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尼玛独自一人在家的时候,常常推开木格子窗户,去看跑马山顶绚丽的云彩。
瓦蓝瓦蓝的天空中飘动着的云彩变幻无穷,有时像一朵盛开的牡丹,有时又像一匹奔腾的骏马,总会引起尼玛无尽的遐想。这时候,李家锅庄的小“公主”格桑麦朵就会悄悄地溜进屋来,看到尼玛一个人望着天空发呆,不解地问:“尼玛阿哥,你在看什么?”尼玛指着天边的云彩,动情地说:“我真想躺在又厚又软的云朵上面,在跑马山顶飘来飘去,这样就能将康定城的所有地方全都看到,那该有多美啊!”格桑麦朵闪动着一双美丽的大眼睛,高兴地喊道:“我也要跟你一起去,你一定要带我去。”
像云朵跟随太阳一样,格桑麦朵就这样一天到晚地老想跟在尼玛的身边。
格桑麦朵是锅庄女主人意西曲珍的女儿。格桑麦朵像她的阿妈一样漂亮。她穿着一件小小的藏装,脑袋后面拖着一根又细又长的红头绳发辫。格桑麦朵和她的阿妈住在最向阳的木瓦房里。清晨,当隐藏的太阳从东方的跑马山顶跃出,用万道金光铺染大地时,是格桑麦朵和阿妈最先得到太阳的抚慰,享受第一缕阳光。
在格桑麦朵很小的时候,多病的父亲就已经去世了。意西曲珍只得独自一人支撑这片小小的李家锅庄,每天忙着操持锅庄的生意。
这时候,小小一座康定城号称有四十八家锅庄!
遍布全城的大大小小的锅庄,都是由四面的木瓦房合围而成。木瓦房的外墙,用大大小小的石块和黏土砌成。中间是四四方方的青石板院坝。锅庄都是为从关外(康定以西地方)的崇山峻岭中牵着骡马赶来,到康定做生意的藏商朋友准备的常来常住的客栈。大的锅庄都有自己的店招,像加绒俄色、瓦斯碉托玛、瓦斯碉约玛。这些字号,不论在整个康巴还是遥远的圣城拉萨,都是声名远播、无人不晓的拴马歇脚的地方。比如李家锅庄大门前方的加绒俄色家的大锅庄,就是康定城里数一数二的大锅庄,这些年他们家住满了来自四面八方的很有钱的大藏商。只要看看又瘦又高的加绒俄色站在宽敞的锅庄院坝里一副春风得意、神气活现的样子,就知道有多少财大气粗的生意人在为他撑腰打气。
李家锅庄只是一家小锅庄,比不了名声显赫的大锅庄,比不了挡在李家锅庄前面的加绒家的大锅庄。有钱的大藏商不来光顾,只好让没有多少本钱的小藏商住进锅庄。只好让尼玛他们家、信奉基督的约翰他们家、驮脚娃他们家这样的平凡而又不做生意的人家租住在里面。就是李家锅庄的几个回头客,也全都是锅庄女主人意西曲珍的功劳。意西曲珍生来就是一副和气生财的样子。一张圆脸上,长着一双杏仁一样的眼睛。只要丁当作响的铜铃铛在她们家锅庄院坝的大门外一响起。她立刻知道驮着皮货、药材远道而来的藏商朋友又找上门来了。年轻漂亮的意西曲珍理一理藏装裙子,拂一拂衣袖,抿一抿头上缠着的红头绳发辫,仪态万方地站到自家锅庄的大门口。她说一声:“远道而来的阿哥,一路上辛苦了。”一边说一边笑着,把远道而来的客人们迎进了锅庄大门。意西曲珍早就为他们准备好用藏香熏好,收拾得干净整洁的房间。她在客厅里转来转去安排好客人,驮脚娃兄弟不声不响地把客人们的牲口背上的货物卸下,一趟又一趟,把牲口驮子全部堆放到锅庄底楼光线昏暗的货栈里。货一卸完,就把牲口全都赶进马厩,招待它们吃新鲜的草料。意西曲珍每天都是这样在忙碌中打发光阴,殷勤招待远道而来的藏商朋友。可是,操持的锅庄是这样小!没有有钱人要住进这么小的锅庄,她的日子就过得辛苦了。
同意西曲珍一样,锅庄里的大人们都辛苦操持着一家人的生计。只有孩子们自会找到童年的快乐。
每天晚上,当皎洁的月亮升起在晴朗的夜空,李家锅庄一下子就热闹了。小伙伴们全都聚在锅庄院坝里玩摔跤、捉迷藏。摔跤是尼玛和约翰最爱玩的游戏。在李家锅庄,只有约翰才是尼玛的对手。约翰和尼玛一起玩摔跤游戏,就像是两只小狗在锅庄院坝的洒满月光的青石板上滚来滚去,纠缠在一起。
