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康定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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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这一天,锅庄里总算来了一个生意做得大些的商人。他是年轻商人边巴。可是这家伙不做正经买卖,他一边贩卖鸦片,一边又吸食鸦片。

意西曲珍对鸦片很厌恶,但好不容易逢到这么一个有钱人,她没有拒绝边巴住进锅庄。边巴喜欢吸鸦片,但比鸦片还让他上瘾的就是女人了。而李家锅庄虽然小却有一个体态丰盈的漂亮女主人意西曲珍。边巴打算,他要把意西曲珍弄到手。

边巴住在锅庄,意西曲珍对他没有好印象。此外,银匠从看见边巴走进院坝第一天起就向大家断言:这家伙肯定是一个坏人。只有酒鬼桑吉不这么认为,他和爱到自己家同自己喝几杯的边巴成了好朋友。这时没有人叫这个青色面皮、瘦得跟猴一样的边巴色鬼。不过别人不这样叫,这人终究是个色鬼。现在只有酒鬼愿意和色鬼成为朋友。

意西曲珍对边巴敬而远之,而边巴每次看到女主人却都是一张十分殷勤、热情洋溢的笑脸。到了后来,意西曲珍也不好对嬉皮笑脸的家伙敬而远之了。这时候边巴就想请意西曲珍吸上几口鸦片,等她吸上了鸦片,边巴就可以让她成为自己的女人。可是漂亮女人一看到鸦片,立即皱紧了眉头。

边巴找不着下手的机会。但这有什么不好办?边巴想:不就是一个早就死了丈夫的女人,我边巴就来欺负欺负她。看这个女人有什么办法,受了欺负,她也只好自认倒霉。

边巴打定主意,开始行动了。

这一天,边巴不做鸦片生意,坐在锅庄院坝里的暖融融的太阳下同意西曲珍闲聊。边巴比比划划,说来说去,要请意西曲珍到他的屋子里看一样东西。意西曲珍打量一下边巴,将信将疑地跟着边巴,沿着楼上的木地板走廊,一起走进他的房间。

两个人刚进房间,边巴就狞笑一声,像把羔羊关进圈,一下子把房门关上了。

房间里,只剩下他和意西曲珍相对而立。边巴向漂亮女人勾勾指头,色迷迷地说:“啊啧!意西曲珍你真是漂亮。”没等她反应过来,边巴一把抱住意西曲珍的身体,用干树枝一样细长的手解漂亮女人的腰带。意西曲珍想喊救命,嘴巴却被边巴紧紧地捂住。她拼命挣扎,不让边巴把她拖到床上。

边巴以为,他在锅庄院子里说闲话时把机会把握好了。正午时分,除了听到银匠在木瓦房里丁当丁当,专心专意敲打银子,安静的院子里没有其他人了。

然而,边巴意想不到的是,意西曲珍拼命挣扎的声音还是有人听见了。

尼玛早就爬到院子里的白杨树上掏鸟窝。正午时分,一缕缕温煦的和风吹进了锅庄院坝,尼玛在白杨树的浓阴里。边巴没有注意到白杨树上的少年,可是尼玛在高高的大树上,却把树下的情形全都看在眼里。他看见,刚刚坐在院坝里闲聊的边巴和意西曲珍,前脚跟后脚地走到边巴的房间里去了。不一会儿,房间里就传出轻微的响动。要是没人专门去听,谁也不会听见这些声音。尼玛听见了,想,阿爸不是说,边巴肯定是一个坏人。现在这个坏家伙肯定是在房子里干坏事了。

尼玛从白杨树上轻盈地跳下来,跑到边巴的房间跟前。用手指在纸糊的木格子窗户上挖一个小洞,一只眼睛从小洞往屋里张望。尼玛惊呆了。不得了了,边巴这个坏家伙把意西曲珍放倒在床上,解开她翠绿色的腰带了,女主人在床上伸脚蹬腿地拼命挣扎。

一个少年无论如何斗不过成年色鬼边巴,可事情这么紧急,尼玛急忙冲下楼,跑进自己家去告诉正敲打银子的阿爸。尼玛的话没说完,银匠平措就“啊”一声,定在那里不动了。等回过神,阿爸说:“早就知道边巴住在锅庄里没安好心。”银匠操起一根棍子,去找边巴算账了。

