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钱玄同文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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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汉字革命(2)

戏单上面的“文武带打”作“文武代打”。

饭庄门口的“修理爐竈”作“修理爐皂”。

此外如“铜圆”作“同元”,“包”作“面包”,“義”作“义”,“幾”作“几”,……真是数说不尽。——这都是假借字呀。在那班“士人”看来,这“生姜”、“汗书”……都是“白字”,应该改正的。但是你们要改正吗?很好很好。请你们索性彻底的改正一下子吧。殷代的甲骨,周代的钟鼎,其中的文字太难懂了,且搁起不谈。你们所尊信的什么孔圣人删定的(?)什么经书(?)其中“白字”很多哩,请你们赶快改正呀!还有什么“漆园”,什么“三闾”,什么“盲左”,什么“腐迁”,什么“曹大家”,什么“蔡文姬”,什么姓韩的“文宗”,什么姓杜的“诗圣”,什么……,什么……,他们的文章中间,“白字”也很多哩,也请你们赶快改正呀!你们要是摇头摆手的说“不行不行!那不是白字,那是假借的字呀!”那么,你们说,“生姜”、“汗书”……是白字,要来改正它们,我也要对你们说,“不行不行!那不是白字,那是假借字呀!”

我要奉告大家:中国从殷代以来,早已有了离形表音的文字了,早已有一种未曾统一而且不甚简便的注音字母了。这样的注音字母行了三千多年,不来将它统一,将它改简,已经是不图上进了。乃竟还有人要来闭着眼睛,胡说八道,什么“正字”、什么“白字”的闹个不休;他们连这一种粗陋不完备的注音字母都还不许人家自由使用,这真是“在时间的轨道上开倒车”的行为了!他们这种行为,若使伊尹、傅说有知,亦当窃笑于九泉之下!

既把固有的象形、指事、会意、形声、转注各种文字都作为注音字母用,那么,它们只是一个表音的记号了。既做了表音的记号,则原来的形体自然没有保存的必要;为书写便利计,笔划自以简少为宜。所以殷代的甲骨文字,就有将字体改简的:如“羊”字本作,简之作;“舆”字本作,简之作;“洹”字本作,简之作“”之类。周代的钟鼎文字,此例更多。后来秦的大篆变为小篆,小篆变为隶书,隶书变为草书,都是将文字的笔画逐渐改简。

因为原形没有保存的必要,所以隶书楷书(楷书就是隶书,不过用笔不同罢了。它们的不同,与《玄秘塔》和《郑文公碑》,《表忠观碑》和《玄秘塔》的不同一样),对于原形,大施破坏。你看:四方的太阳(日),长方的月亮(月),四条腿的鳥(鳥),一只角的牛(牛),象形字不象形了;字作宁,字作叕,指事字不知所指何事了;字作武,字作表,字作弔,字作老,会意字不知会合几个什么字了;字作書,字作寺,字作布,字作急,形声字的音符看不出了。这种破坏原形的写法,好古的先生们是很反对的。他们以为如此一变,便把字的精意完全失去了。殊不知自从假借方法发生,固有的文字早已作为表音的记号;那原形中间无论有没有“精意”,在应用上是丝毫无关的了。即举前面所说“飛鸿”的“飛”字可以写作“蜚”为例:用字的人对于“飛”和“蜚”,都是当作表示fei音的记号用的;至于“飛”的本义为“鸟飛”,字形也像鸟飞,“蜚”的本义为“臭虫”,字形是“从虫、非声”,这是他们完全不管的。还有一层:“秋”字的大篆作,“禾”是义符,“”是音符;后来定小篆时,嫌这个字的笔画太多了,于是把“”字写了半个,去“”存“火”,写作“秌”字(又变作“秋”),这和隶书把“”字的音符“者”字写了半个,去“耂”存“日”,有什么两样呢?好古的先生们反对“”字作“書”,却不反对“”字作“秌”,这真是知二五而不知一十了。

秦汉之际的草书,后来给一班书法家写写,写到不适于实用了,于是又有宋元以来的简体字:如“戴”改作“”,“钱”改作“”,“聲”改作“声”,“”改作“龟”之类。这种字在宋元的时候是很通行的,不但随便书写可以用得,就是刊刻高文典册也可以用得。我们找《古逸丛书》、《双照楼影刊宋本词》等书看看,便可以知道。至于民间的通俗文学,如小说戏曲等等,用这种字刊刻的就更多了。例如近来影刻的《五代史平话》、《京本通俗小说》、《元剧三十种》等皆是。这种简体字,在当时既可以刊刻高文典册,则社会上一定认为很适用,不去排斥它的。不料明清以来忽然出了一班不识古字的“士人”,斥它为“破体”、“俗体”,不使它复登大雅之堂。他们自己还编出一种极可笑的书,叫做什么《字学举隅》,说这是“正体”,那是“破体”,这画应长,那直应短,……吵个不休。这样胡闹,又是“在时间的轨道上开倒车”的行为了。

汉字的变迁,由象形而变为表意,由表意而变为表音。表音的假借字和拼音文字,只差了一间:就是(1)还没有把许多同音的注音字母并用一个;(2)还没有把这种注音字母的笔画改到极简;(3)还没有把同声的字归纳为一个声母,同韵的字归纳为一个韵母。所以假借字还只是一种未曾统一而且不甚简便的注音字母。只要“百尺竿头再进一步”,则拼音文字就可以出世了。所以我说“从汉字的变迁史上研究,汉字革命,改用拼音,是绝对的可能的事”。

(3)

假借字既然远起于殷代,那么,何以这三千年之中,株守不变,总没有想到要去作那“百尺竿头再进一步”的事呢?

