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钱玄同文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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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汉字革命(1)

《汉字革命》一九二三年初刊于《国语月刊》第一卷第七期(“汉字改革号”)。

汉字革命

(1)

距今二十年前(戊戌变法时代和它的前后),中国有人感觉到汉字的难识、难记、难写,不是一种适用的工具,应该另造拼音文字:如沈学、卢戆章、蔡锡勇、劳乃宣、王照……诸人,都曾经发表过“中国该有拼音文字”的主张;并且他们自己都制造过拼音字母。但是他们却又发一种议论道:“汉字太高深了,太优美了,它只是有力治学的人们适用的文字;至于那些知识低下或不识字的人们,是没有使用它的福气的,我们应该可怜他们,另外制造一种粗浅的拼音文字来给他们使用。”所以他们一面虽然主张中国该有拼音文字,可是一面又赶紧声明道:“我们并不主张废弃汉字的!”照他们这种议论,好比说:“鱼肉鸡鸭虽是适口养生的美品,但它们只是有钱的人们的食物;至于那些鸠形鹄面的苦人,是没有吃它们的福气的,我们应该可怜他们,另外造些窝窝头、杂合儿面来给他们充饥。”我想,他们要说那样的话的原故,或者因为社会上那些“骸骨之迷恋者”太多了,要是明目张胆地说一声“不要汉字”,恐怕有人要来胡闹,未免使得拼音文字的推行上发生阻力,所以姑且“虚与委蛇”,也未可知。如果是这样,自然要算别有苦心。

但是我们应该知道,他们说那样的话,是不合理的;他们那种苦心,也是误用的。人们对于社会上的无论什么事物,如果发现了它的毛病,非“改弦而更张之”不可,那就应该明目张胆地鼓吹革命。对于旧的,尽力攻击,期其破坏,消灭;对于新的,尽力提倡,期其成立,发展。这才是正当的行为!要是既想改革,又怕旧势力的厉害,于是做出遮遮掩掩、偷偷摸摸的样子,说上许多不痛不痒的话,对于四面八方一律讨好,希望做到什么“妥协”、什么“调和”的地步,那是一定不会有好结果的;不但没有好结果,而且还要发生“是非混淆”、“新旧糅杂”的坏现象!老实说,这样“灰色的革命”,我是很反对的。

而且还有一层,用那样不正当的手段来鼓吹革命,是很难得到效果的。试拿“古文革命”这件事作个比例,便可以明白了。对于从前所谓“古文”,觉得它不是记载思想事物的适用工具,应该改用白话来作文章,这也是二十年前的老新党所早见到的。但是他们也是用不正当的手段来鼓吹革命,他们对于这件事情的论调,和对于“文字革命”的论调一样。可怜闹上二十年,得不到一些效果!必须要到一九一七年(民国六年)陈独秀作《文学革命论》,胡适作《建设的文学革命论》,高张“文学革命军”的大旗,声讨旧文学,带了檄文、露布、炸弹、手枪、机关枪、四十二生的大炮,浩浩荡荡的杀奔“古文巢穴”中去,于是那些“城狐社鼠”才一溜烟逃得无影无踪,而国语的新文学才得成立。用“古文革命”的经过来做“汉字革命”的参考,便可知道我们若认明汉字的不适用,觉得表示国语的文学非用拼音不可,则惟有响响亮亮的说“汉字应该革命!”对于那“骸骨之迷恋者”,拚个你死我活,毫无妥协的余地。如此,则汉字改革的事业才有成功的希望。

这二十多年中,也有几个明目张胆声讨汉字罪恶的人,最早的是那“思想界之彗星”谭嗣同,他的《仁学》中有几句话道:

……又其不易合一之故,语言文字,万有不齐;越国即不相通,愚贱尤难遍晓。更若中国之象形字,尤为之梗也。故尽改象形字为谐声,各用土语,互译其意,朝授而夕解,彼作而此述,则地球之学可合而为一。

谭君这几句话,虽然不是专论汉字,但却是宣布汉字罪恶的第一声。后来《新世纪》周刊中,吴敬恒、褚民谊、李煜瀛……诸人,对于汉字,都曾施过很剧烈的攻击。1919年,《新潮)杂志第一卷第三号中,有傅斯年的一篇文章,题目叫做《汉语改用拼音文字的初步谈》,它实是“汉字革命军”的第一篇檄文。