阿爸在尼玛的指引下冲上去,风一样地几个纵步,冲到边巴的房门跟前。

银匠的肩膀厚实有力,一斜肩膀,猛一用力,门轰的一声被他撞开了。尼玛看见,阿爸一下子冲进去,怒气冲冲地一举手,一棍子重重地打在边巴的后背上。边巴“唉哟”一声,从木床上滚下来。这个骑在意西曲珍身上自以为得计的坏家伙,四脚朝天,仰面倒在地上。他刚翻过身,银匠又把棍子举起来。边巴一看这情形,赶紧跪在地上,磕头求饶。

可是银匠不解气,又狠狠地给了边巴几个嘴巴。青色面皮的边巴被年轻力壮的银匠打得鼻血横流,开了染房一样面目全非。银匠指着边巴,用响亮的声音说:“你不要以为意西曲珍这个女人好欺负,锅庄里有我在就没有你的好日子过。”

边巴对爱管闲事的银匠怀恨在心。但他只有擦干嘴上的血迹,开溜了。眨眼间,他就从房门窜了出去,不知逃到哪儿去了。

边巴没有把意西曲珍弄到手,色鬼的名声却不经意间传扬开了。边巴觉得不公平,他连意西曲珍的身体什么样子都没全看到,为什么有了色鬼这样的名声?气哼哼地想不过这件事,他就不在李家锅庄住,要去云南做他的鸦片烟生意了。

临走时,边巴还有些恋恋不舍,深情地对意西曲珍说:“我发了财,还会再来李家锅庄看你。”

意西曲珍十分冷漠,根本不理色鬼边巴。也不相信这个烟鬼会发财。边巴只好赶着骡马,灰溜溜地出了锅庄大门。

意西曲珍和银匠两家人很要好,她有了麻烦事会有银匠他们家帮忙。

现在,她还知道是谁去找银匠收拾边巴的。

意西曲珍的一双眼睛开始认真仔细地打量起了尼玛。从这以后,锅庄女主人自然要对懂事而又聪明的尼玛另眼相看了。

这一年,尼玛去读县中学了。

格桑麦朵帮助阿妈操持锅庄上的生意。

意西曲珍家的生意比过去好,因为格桑麦朵已经出落得格桑花一样漂亮。

有了漂亮的小仙女格桑麦朵,李家锅庄住的甘孜娃和理塘娃是比过去多了。这些做生意的藏商朋友,先是把货物卖给陕西帮和云南帮的汉族商人,通过汉商们开的集义生、世昌隆、德泰合、积庆隆等大大小小的商号,把藏族地方的土特产转运到汉族地方。等藏商朋友从商号的汉人手上赚到了钱,又到商号里去买汉人们的货物,一转手,又将茶叶、盐、绸缎贩卖到藏族地方。

藏商朋友来的时候,意西曲珍仪态万方地站在锅庄大门口迎接他们。等他们赚足了钱,满载而归,意西曲珍又站在锅庄大门口笑容满面地送他们上路。女主人深情地说:“阿哥,一路上好走。下回再到康定,不满意说一声,满意的话这就是你们的家。”藏商朋友全都笑着点一点头,一个一个跃上马背,不一会儿就消失在天边。但他们走了不用心焦在康定的生意,剩下的事情,自会有意西曲珍替他们打理。他们一上路,意西曲珍就四处去打听各种各样的行情。她同汉人们开的商号保持密切的联系。等藏商朋友一回到锅庄,一桩新的买卖已经接洽好,用不着他们多费唇舌就可以成交。于是,当甘孜娃和理塘娃们再来康定,轻车熟路地就来到李家锅庄的大门前。这里有漂亮的格桑麦朵和殷勤备至的女主人意西曲珍,这里就是家,有什么理由不回自己的家呢?

就这样一天又一天,母女俩把李家锅庄操持得井井有条。

过去,是阿妈在屋子里忙前忙后地招呼客人,格桑麦朵帮阿妈搭把手。现在是阿妈在厨房里打酥油茶,十六岁的格桑麦朵留在客厅招呼客人。她小小的年纪,招呼客人却和阿妈一样成熟老练。来康定做生意的甘孜娃和理塘娃们,一边喝着醇香的酥油茶,一边开始用色迷迷的眼睛打量起格桑麦朵这个青春少女来了。平日里,闲来无事的藏商朋友,总是东找一个话题,西找一个话题跑去和格桑麦朵聊天。格桑麦朵比阿妈还会招呼客人,她走过去和东边的客人周旋一下,又走过来,和西边的客人周旋一下。