头发鬈得像头小绵羊的约翰,眼睛又大又圆。他住在尼玛家对面的木瓦房里。他的阿妈曾经是汉人地方来康定传教的女传教士(传授基督教义的老师而不是修女)。她在城里的基督教堂里诚心诚意地传教,却没有认真仔细地挑选好教民。那时候,约翰的父亲桑吉,这个生意越做越穷的藏族商人,无奈地在教堂外的天空下转了几个圈,叹一口气,然后径直走进教堂皈依了基督。他的母亲在基督教堂的耶稣圣像下认识了桑吉。桑吉一双虔诚的眼睛没有感动基督,却感动了教堂里这位年轻纯洁的女人。然而,可怜的她却不知道,在教堂以外的地方,桑吉是一个深藏不露的没有被发现的酒鬼。她后来才知道这些,但为时已晚。她和桑吉结了婚,有了约翰。
约翰是尼玛最要好的小伙伴,要是白天里约翰的父母不在家,两个小家伙会偷偷溜进供有耶稣圣像的里屋,掀开门帘,好奇地打探。约翰趁此机会,爬到了高高的供奉耶稣的柜子上,从拴着铜环的抽屉里,翻出各种各样的新鲜好玩的东西,什么金属的十字架、色彩艳丽的图画啦。尼玛站在柜子下,看着这么多新鲜好玩又叫不出来名字的东西。看到一样东西,就好奇地问约翰:“这是什么?”看到另外一样东西又问约翰:“那是什么?”小小的约翰睁圆大眼睛也说不清这是什么那是什么。
而尼玛一看到木板壁上的圣母抱着婴儿的《圣母图》,立刻指着图画,对约翰十分肯定地说:“这是你的阿妈抱着你站在那里。”《圣母图》里,圣母怀抱的胖乎乎的小男孩的确和小时候的约翰一模一样。
头发蜷曲,从图画上下来的约翰还给尼玛带来一位朋友,这个小孩长了一副纯粹汉人的面孔却叫个藏族名字尼麦。
约翰对尼玛说:“他真是了不起,耳朵会动,我听不见的声音他都可以听见。”
尼麦听见夸奖,就按照说法,得意地耸动着脑袋上一双野鹿似的耳朵。
尼麦住在约翰他们家。他的名字也是约翰爱喝酒的父亲桑吉起的。
在康定这个藏人和汉人做生意的地方,做生意的汉人全都来自四面八方。有云南人、陕西人,也有宁夏人……尼麦的父母是在康定做生意的云南帮。他们和约翰的父亲很早就在一起做生意,两家人在做生意中间成了最要好的朋友。桑吉一说起尼麦的父母,总会感慨地说:“尼麦父亲在的时候,我们的生意可好做了。”尼麦出生后不久,父母把他托付给桑吉代养,然后赶着骡马驮运货物去云南。他们去了以后再也没回来。茶马道上就是这样,为了赚钱,不知有多少生意人去了之后就音讯全无,说不定已经葬身山野或是遭半道抢劫。于是,可怜的尼麦就成了桑吉的儿子、约翰的兄弟。
在意西曲珍家对面的木瓦房靠近牲口棚的阴暗房子里,住的是驮脚娃他们一家人。
太阳升起来,他们家的木格子窗户却又窄又小,背对阳光。这样的房间到了夏天也又阴又暗。康定的冬天十分寒冷,夏天却凉爽而又温暖。但他们家却晒不到夏天里的温暖阳光。到了很冷的冬天,当漂亮的小女孩格桑麦朵围在燃得通红的铜火盆旁边,依偎着阿妈听她讲令人着迷的故事的时候,驮脚娃他们家只有全都蜷缩在火塘边,烧着柴火,烟熏火燎地取暖。
驮脚娃父亲过去要跟着骡马队去很远的地方驮脚。现在他不做这样的事情,在城里当上了缝茶工。缝茶工做的事是把锅庄上做生意的藏商买来的茶叶缝好,打包,挣一些辛苦钱。驮脚娃母亲要替锅庄女主人意西曲珍家背水。她从河边弓着腰,把一桶又一桶水背进锅庄院坝,倒进意西曲珍家的大铜锅里。驮脚娃兄弟的年龄很小,已经帮着意西曲珍家扛活。除了扛活,他们还要负责喂养锅庄女主人家住的藏商朋友的几匹又矮又壮的牲口。不光给意西曲珍家帮忙,他们有时还要到其他的锅庄去揽些零活。
驮脚娃一家人生性沉默寡言。尼玛的银匠阿爸可以用丁当丁当地敲打银子的声音表明自己的存在。更不用说口齿伶俐、能说会道的意西曲珍了。只要她一张嘴说话,就像穿城而过的折多河,滔滔不绝奔流不息。锅庄里的孩子也和一群叽喳乱叫的小鸟一样说个不停。只有这一家人,却像大地一样沉默无言。
尼玛问阿爸:“他们家的人为什么不说话?”
