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自从和尼玛结婚后,格桑麦朵比过去更加漂亮了。
只要白天阳光明媚,她先是对着镜子梳洗打扮一番,打扮好了,上街去。
格桑麦朵走在街上,看到她这个体态丰盈的漂亮女人,有人说,这是尼玛的妻子。也有人问,尼玛这家伙怎么会有这么漂亮的妻子?
这一天,尼玛的漂亮妻子打扮好,又早早地上街去了,意西曲珍在院坝里和几个藏商朋友闲聊。
锅庄女主人意西曲珍只顾了聊天,并没有把她的脑袋往锅庄大门口张望一下。这时候,锅庄门外却响起丁丁当当的骡马走过来的声音。铜铃铛响成了一片。在自家锅庄大门外,意西曲珍从来都没有听到过这么多的响铃声,多么密集而又欢快的响铃声啊!不光锅庄女主人听着舒服,家里的藏商朋友全都好奇地竖起耳朵。这么多的铃铛响,当然知道来了很多匹骡马,骡马背上驮了很多远道而来的货物。意西曲珍和过去一样,立刻要站到锅庄大门口,满面春风地迎接客人了。只是她心里还是迟疑,不知道今天来了个什么样的客人,不会是和我意西曲珍开玩笑?
意西曲珍站到锅庄门口,抬眼望去,她最先看到的不是别人,而是女儿格桑麦朵。格桑麦朵走在前面,她的身后,还跟着一个穿着锦缎藏袍的年轻人。他们一前一后地走进了锅庄大门。意西曲珍走上前去招呼他,格桑麦朵也站在门口准备介绍。可是这位新来的藏商是一个非常热情的年轻人,他根本用不着母女俩这么客套。他春风满面地走上前来,立刻在意西曲珍跟前打躬作揖,爽快地开口介绍起自己了。他对意西曲珍十分恭敬地说:“我是甘孜来的藏商扎西多吉,专门到你们锅庄来投宿,请尊敬的锅庄女主人答应我住在你们家里。”
意西曲珍笑嘻嘻地说:“年轻英俊的客人,欢迎你来我们锅庄,只是我意西曲珍没有记性,记不清在城里见过你了。”
年轻人刚才不知道锅庄女主人的名字,现在知道了,说:“这哪能怪曲珍娘娘。我这是头一回来康定。”
意西曲珍也不多问,立刻在前面引路,穿过院坝,攀上木楼梯,掀开门帘,把这个叫扎西多吉的新客人请进了客厅。她一边给扎西多吉倒上热茶,一边仔细打量这个年轻藏商的样子。这个年轻人的头上缠着红头绳,耳朵上挂一对绿松石耳环,腰间,佩一把缀着红珊瑚的长长的藏刀,脚上登一双十分好看的靴子。意西曲珍没说错,这确实是一个十分英俊的年轻人。只见他浓眉下一双深潭样的眼睛,咧开嘴笑,有一排玉石样洁白的牙齿。个子和年纪跟尼玛相仿,身体却和约翰一样结实。这个年轻人不光英俊,而且意西曲珍刚才站在锅庄大门口,已经看到有四五个下人牵着,不是牵着,是领着那么多匹骡马。看他那神气活现的样子,肯定是他的,他还很有钱。
意西曲珍忙着招呼。格桑麦朵笑嘻嘻地站在一旁,打量起这个看起来十分幸福快乐的年轻藏商扎西多吉来了。
意西曲珍倒完茶,坐下来和扎西多吉聊天。扎西多吉又主动介绍自己说,他是甘孜的一位头人的儿子,从小跟随父亲一块儿做生意,以前做生意都是去昌都那边,只有他的阿爸来过几次康定。他对阿爸说,也想到康定做生意,开一下眼界。于是,父亲同意,他就第一次来到了康定城。
扎西多吉还说:“在甘孜的时候,已经听说康定城里大大小小的锅庄了。”
听见扎西多吉这么说,意西曲珍就有个问题要请教了。意西曲珍本来想问,你既然知道这么多的锅庄,为什么要投宿到我们这家小锅庄?但是,意西曲珍没有问。她不好这样问,也不愿意这样问。这个从天而降的有钱人能够住进自己的锅庄院坝就是幸运。幸运从天而降,还用去问幸运为什么要从天而降?
