,开辟了万民同乐的群众天然游泳场。平民化的荷花市场也愈见红火起来了,从天气初热的时节起,多种民间的小商品、小玩艺儿、杂耍曲艺,加上大众小吃,就都迫不及待地聚集到这里来叫卖表演,“长夏夕阳,火伞初敛,柳荫水曲,团扇风前,几席纵横,茶瓜狼藉。玻璃十顷,卷卷溶溶。菡菡一枝,飘香冉冉”,汇成一曲梦一样温馨的夏日交响大乐。最让孩子们回味一生不忘的是那些小吃,豌豆黄、云豆卷、艾窝窝、驴打滚儿、蜜麻花、焦圈、卤煮,还有菱角、白藕、莲子、鸡头米、冰激凌、雪花酪、酸梅汤、杏仁豆腐……直吃到从落日熔金到月明星稀,这一方“富有人民性的市井宝地”,算是彻底回到了人民的手中,更兼心中。

转瞬间,又是斗转星移。半个世纪的风云几多变幻,大跃进、人民公社、四清、“文革”、拨乱反正、改革开放、全民奔小康……阶阶段段,风风雨雨,什刹海全看见了,也都跟着经历过来了。随着波涛的起伏动荡,它有时热闹,有时寂寞,有时被丢弃一边没人顾上管,有时政治清明了就得以修葺上一回,总的说来,还基本保持了“西湖春,秦淮夏,洞庭秋”的风姿美景。

可是孰料想,在今天这“钱、钱、钱”不断升温的社会氛围里,一切的一切人,一切人的一切,谁都再也不能稳坐不挣钱的钓鱼台了。非但不能不挣钱,还得挣得多,多多挣,挣到无限。于是,平民公园什刹海竟幻化成了一条酒吧街。它还高举起了“游王府,访古刹,逛胡同,泛轻舟,泡酒吧”的商业大纛旗,挖空心思,殚精竭虑,把祖宗留下的所有资源都发掘、整合成了卖点,好一个“商”字了得!

历史啊,果然是风一程,雨一程,艳阳高照又一程,凌厉风霜再一程,绵绵无穷。

天终于黑下来了,湖面上也终于吹来了一丝丝凉爽的风。

楼台亭阁的霓虹灯明明晃晃,似乎带着响声,热闹喧天。湖心岛和水面上的彩灯则闪闪烁烁,像是时尚女郎佩戴的项链,一串一串在黑漆漆的水面上发着幽光;又像是夜的眼,把所有的语言、结构、情节和细节,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

我惆怅地站起身,踱出了酒吧,沿北岸逶迤而去。

起初,我还记着数,想数数这些酒吧大体有多少家?但很快就放弃了,因为发现这是徒劳的,连七拐八弯的小小胡同里,也挤出一个又一个小小门脸,并且还在像母鸡生蛋一样,不停地繁衍着。

我简直是惊奇了,自己不像是走在什刹海,而是来到了联合国。日本料理、韩国烧烤、星巴克咖啡,还有英、法、意、德、俄……各国的饭店、酒吧间、咖啡厅,都来这里凑全了。有的还在中国式的楼台亭阁之上,又施以西洋式的改造,加上了罗马神柱、阿西娜女神、丘比特小爱神,还有洛可可式的窗棂和雕饰,傲然俯视着眼前的这片中国“海”。这些老板,我猜绝大多数还是中国人,他们可真会做生意,一个比一个有经营头脑——你厅里有歌手在唱流行歌曲,我这吧里就请来专业演员唱洋歌;你玩招揽外国人的招术,我就对“月光族”和“卡通族”下手;你一盘蘑菇汤敢“黑”50元,我一瓶伏特加就敢“宰”400块……所谓魔高一尺,道高一丈;股肱砥砺,共存共荣;和谐竞争,相依发展;铁定目标,多多赚钱!

那么,昔日那些在湖畔的依依垂柳下,摇着蒲扇摆古的老大爷哪儿去了呢?那围着大人捉迷藏的小顽童哪儿去了呢?那些兴高采烈跳大秧歌的阿姨大妈们哪儿去了呢?