阿爸说:“他们要和自己放的牲口比赛,看谁有本事一辈子不说话。”
然而在尼玛的眼中,牲口都是要说话的。马儿如果找到什么好草或吃饱喝足,为表示高兴,就会站在山坡上,昂起脖子,对着天空兴高采烈地嘶鸣几声。这两个小驮脚娃除了早晨放马吼一嗓子,就什么声音也听不见了。倒是牲口们回来时,不断地喷着响鼻,连带一串响铃,这是对尼玛说:“我回来了。”尼玛这才知道,驮脚娃兄弟俩回家来了。
尼玛觉得,驮脚娃兄弟不说话也一样好玩。他们不声不响地和伙伴们捉迷藏,却像野猫儿一样不容易被捉住。和伙伴们捉迷藏,驮脚娃露出开心的笑容。笑是他们和伙伴们玩耍时最好的语言。
在李家锅庄里,除了约翰他们家信基督教,其他人家全都信仰喇嘛教。
大家都信云顶寺里的多吉活佛。多吉活佛是一位有学问的活佛,他是去遥远的圣城拉萨取得了格西学位后,才被认定成为云顶寺的活佛。锅庄里的孩子大多都是多吉活佛取的藏名。
尼玛的弟弟出生的时候,银匠阿爸又满心欢喜,怀抱婴儿找活佛赐名。活佛在云顶寺的僧房干净又亮堂,阳光照射下,活佛的脸更加红润了。活佛理一理僧裙下摆,手里捏着念珠,对银匠说:“我都不知道给多少小孩取过名字了,现在连我也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好听的名字。”
银匠阿爸提醒活佛:“你不是给我的大儿子取过名字?”
活佛却一脸贵人多忘事的神情,拍了拍脑袋,说:“呵,瞧瞧我现在的记性,我还给你儿子取过名字?你的大儿子叫什么名字?”
银匠说:“他叫尼玛。”
活佛仔细打量一下银匠怀里的婴儿,也和他的哥哥一样没有多少慧根的样子。他闭上眼睛,拨了几下念珠,对银匠说:“哥哥叫尼玛,弟弟就叫达娃,泽仁达娃,长命百岁的月亮。”银匠欣然接受了这名字。活佛对着手里的一根红色松旺哈口气,仔细地挽了个小结,亲手系在幼小生命的颈项上。就这样,银匠阿爸的两样宝贝全都降落到了凡间。兄弟俩的汉名是去找汉人里有学问的王卓明老师取的。来自草原的银匠,他的祖父却是流落到草原的汉人,因此银匠有一个汉族姓氏张。于是,孙中山先生的忠实信徒王卓明给兄弟俩取了两个政治色彩比较浓厚的名字:大儿子张明义,二儿子张明勇。
李家锅庄院坝里有这么多的小伙伴,大家一天到晚,都在一起玩耍嬉戏。
格桑麦朵最喜欢和尼玛他们一块儿玩。格桑麦朵同尼玛和约翰捉迷藏,却没有两个男孩跑得快。让她去抓尼玛他们,费了半天劲老是抓不住。尼玛和约翰要抓住她却总是手到擒来。可是骄傲的小女孩格桑麦朵却不甘心低下头认输。
格桑麦朵爱和尼玛他们一块儿玩,不喜欢同两个驮脚娃一块儿玩。尼玛在捉迷藏的时候问格桑麦朵:“你为什么不同两个驮脚娃一块儿玩?”