这两年以来,因为国语文学的勃兴,注音字母的推行,教育有普及的要求,学问有提高的必要,于是大家渐渐注意到汉字革命这个问题上来了。我觉得这是极好的现象。

我敢大胆宣言:汉字不革命,则教育决不能普及,国语决不能统一,国语的文学决不能充分的发展,全世界的人们公有的新道理、新学问、新知识决不能很便利、很自由地用国语写出。何以故?因汉字难识、难记、难写故;因僵死的汉字不足表示活泼泼的国语故;因汉字不是表示语音的利器故;因有汉字做梗,则新学、新理的原字难以输入于国语故。

汉字应该革命的理由,说的人已经很多了。我想,除了迷恋骸骨的,保存(或维持)国粹的,卫道的,和那些做“鸳鸯”、“蝴蝶”、“某生”、“某翁”的文章的“文丐”、“文娼”们以外,只要是心地干净,脑筋清晰的人们,总不至于再发无理由的反对论了。但对于“汉字的应否革命”或者可以不生问题了,而对于“汉字的能否革命”恐怕还很有人怀疑。我以为这个疑团是极应该从早解释的。

所谓“汉字能否革命”的问题,换言之,就是“国语能否改用拼音文字表示”的问题。我对于这问题的解释的结果,现在先报告诸君一声:从汉字的变迁史上研究,汉字革命,改用拼音,是绝对的可能的事。

(2)

要解决汉字能否革命,国语能否改用拼音文字表示,应该从汉字的变迁史上来研究。

有人说,“欧洲文字是拼音文字,中国文字是象形文字。”这话是大错的。汉字的中间,固然有一部分是象形文字,但这类象形文字在汉字的全体中,只占了最少的一部分,百分之一。

汉字的造字方法,据东汉的班固、许慎、郑众诸人所说,共有“象形”、“指事”、“会意”、“形声”、“转注”、“假借”六种,名叫“六书”。东汉人对于古学的研究,是很粗疏的;这六书的分类,本不甚精当,然大体却无谬误。我们现在既不是专门研究文字学,则不妨就利用这六书的分类来说汉字在构造上的变迁。

在说明“六书与汉字变迁”以前,先要把象形文字占汉字全体一百分之一的话交代明白:

东汉以前的古字,据东汉许慎的《说文解字》所记,共九千余字,但许氏所根据的,只有战国时秦国的《史籀篇》(《史籀篇》是秦文,系据王国维的《史籀篇疏证》之说)中的“大篆”和秦汉两代的“小篆”,此外便是西汉末年刘歆假造的“孔壁古文经”中的假古字了。至于战国以前的真古字,直到宋以来许多钟鼎出土,才把周文发现了;直到最近二十年前汤阴的龟甲兽骨出土,才把殷文发现了。这后世发现的殷文、周文,和《说文》所记的秦文、汉文,很有许多不同的。但它们的不同,大部分是写法的不同:例如一个“鱼”字,只要画成一条鱼的样子,随便怎样,都可以的;所以钟鼎和甲骨中的“鱼”字一样。此外有些字是小篆写错的,例如“射”、“甫”二字:射,本作,像手弯弓射箭之形,小篆形误作射,变为从“身”、从“寸”了;甫,古“圃”字,本作,像田中生蔬菜之形,小篆形误作,变为从“父”从“用”了。这类的字也还不多。至于《说文》所无而发现于钟鼎和甲骨中的字,则为数甚少。我们若专门研究文字学,自然应该从钟鼎甲骨讲起。现在粗略地说,则根据《说文》,也未尝不能说明汉字从创始时代到许慎以前的变迁之大概。

《说文》九千余字中,据王筠的《文字蒙求》所列,则——

象形字,二百六十四个;

指事字,一百二十九个;

会意字,一千二百五十四个。

除此以外,都是形声字了。象形字和指事字,都可以算作象形文字,在《说文》中只有三百九十三个,占《说文》字全体仅二十三分之一,《说文》以后的文字,形声字占了最大多数,会意字极少,至于象形字和指事字,除了“傘”、“凹”、“凸”等三数字外,简直是没有了。《说文》以后,文字日见增加,经过了一千六百年光景,到亡清修《康熙字典》的时候,共有四万余字。这三百九十三个象形文字在《康熙字典》四万余字之中,不是占了全体一百分之一吗?那么,如何可以把“象形文字”这个名词来赅括汉字的全体呢?