格桑花一样漂亮的格桑麦朵,她的声音也是这么清脆响亮!到了晚上,锅庄院坝里点燃篝火,大家围在一起跳锅庄。格桑麦朵站在青石板院坝中间唱歌,喝了酒的藏人们全都端起酒碗,又摇又晃,跟着她的歌声手舞足蹈。他们的声音像一群牦牛在欢唱,却盖不过格桑麦朵清脆响亮的声音。她好听的声音像水波一样,在锅庄的青石板院坝中间荡开了层层的波纹。

李家锅庄有位漂亮又会当家的格桑麦朵,谁也不愿意放过。藏商朋友都愿意跟她的阿妈开玩笑。今天,一位做生意的甘孜娃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殷勤备至的女主人笑着说:“阿姐意西曲珍,看在我每次都光顾你们家锅庄的分上,你就把格桑麦朵嫁给我吧!”意西曲珍只好笑着对这个浪漫多情的甘孜娃说:“只要你常来常住,有的是机会嘛!”明天,又有位做生意的理塘娃对意西曲珍唠叨上一次甘孜娃早已经说过了的话题。意西曲珍又只好对多情浪漫的理塘娃说:“只要你常来常住,有的是机会嘛!”住在李家锅庄的藏商朋友好像不是到康定城来做生意,而是专门来娶年轻漂亮的格桑麦朵做妻子一样。他们每多来锅庄一次,不就增加一次和格桑麦朵接触的机会?

甘孜娃和理塘娃们全都喜欢格桑麦朵!而李家锅庄院坝里的年轻人也都这么喜欢格桑麦朵。

格桑麦朵是天上的菩萨赐给这家小小锅庄的礼物。

晚上,大家围在一起跳锅庄,尼麦听见格桑麦朵的歌声,把吹了多年的竹笛子拿出来。格桑麦朵唱什么歌,他就跟在后面吹什么调子。胆小的尼麦喝了几口酒,对着格桑麦朵被篝火映红的亮丽面容,深情注视。这时他会忘掉心中全部的忧伤。

约翰对尼玛说:“我也很喜欢格桑麦朵,但格桑麦朵是和我一起长大的朋友。我不会像你们一样爱上同一个锅庄里长大的女人。”

尼玛听了,好奇地问约翰:“那你说说看,你想要找一个什么样的女人?”

约翰爽快地说道:“打架我都要找不同的对手。要找女人,我一定要找一个让自己感到新鲜的女人。”

尼玛对这个说法很感兴趣,想,约翰所说的让他感到新鲜的女人会是个什么样子?真的很想见识一下。尼玛问约翰:“和陌生而又新鲜的女人在一起,能像和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女人在一起一样找到幸福和快乐吗?”

关于这个问题,约翰没经历过,不知该怎样回答。

达娃对什么都不服气,他只对格桑麦朵服气。一看到格桑麦朵,他就像看到了水井子里的井水。太阳刚一落坡,达娃就急急忙忙地跳到水井子的井水里去了。达娃看到什么漂亮东西都很喜欢。明晃晃的月光一样的银子敲打出的各式各样华丽美观的银器,他很喜欢。街上卖的摸在手上就往下滑的绸缎和用绸缎做成的各色藏装,达娃也十分喜欢。达娃就像喜欢所有漂亮东西一样喜欢格桑麦朵。

可是直到现在,格桑麦朵还是没说她喜欢达娃。达娃说,他给格桑麦朵做手饰不要钱,格桑麦朵却这样回答达娃:“知道你的银匠手艺好,但不吃草的马儿我不会骑,不要钱的银子我不会戴在手上。”这句话叫达娃生气却让尼玛喜欢。格桑麦朵喜欢上尼玛而没有喜欢达娃,也没喜欢锅庄里的其他人。格桑麦朵以为,天底下只有一个尼玛最喜欢自己。