讲到这一层,却不能不怪这三千多年之中造字的和用字的人们的爱捣乱了。本来假借这个方法,是由形声进化的。形声虽然是表音文字,但是还有“义符”去拘束它。形声本是济会意之穷而发生的方法,就是变表意而为表音,而它的构造方法,则半为音符,半为义符,于是于表音之外还要表意。既有义符拘束,自未便用了“甲义符”的字去表“乙义”。例如“伦”、“纶”、“论”三个字,虽然音符相同,但义符既别,则“伦理”和“经纶”便不应写作“论理”和“经论”。其他音同而义异的字,又非一一特造不可。本欲以表音济表意之穷,而结果乃仍为意符所束缚,这是形声的大缺点,所以后来想出假借这个纯粹表音的方法来补救。照假借的方法,凡同音的字,都可以随便乱写,它对于形声字的义符是完全不管的。所以“伦理”尽可以写作“论理”,如《吕氏春秋?行论》:“以尧为失论”,高注,“论,理也”;经纶也尽可写作“经论”,如《易,屯象》,“君子以经论”。这种“本有其字”的还可以抛弃本字,随便乱写,则“本无其字”的当然只要借个同音的字来表示,无须再造本字了。照此说来,有了假借这个方法以后,实无再造形声字的必要。但事实上殊不如此。有既用假借字,又去造本字;既造本字,又来用假借字的。有甲字为乙义所假借,而另造一字来表甲义的。此外还有本字和假借字并用的。照假借的方法,凡同音字都可假借,于是假借字就有了许多。本字也不一,有古人造的本字,有后人造的本字。现在举一个字为例:

“然”字本训为“烧”,是“燃”的古字。“然否”的“然”,本无其字,就借“然”字来用。后来又造了一个“嘫”字,作为“然否”的“然”的本字,但终于不用,仍旧借用“然”字。“然”字既借给“然否”用了,于是“然烧”又另造“燃”字;可是刊刻古书,有些写“然”,有些写“燃”,又很不一致。还有一班好奇的人,嫌“然否”写“然”字太习见了,于是又去借用“肰”字。

你看,文字这样捣乱,还容易搅得清楚吗?但所以这样捣乱的原因却很简单,就是“有了假借方法以后还要造形声字”。例如先借“夫容”,后造“芙蓉”;先借“目宿”,后造“苜蓿”;先借“遮姑”,后造“鹧鸪”;先借“流离”,后造“琉璃”之类。陆德明《经典释文?序录》中所谓“飞禽即须安‘鸟’,水族便应着‘鱼’,虫属要作‘虫’旁,草类皆从两‘屮’”,这就是先用了假借字、后又造形声字的说明了。假借是把字形看作一个无意识的表音的记号,形声字则字形是有意识的。要是有了假借以后,不再造形声字,则假借虽不统一,然大家可以专记声音,不问形体,久而久之,自然可以作到某字专写某形,而“再进一步”的思想就容易发生了。而事实上则常常用假借字,常常造形声字,弄得大家看着字形,时而觉得是有意识的,时而觉得是无意识的,目迷五色,莫名其妙。只有明代的黄生、清代的戴震、王念孙、王引之、阮元、俞樾等等几个聪明人,能够看准它无论是“用假借字”,无论是“造形声字”,总之都应该从声音上去研究,所以这几位先生没有着了它的道儿。其他读书识字的人,都早已被它带进迷魂阵中去了,还有什么闲情别致去作再进一步之想呢?

其他如宋、元、明、清以来的“士人”反对写“白字”,反对写“破体”,也足以丰蔀一时的人心而为文字改进的障碍。

我想,这三千多年中没有人想到要去作“再进一步”的事,大概就是上列的这几种原故了。

(4)

到了现在,我们实在不能不“再进一步”,谋“汉字之根本改革”了。而且仅仅“再进一步”,还是不能满足;我们非“更上一层楼”,来干“汉字之根本的改革”那件事不可!

什么是“汉字之根本改革”?就是将汉字改用字母拼音,像现在的注音字母就是了。什么是“汉字之根本改革的根本改革”?就是拼音字母应该采用世界的字母——罗马字母式的字母。

汉字的罪恶,如难识、难写,妨碍于教育的普及、知识的传播:这是有新思想的人们都知道的。此外如字典非用“一、丿、丶、丨……”分部就没有办法,电报非用“0001、0002……”编号就没有办法,以及排版的麻烦,打字机的无法做得好,处处都足以证明这位“老寿星”的不合时宜,过不惯二十世纪科学昌明时代的新生活。

但我觉得这还不打紧,最糟的便是它和现代世界文化的格不相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