意西曲珍不问了。格桑麦朵也说:“你们不要闲聊天了,还有那么多的骡马等在锅庄外面呢。”骡马太多,扎西多吉一直让下人们牵着骡马等在锅庄大门外面。
听女儿这么说,意西曲珍赶紧点了点头,对格桑麦朵说:“快去叫两个驮脚娃来卸货。”
格桑麦朵一掀门帘,快快攀着木楼梯,走下楼去。不用等格桑麦朵招呼,驮脚娃兄弟已经站在院坝里。驮脚娃兄弟和扎西多吉的几个下人一起把这么多的牲口丁丁当当地全部赶进了锅庄院坝。只是从来没有过的这么多牲口,都快把李家锅庄的院坝挤破了。像一个人一下子面对着众多食物胃口不好很难下咽一样,很多的货物从骡马背上卸下,几间又阴又暗的货栈里装得不能再满了。
意西曲珍趴在窗口,看了半天,有点不好意思起来,也攀着木楼梯,下到院子中间。她对扎西多吉说:“啊!真是过意不去,等有时间,就把马厩和货栈扩大一些。”
扎西多吉看到自己住进了全康定城最小的锅庄,无奈地摇一摇头,又和母女俩一起回客厅喝茶。现在,恐怕扎西多吉自己也不太弄得清,为什么要投宿到这家小锅庄?
最先是漂亮的格桑麦朵把这位有钱藏商引到自己家的锅庄里面来的,我们还是问一问她吧。
今天,锅庄小主人格桑麦朵去逛街也和过去一样,在街上的绸布店挑完花布,又到金银首饰店看了金银首饰。东挑西选,心满意足之后,她这才高高兴兴往家里走。如今,格桑麦朵回家可省心了。一把大火烧了加绒家的锅庄,把又瘦又高的加绒俄色害苦了,可是,也给过路人带来好处。漂漂亮亮去逛街的格桑麦朵,只要走到过去的加绒家的锅庄面前,一看到空旷的露天院坝,不用绕弯,就可以迈开步子,直接从坝子中间走回家了。
今天,格桑麦朵也想不绕弯,径直朝空旷的大坝子走去。格桑麦朵正准备走到坝子里去,坝子却没有那么空旷了。她看见,火红的太阳下,在过去空空如也的坝子里,居然拴着那么多的大大小小的骡马匹,欢快的铃铛响成一片。看着眼前这种光景,格桑麦朵想,今天又该绕弯回去了。
刚要转身往回走,她被这个叫扎西多吉的年轻商人叫住了。
扎西多吉初来康定,怎么会知道那么多事情?他眨巴一下眼睛,问格桑麦朵,这是不是加绒俄色家的锅庄。格桑麦朵说是,怎么不是。他搔搔脑袋,问,他们家的锅庄就是这么一副样子?格桑麦朵叹息一声,说,一把大火把他们家的锅庄全都烧光了。扎西多吉跟着叹息了一声,想不到父亲曾经住过,又介绍他来的加绒家会是今天这副样子。
扎西多吉问:“他们家被一把火烧了,我到哪里去投宿呢?”
格桑麦朵很妩媚地笑着说:“你如果不想在平坝子里投宿,我就给你介绍其他锅庄,城里这么多的锅庄,还不是一样拴马歇脚?”
还不是一样拴马歇脚。这女人说话的声音真是好听,又热情,又温柔。扎西多吉听得有点着了迷。刚才,他一直在用一双深潭似的眼睛盯着格桑麦朵上看下看,眼前这个女人多么漂亮!加绒俄色的锅庄烧成这副模样让人失望,可眼前这个仙女不令人失望。扎西多吉眯缝起眼睛,咧开嘴巴,哈哈一笑,说:“你刚才说其他的锅庄还不是可以拴马歇脚,你们家要是开锅庄,我就到你们家里去拴马歇脚。”
格桑麦朵如实地告诉年轻人:“我们只是开了一家小锅庄,恐怕请不动你这样的有钱人。”
可是,扎西多吉这家伙喜欢以貌取人,他不相信,这么漂亮的仙女在康定城里只开一家小锅庄,就算是小锅庄,也不会小到哪里去。于是扎西多吉也实话实说:“我就是愿意在你这样的漂亮女人开的锅庄里拴马歇脚。”
格桑麦朵笑着问:“你叫什么名字?”