一天,连一个傻子也找上门来要娶格桑麦朵做妻子。

小小年纪的格桑麦朵忙东忙西,阿妈都有闲工夫在锅庄院坝里打瞌睡了。在锅庄院坝的太阳下打瞌睡,可是一件十分惬意的事情!太阳下,意西曲珍耷拉着脑袋,开始做她的美梦。意西曲珍睡着了,却不知有个什么东西拱她的肩膀,一下一下地,像是牲口的嘴巴。意西曲珍只好抬起头,睁开了眼睛。她刚一睁眼,就吓了一跳。阳光下,一个嬉笑着的傻子站在她的面前。笑嘻嘻的傻子洋洋得意地拍拍意西曲珍的肩膀,像很有钱的大藏商一样。傻子傻笑着说:“嘿嘿,尊敬的锅庄女主人意西曲珍,请把你们家年轻漂亮的格桑麦朵嫁给我做妻子吧。”

意西曲珍看着异想天开的傻子就生气,哎!现在不管什么样的人都要来打自己女儿的主意。女主人没抬一下眼皮,张口就叫驮脚娃兄弟俩:“扎西,郎加,快给我把这个疯子一样的傻子撵开!”

驮脚娃兄弟从马厩里冲出来,把这个不速之客团团围住。兄弟俩挽起袖子,要收拾这个不知趣的家伙。气急败坏的傻子开口大叫:“我就是要娶格桑麦朵做老婆,你们看一下我的眼睛,就会知道我的厉害!”

驮脚娃兄弟想动手,却又充满好奇。傻子既然这么说,他们全都凑上去,要看他的一双了不起的眼睛。仔细一看,这双眼睛的确和常人的眼睛不一样。这是双瞳仁很大的眼睛,眼睛里的大大的瞳仁清楚得镜子一样,映出两个驮脚娃穿着破旧藏装的瘦瘦的影子。驮脚娃兄弟又赶忙去马厩里,从牲口中间牵了一匹又矮又壮的枣红马到傻子跟前,傻子的瞳仁很大的眼睛又镜子一样映出枣红马又矮又壮的影子。

凑巧的是,尼玛正好从锅庄大门走进来。看到尼玛,驮脚娃兄弟向尼玛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傻子的眼睛。看到驮脚娃兄弟很神秘的样子,尼玛也凑上去看那双神奇的眼睛。一凑上去,那里面清清楚楚映现出尼玛又瘦又长的影子。这算不得稀奇。尼玛命令傻子去看头顶上的小小的天空。看空无一物、万里无云的天空,他的眼睛里还能变出什么花样?傻子看了看天空,低着头,对尼玛傻笑。尼玛再去看他的眼睛,瞳仁很大的眼睛里的确变出更多花样:从锅庄女主人意西曲珍耷拉着脑袋打瞌睡,到驮脚娃和自己的影子,包括又矮又壮的枣红马,全都像一幅又一幅的图画连篇映现了出来!

“太神奇了!”尼玛惊奇得大叫一声。意西曲珍急急忙忙地跑过来,在傻子跟前转来转去,好奇地用杏仁样的眼睛正对着傻子的眼睛。她只有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面对神奇的傻子,意西曲珍只好换了副慈祥的笑脸,笑眯眯地对傻子说:“请回去吧!格桑麦朵不会同意嫁给你的。”傻子像听懂了,脸上一下子露出特别忧伤的神情,他低下脑袋,背转身,自顾自地走出了锅庄大门。

意西曲珍送走不期而至的客人,想,就连傻子都在打女儿格桑麦朵的主意,今后更要小心了。

尼玛要从县中毕业了。

这一天正在为尼玛他们这届学生举行毕业典礼。

这一天也是他最后一次聆听王卓明校长训话。王卓明老师已经是县中学校的校长了。毕业典礼上,身材瘦削、表情严肃的王校长站在城里唯一一所县中校园的讲演台上,对下面的学生们训话。训完话,他带领一群藏汉学生齐声念诵孙文遗训。

王校长站在台上,朗声念道:“余致力国民革命凡四十年,其目的在求中国之自由平等。”

“余致力国民革命凡四十年,其目的在求中国之自由平等。”学生们跟在他后面,一起念诵。

“现在革命尚未成功,凡我同志……继续努力,以求贯彻。”

“现在革命尚未成功,凡我同志……继续努力,以求贯彻。”

学生们齐声念诵的声音盖过了王校长一个人的苍白的声音,像湍急汹涌的折多河一浪高过一浪地轰然鸣响。这声音既高亢又嘹亮,直穿透五里云霄,在康定的蓝天白云间飘荡。

站在学生队列里的尼玛长得和白杨树一样高大而又挺拔。伙伴中只有尼玛到县中读书,弟弟达娃继承家业,跟随父亲学习银匠手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