聪明的小女孩用她的小手指了一下太阳,算是对尼玛的回答。于是太阳成了一条不是理由的理由。
不过伙伴们也不总是一天到晚玩耍嬉戏。
一天,尼麦鼻青脸肿地耸着肩头,抽泣着回到了锅庄院坝。大家看到他这副模样,就知道尼麦又被锅庄外的孩子欺负了。约翰和尼玛是锅庄里最大的孩子,怎么能让他平白无故地被其他锅庄的孩子欺负?于是,便带领一群小孩冲出李家锅庄的大门,去为尼麦报仇。其他大的锅庄里兄弟姐妹特别众多,像蜂箱里的蜜蜂一样多。但只要有约翰,李家锅庄的孩子们全都平添了勇气。约翰不再是同尼玛他们玩游戏的小绵羊,他勇敢的眼神让尼麦也抬起了头,挺起了胸膛。约翰对围住自己的那一群孩子吼一声:“你们当中谁欺负尼麦?有本事就站出来!”对方当头的、个子最大的孩子站出来,叉着腰,用傲慢的眼神盯着约翰。约翰知道敌众我寡,他只一个眼神,李家锅庄的孩子全都朝这个个子最大的孩子冲了上去。擒贼先擒王,约翰举起一块石头,重重地砸在当头的孩子头上。只听那孩子倒地一声惨叫,顿时头破血流。其他孩子要么四散逃跑,要么求饶。他们都没想到,约翰打架这么拼命。从此以后,约翰成了城里孩子心中的英雄,他的名声越来越大,在孩子们中间传扬。
二
都说康定城是三山环抱,二水分流。东面是跑马山,它的身旁是雄伟的郭达山。西面是半山腰有着长长的一段残墙的阿里布果山。三座山连在一起像烧茶用的三块石头。穿城而过的折多河和雅拉河像两条彩绸在郭达山的山口交汇,然后相拥出城,流向东方。
群山环抱中,很多人家为了烧茶做饭,都要上山砍柴。李家锅庄的少年也不例外。一大早,伙伴们就爬到高高的山上去了。一进入密密的丛林里,每一个少年都成为砍柴的能手。不一会儿,人人背上都背上一大捆从山林间砍来的青冈柴。到了中午时分,大家就在山林间的草地上燃起一堆篝火,围坐一起,打尖歇气。袅袅炊烟和着淡淡茶香在树林间升起,飘带一样在林中盘旋。伙伴们一边喝着清香的藏青茶,吃着带上山的锅盔,一边望着山脚下的康定城。
格桑麦朵有过几次上山砍柴的经历,然而,一帮男孩在山林间跑得又快又急,不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把她落在后面了。这一帮少年之中,只有尼玛懂得向格桑麦朵献殷勤,知道要停下来等一等落在后面的格桑麦朵。尼玛和格桑麦朵走在一起落在后面。而一路飞奔上山,已经爬得很高的约翰看见了,又在山林间长声吆喝,要他们不要耽搁,赶快上山。
被山风吹红脸庞的格桑麦朵气喘吁吁地对尼玛说:“尼玛阿哥,我不想走了,走不动了,我在这里等你们下山行吗?”
尼玛见小妹格桑麦朵走不动了,就不再上山砍柴,一屁股坐在地上,对格桑麦朵说:“我在这里陪你,一起等他们下山吧。”
尼玛和格桑麦朵一起坐在半山腰的山坡上,看着周围苍茫的群山,看着山脚下一览无余的康定城。这大概可算作他们最初的缘分吧。
但是从这以后,约翰和一帮男孩都不同意格桑麦朵同他们一起上山。尼玛怎么劝说都不行。见他们众口一词,尼玛头一歪,只好不说什么了。尼玛他们背着满背的柴回家来,得到了阿爸阿妈们赞许的目光。这时候,尼玛感觉自己快长成一个大人了。
尼玛和格桑麦朵如影随形地在一起,锅庄里的伙伴们全都知道他们俩要好。可是,锅庄女主人意西曲珍还不知道。除了操持好锅庄上的生意,她还能关心些什么呢?
意西曲珍每天都这样,站在李家锅庄窄窄的院坝里,盼望有钱的大藏商找上门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