六书是造字的六种方法,这六种方法,不是一时成立的,是逐渐增加的。由这逐渐增加,便可证明汉字在三千年以前早已有离形就音的趋势了。

“象形”和“指事”的分别,大致是这样:象形系专就一件实物来依样描画;指事则用点、画、圈、钩之类来作某类某类事物的记号。前者专指一物;后者包括一切。《说文?序》中举☉(日月)为象形字之例,举二(上下)为指事字之例。日月二字就是画太阳和月亮,这是不用详说的。上下二字的长画,系假定为一个标准东西;上下二字中的短画,系假定为在这标准东西的上面和下面的那件东西:于是“在上”和“在下”的意思就表示出来了。若从造字方法的笨滞和灵活上研究,则指事这种方法比象形要灵活一点,或者指事字的发生比象形字稍后,也说不定。不过指事字并不能脱离象形的面目,所以象形字和指事字都可以称为象形文字(《说文》中解释指事字的形体,往往说为“象形”)。

象形和指事两种方法闹到“此路不通”,于是不得不抛却象形文字的面目来造会意字。会意的“会”字是“合”的意思,“意”就是“意义”。会意是用两个或两个以上的字来成一个字(起初当然是合象形字和指事字,后来也有合会意字的)。把这两个或两个以上的合成义来表示这一个合成字的意义。例如合“人木”两个字为一个“休”字,合“刀牛角”三个字为一个“解”字,合“日出收米”四个字为一个“”字(收即拱之古字,捧也。,今作暴,即曝之古字)。这种字义的结合,全凭造字人的主观的意思而定:如可以休息的地方很多,而造字人则用“木”来做代表;可以解剖的东西很多,而造字人则用“牛角”来做代表;可以晒晾的东西很多,而造字人则用“米”来做代表。至于道德上的名词,如“止戈”为“武”、“人言”为“信”、“人二”为“仁”、“皿囚”为“”之类,则更是全凭造字人主观的意思来制造了。会意的方法,大概是由指事扩充来的。指事比起象形来,已经有了一点主观的色彩,但尚不能全脱客体的形象;会意则纯任主观的意思造字了。那么,会意字应该称为“表意文字”,决不能称为“象形文字”。

用会意这个方法造字,虽比象形指事稍微自由一点,但也很容易闹到“此路不通”。譬如那鸟兽、草木、山川的别名,固然不能用象形指事的方法,却也不能用会意的方法。又如一种动作或一种状态,因为些微的不同,便须分为许多字,这岂能一一造会意字呢?到这时候,造字的人便“福至心灵”起来了,知道表意的方法还是不行,只有改用表音的方法了。因为未有文字,先有语言,文字本来是语言的记号,语言对于某事某物用某音表示,则文字也可以用某音表示。这时候,象形、指事、会意的字,综计起来,已经造了一千多个了;语言中常用的音,这一千多个字中一定包含得很不少了,于是就用这一千多个字来作注音字母而造成一种形声字来(后来形声字也作注音字母,并不限于这一千多个象形、指事、会意字)。形声字的“声”,是表音的符号,可以称为“音符”,实际上就是那时的注音字母;形声字的“形”,是表义的符号,可以称为“义符”。例如“江”、“河”二字,古语称长江曰“工”,称黄河曰“可”,因即用“工”、“可”两字来作“江”、“河”两字的音符;江和河都是水,因又用“水”字来作它们的义符。汉字自从有了这个方法,于是由表义而趋向到表音的方面来了。