倒是还在——

且请看荷花市场门楼下,紧邻着马路,还剩下一块五六十平方米的地方,洋灰地面,平整整的,昔日是毛主席像前的一小片空场,今天刚好可以用来当舞池。有三四台录音机放到最大音量,各自扯开嗓门拼命呐喊着,有数十人或达上百人在里面挤着、舞着、碰撞着,简直就像威尼斯的狂欢节,又像“噼噼啪啪”的烟花一起炸开,还像暴风雨前忙忙乱乱搬家的群蚁。四周围,还有更多的数不清的人在干瞪眼瞧着,等待着,找寻自己上场的机会。这些穿着普通,操着地道北京儿话音,熟悉面孔、熟悉身材的平头百姓们,正是什刹海一带的老街坊、老居民……

这使我想起了过去编发过的一篇文章:是着名作家刘心武先生写的,题目是《什刹海的情调空间不能失去》,发表在2003年9月3日光明日报“文荟”副刊头条。其文先知先觉,空谷清风,从学术到社会、从历史到现实,有识有见地阐述和分析了什刹海对京城的文化意义和美学意义,闪烁着一位忧国忧民且胸怀古今的知识分子,为振兴国家、为传承文化、为保护环境、为普通老百姓争取权利的独到的思想光芒。

心武先生指出:在北京城建都之始,“规划里很显然是要在这片居于城市中轴线西北侧,紧邻极为重要的标志性建筑钟楼与鼓楼的水域,保留并刻意加重处理为一处富于野趣的情调空间”。并且数百年来,历经元、明、清、民国、中华人民共和国,直到十来年前,对这规划一直实施得很认真,由此形成了两个最大的特点,一是营造出了“银锭观山”等“都市中之野景”的意趣,二是不让商业气氛来浸染这处水域。

“可是,现在面对着有人把‘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改换成‘桨声灯影里的什刹海’,以为是道出了或预告出了什刹海的‘繁华艳丽’。这让我很着急,我要跟这些如果不是故意误导就是实在糊涂的人士说不。”心武先生指出,秦淮河本是青楼聚集之地,今天的南京市已经去除了它色情消费的糟粕,将其修建为一处展示南京特色餐饮、风味小吃精华的口福空间,“而我们的什刹海怎么还能去跟秦淮河比浓妆艳抹呢,更绝对不能在什刹海周围去形成什么酒吧一条街!”

心武先生发出这疾声呼吁之际,正是什刹海酒吧一条街开始计划、营造之时。当时,还有众多有识之士也强烈反对,一时社会舆论大哗,争论激烈。从彼时一直到现在,仗义执言的政协委员们几次提出议案,吁请政府有关部门出面,对什刹海地区的“精神文化传统”以及“情调空间”加以保护!

可是,面对着一小瓶矿泉水都能卖到45元的超现实主义暴利,酒吧一条街越益加快了施工的速度:挖地基!树木桩!架房梁!抹泥灰!安玻璃!装修……星夜兼程!同时,修路!筑码头!造游船!招商!办营业执照!进货!培训店员……争分夺秒!转眼之间,开门营业了,生米做成了熟饭。熟饭又立即变成金饭,谁还肯再放弃溜金滚银的地盘,不为保住他们滚滚而来的财富背水一战呢!

在人类绵延繁衍的发展进程中,“金”是个极其特殊的物质,它使弟兄反目,使家庭分裂,使朋友成仇,使战争爆发,使贪欲和邪恶在人心底里疯狂生长。面对着丧失了良知而又强大无比的金钱,刘心武等知识分子的声音,是多么的“书生气十足”,又是多么的苍白无力啊!在金钱已经生长进骨髓里的时期,想以“文化”抵抗住动地震天的“消费主义”、“欲望商机”、“资本利润”、“享乐人生”、“金钱至上”……的汹汹风暴,不啻于捧出自己一颗红心的丹柯,更像那日日推动巨石的西西弗!

“当金钱说话时,真理都缄默了。”(兰特语)早有一位智者看明白了这一点。

刚才在酒吧间时,我和身边的一位吧客攀谈起来。他,40岁多点,大学毕业后到京城工作,已经有20年光景,庶几可称为“北京人”了。难得的是,当年他也曾在什刹海天然游泳场游过泳,而且上瘾,隔三差五地来。

“哎哟,下班以后来游个两千米,然后心满意足地回家,觉得当个北京人,真棒!”他跟我说起当年畅游的感受,幸福得眯起了眼睛,脸上荡漾出微醺的笑容。

我就问他:“那你觉得是过去的游泳场好呢,还是今天这酒吧一条街好?”