扎西多吉玩笑说:“住在你们锅庄,我就不再改名字了,我叫扎西多吉。”
就这样,扎西多吉和他的一群骡马一样,很听话地被年轻漂亮的格桑麦朵牵到自己家的锅庄院坝里来了。
可说来说去,还是不太明白扎西多吉为什么专找小小的李家锅庄。漂亮的格桑麦朵在前面走,好像仙女施了什么勾魂术,扎西多吉明明身体上顶了个聪明的脑袋,可是他却像木偶一样无力自拔。格桑麦朵走在前面,牵引着一根命运的长线,他就这样一步一步地朝李家锅庄的这家人走来。
现在,扎西多吉已经住在了李家锅庄的院坝里,有些事只能客随主便。等两个驮脚娃把货物全都收拾好,意西曲珍给扎西多吉安排的却是几间不太向阳的房子。扎西多吉带来的几个下人只能挤住在一起。意西曲珍很不好意思,无奈地对扎西多吉说:“住在家里的藏人把向阳的房子都挑完了,只有将就住下,让你为难了。”
扎西多吉不好说什么。他初来康定,对什么都不熟悉,搬来搬去很没有面子。这时,一个平常跟随左右,很忠心的下人说:“少爷,这家小锅庄里住着太挤了,我们搬到别处去住吧。”
扎西多吉没好气的对下人说:“住都住下了,你才嫌挤,要嫌挤,你到刚才那个平坝子里边住好了。”
下人不敢多说,躬一下身子,从扎西多吉的房子里退了出去。
意西曲珍和格桑麦朵看到扎西多吉的下人都叫他少爷,自然改口叫他扎西多吉少爷了。
到了下午,尼玛从消防队回来了。他一回来,意西曲珍笑嘻嘻地把这个新来的年轻商人介绍给尼玛认识。和扎西多吉握了一下手,尼玛就看着扎西多吉的一双深潭眼睛发神,他像是在什么地方见过,隔了那么久,记不清了。其实,他是见过这个叫扎西多吉的年轻人。尼玛在师部操场练枪法时做了一个梦,就是和这家伙一起上山去打猎。现在这个英俊的年轻人从梦中走到现实里来了。
和尼玛一见面,扎西多吉不会不知道,漂亮女人格桑麦朵就是眼前这个名叫尼玛的家伙的妻子。
这就更让扎西多吉失望了。扎西多吉没有想到,年轻漂亮的小仙女格桑麦朵结婚了。
扎西多吉看着尼玛,他在房间里喊了一声,吩咐下人们:“快把家乡带来的青稞酒拿来倒上,把家乡带来的风干牛肉和奶酪全都一起摆上。”扎西多吉为人十分爽快,两个人初次见面,他就要和尼玛好好喝上一顿好酒,痛痛快快地醉上一场了。
扎西多吉这么有意和自己喝酒,尼玛没有过去问,这么有钱的少爷为什么不住大锅庄,偏偏坐在小小的李家锅庄里来陪自己喝酒。为了款待好远道而来的新客人,尼玛让自己的漂亮妻子格桑麦朵也过来坐在一起,陪扎西多吉少爷聊天。听他谈起自己的家乡和一路上的见闻。扎西多吉的见闻闻所未闻,尼玛听得着迷,格桑麦朵也听入神了。格桑麦朵听入神的样子也很好看,扎西多吉一边给他们讲一路上的见闻,一边用那双深潭眼睛不时地看漂亮的格桑麦朵。可是到了后来,尽管听者都很入迷,扎西多吉本人讲着讲着,却不怎么提得起兴致了。格桑麦朵都成了酒桌对面那个家伙的妻子,连献殷勤的权利都没有,讲那么多还有什么用。他后悔住到李家锅庄里来了。只是他和尼玛两个人对酒很有兴趣,只好就这样闷声不响地喝下去。当尼玛把酒桌对面的扎西多吉快要认成约翰,扎西多吉也喝得认不得尼玛,才知道喝了一晚上的酒,也该罢手了。这时候格桑麦朵早就不见踪影,回房睡觉去了。两个人这才放下酒杯,各自回房。
尼玛不算真醉,扎西多吉倒是真的醉了。没真醉的尼玛,有漂亮的格桑麦朵陪伴,真醉了的扎西多吉,只有回房间昏头昏脑地一个人倒头便睡。
扎西多吉一觉睡到了第二天天大亮才起身。他一起床,就走出房门,趴在楼上的木栏杆上,准备细瞧锅庄院坝的风景。没有等他细瞧上风景,就看见意西曲珍站在楼下,十分殷勤地一招手,在铜盆里倒满洗脸水,吭哧吭哧地爬上木楼梯。哐当一声,铜盆就放到了扎西多吉的面前。意西曲珍这么热情,扎西多吉有些不好意思。他问一句:“怎么没有看见格桑麦朵?”