意义相近而有些微不同的,固然应该分造许多字去区别。还有那一个意义因地方或时代不同而变了读音的,这也不可没有区别;区别的方法,自然也只有添造文字。于是形声之外,又别有转注这一种方法。例如甲地读“谋”字之音如“某”,所以用“某”字做声符;乙地不读如“某”而读如“莫”,于是改用“莫”字作音符而添造“谟”字。又如“父”、“母”两个字在述说时读为“fu”、“mu”,而称呼则变为“ba”、“ma”,于是就添造“爸”、“妈”两个形声字(“父”、“母”都是象形字)。诸如此类,都是一义化为数音而造成的。这便是转注(说本章炳麟)。——就文字的形式上看,转注还是形声;但就“一义数音即造数字”这一点上看,可知表音文字的势力一天大似一天了。

转注虽因音变而字也跟着变,却还未脱离义符:如“父”、“母”之音变为“ba”、“ma”、不就拿“巴”、“马”两个字来表示,还要加上“父”、“女”作为义符。后来又觉得这种方法还不便利,因为(1)声音转变,层出不穷,一一制字,实在麻烦得很;(2)副词、前置词、接续词、感叹词、助词等等,很难得到适当的义符;(3)古代传授学问,因为写的工具不便利,大都是“口耳相传”,这是只能记住语音,不能记住字形的。……既有这种种缘故,于是毅然决然的舍义而专来表音。只要声音对了,无论写哪个字都行。换言之,就是对于许多同音字,不问它们是象形字、指事字、会意字、形声字、转注字,也不问它们中间的形声字和转注字是什么符,凡同音的字,都可以任意乱写,凡声音略有转变,就可以改写他字以明其音。总而言之,对于固有的文字都作为注音字母用,这便是假借。《说文》定假借的界说道:“本无其字,依声托事。”这话尚未能包括假借的全体。“本无其字”的,固然只要假借一个同音的字便得了。就是那“本有其字”的,也不妨随便写一个同音的字。所以“飞鸿”可以写作“蜚鸿”,“欧阳”可以写作“欧羊”,“憔悴”可以写作“蕉萃”,“仿佛”可以写作“放物”。汉字到了用假借字,便是纯粹的表音文字了。

照这六书发生的次序看,可知汉字是由象形而表意,由表意而表音;到了纯粹表音的假借方法发生,离开拼音,只差一间了。

假借这个方法,发生于何时呢?现在所见的最古的真正古字,就是殷代的甲骨文字,这中间已经有假借字了。如借“尞”为“寮”,借“唐”为“汤”,借“果”为“婐”,借“凤”为“风”之类。那么,假借方法的发生,至迟也应该起于殷代。后来周代的钟鼎文字中间,假借字更多了。中国学术的发生,萌芽于春秋,极盛于战国;最古的文学作品是《诗经》,最古的历史是《尚书》,其次便是《春秋》,这几部书,都是从那个时代流传下来的;因为传写之人不一,所以彼此异文甚多,这些异文,什九都是假借字,看陈乔枞的《四家诗异文考》、段玉裁的《古文尚书撰异》、赵坦的《春秋异文笺》等书,就可以知道。其他如“周秦诸子”、《史记》、《汉书》、“汉碑”等等,触目都是假借字,试把吴玉的《别雅》、钱大昕的《声类》、朱骏声的《说文通训定声》诸书随便翻检一下,也可以得其大概。从晋到唐,这种写假借字的风气仍是很流行。我们看陆德明的《经典释文》,知道六朝时候经书的本子彼此异文甚多。还有那近来常常发见的六朝写本和唐写本的书籍,同样一篇文章,写得互有不同,和现在通行的本子相较,复多违异。此外如南北朝、隋、唐的碑碣、墓志、造像等等,其中引书用词,字形歧异的更不可缕指。这里面虽然有些是由于传写有错误,致文义有异同,但大部分都是字音相近而字形不同的。这就是那时候的文字多用假借的证据。宋元以来,书籍有了刻版,一印就是几十几百部,大家所看的本子都是一样的,某义写某字,都依着书上写,于是写假借字的风气渐渐不行于所谓“士人”的社会了;而且那些什么“士人”,看见别人写假借字,便要骂他是“写白字”。但是这种禁令,不过是“士人”自己定了来束缚自己罢了。若就全社会而论,这种写假借字的风气,直到现在,还是很流行。你看:

药方上写“人薓”作“人参”,“生薑”作“生姜”。

北京的书店掌柜写书签子,“《汉书》”作“《汗书》”。

苏州的烧饭司务开火食账,“百葉”作“百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