“这是鱼和熊掌嘛……”他嘀咕着,思索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毅然决然地看着我,直率地说,“现在这样子也不错。坐在湖边,享受美食,偶尔充一回大款,挨一回宰,也还承受得起。”

我再问:“那你想没想过,要是什刹海的文化精神断代了,该怎么样呢?”

他挑起眉毛望着我,定定地看了半天。最后,大概判断出我的问话里并没有权威的重量,只不过是一个书生的呓语,才反问道:“您是位文人吧?”

我说:“是的,就是那‘百无一用是书生’的书生。”

我说:“我不是复古派,也不反对跟着社会的前进而前进。我不喜欢的是整个儿社会都金钱化,把什么都兑换成钱,不能变成钱的就抛弃一边。”

我说:“我们是文化古国,人民是有教化的人民,民族历来有重视文化的传统。可是你看看,现在对文化……”

“哦,哦,”他敷衍着打断了我的话头,“现在,我们都懒得说这种不着调的话啦。”

……

不知道他能代表多少百分比的新北京市民?

也不知道现在的社会风气为什么变成了这样?人们似乎只对股票、名牌、汽车、房子、健身、减肥、美容、靓女酷男、吃喝玩乐……有兴趣,津津乐道;而在他们生活的词典中,已经永远地删掉了精神、心灵、文化、修养、品位、情调……这些高贵的词。

怎么好呢?我盯着灯红酒绿的酒吧一条街,想啊想。

已经10点钟了。夜神的驾车早已从崦嵫山发轫,踏踏驶来,巡察人间的欢乐与悲苦,建设与破坏,前进与倒退……

我慢慢踱到树影婆娑的东岸,想再从正面看看金碧辉煌的酒吧一条街。

此时此刻,黑夜的魔力,又把什刹海变成了一个宁静的大码头,墨色的湖面轻轻摇曳,灯火通明的酒吧一条街,成为泊在上面的一艘大商船,每个窗口都向外喷射着纵情的欲火、一掷千金的癫狂,还有一醉方休的万丈豪情。一恍惚之间,我又觉得它很像一只充满生机的大蜂巢,群蜂们被不知是什么缘由的激情鼓舞着,激动着,跌宕着,抛售着,嗡嗡嘤嘤,上飞下舞,乱蜂渐欲迷人眼……

记得几年前的一个研讨会上,我曾听到北京的一位作家叹息过:“北京城啊,缺乏一条大河……”他诠释说,世界上的大城市几乎都是逐水而建的,巴黎有塞纳-马恩省河,波恩有莱茵河,伦敦有泰晤士河,莫斯科有莫斯科河和大运河,纽约是美国最大的海港,香港濒临南海又有香江,上海也是长江入海口,黄浦江的涛声日日夜夜在外滩吟唱。就这样在一条条大河边,孕育出了人类的文明——农业文明、工业文明、科技文明、城市文明……

他其实说得不对,我们北京,早年曾经是有大河的。后来,因为只是向她索取,过度地开发和航运,不注意疏浚和保护,致使“海子”堙塞,大运河被迫改道,“海”变成了潭,变成了湖。有的水域还消失了,比如因老舍先生而名声大噪的太平湖。

今天,我们已经号称是“具有现代意识”的文明人了,能让这悲剧再度重演么?

我们能让什刹海和积水潭,再往下变成小河沟,乃至渐渐干涸,永久地消失?

这,难道是“不着调儿”?

“一片芳心千万绪,人间没个安排处。”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2004年初春

中国应向英国学习的六件事

因为信息的不准确,我们总是看到“老牌资本主义英国不断衰落”的报道,所以就以为英国真的“日薄西山”了呢。其实,昔日辉煌了二百来年的“日不落大英帝国”,现在也还是霍元甲的盛年,相当了得,作为一个重要的贸易实体、经济强国以及金融中心,人均GDP高达45301美元,是当代世界的第五大经济体,也是全球最富裕、经济最发达和生活水平最高的国家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