意西曲珍说:“格桑麦朵起床早,梳洗打扮好,上街去了。”
扎西多吉只好举起双臂,伸一个懒腰,又回房睡觉去了。他心里盼着格桑麦朵能够早一点回来。
尼玛比扎西多吉起床早一些,他一觉醒来,天大亮了,云彩早就浮在蔚蓝的天空中。而身边躺着的格桑麦朵早就不见了踪影。
尼玛走出了锅庄大门,心里希望格桑麦朵能够早一点回家。只是他并不知道,他关心的事情,睡在客房里的扎西多吉少爷也和他一样关心。
十五
有月亮的晚上,尼玛和格桑麦朵在皎洁的月光下缠绵。月亮照在两个正在一起缠绵的年轻人身上,隔了不久,不好意思地躲进云层。但月亮不想让他们失去月光,又从云层里悄悄踱着步出来。整个夜晚,月亮都在深蓝的夜空中散步,在一片又一片云层间穿行。
阳光明媚的白天,格桑麦朵总是去逛街。过去,她不是每天都要逛街,但自从新客人扎西多吉一来,格桑麦朵却每天都要上街去逛逛了。这没有什么原因,生活当中不可能每一件事情都说得清楚原因。
就这样,漂亮的格桑麦朵每天都梳洗打扮好了去逛街,而穿着锦缎藏袍的扎西多吉少爷每天都趴在楼上走廊的木栏杆上,捧着个圆圆的脑袋,四处张望,这成了他的习惯。扎西多吉来到康定这个和汉人做生意的地方,却没有心思和汉人们做生意。他一天又一天地虚度光阴,有时候他看看锅庄上的天空有没有云彩飘进来。有时候又看看马厩里的牲口们自顾自的吃草。再看看下人们,他们和主人一样,也闲来无事地坐在院坝中间,像是在等格桑麦朵回来。
扎西多吉居然就这样看来看去地,不做生意。
格桑麦朵肯定是要回来的,格桑麦朵一回来,扎西多吉的一双深潭眼睛就开始专注地看格桑麦朵。格桑麦朵一走进锅庄大门,稍微一抬头,就能看到扎西多吉一张充满魅力的笑脸。每次格桑麦朵回来,都会对着那张笑脸投之一笑。但扎西多吉看的次数的确太多了,有一天,格桑麦朵也只得对笑脸相迎的扎西多吉说:“你一天闲着没事干,光看我有什么意思。”
然而不管怎样,这是格桑麦朵第一次感觉,不是那么烦的一双一天到晚盯着自己看的眼睛。过去家里的藏商们的一双双眼睛都色迷迷的,那些眼睛一附在她身上,马上就变成一群蚊蝇嗡嗡乱飞,发出满耳能听见的声音。而现在或许是扎西多吉一双深潭一样的眼睛,一排玉石样洁白的牙齿,热情而又快乐的微笑。这些恐怕是格桑麦朵不烦的原因。
扎西多吉笑脸相迎,格桑麦朵还是走回家了,又只剩下他一个人趴在栏杆上,漫不经心,漫无目的地四处张望。这时,扎西多吉的心一下就空了,像锅庄院坝的青石板空了一块一样的空。
尼玛一回来,抬眼就可以看见东张西望的扎西多吉,像在搜寻什么意想不到的财富。他搞不清楚这个无所事事的家伙,究竟想干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