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康定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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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等看完院子里的风景,扎西多吉回到房间里,透过窗口,去看锅庄外的风景。木格子窗子外,唯一可看的,只有加绒家的空空如也的大坝子。看到这么空的坝子扎西多吉有点想笑,这就是一路上满心盼望住进去的大锅庄?除了时不时有尘埃漫卷,像一定要卷土重来的样子,连片树叶都不存在了。他想像不出加绒家的锅庄怎么会有那么多的有钱人进进出出。扎西多吉站在窗口,呆了半天,为自己住进李家锅庄又找到了一条理由,和自己的家乡一样,住在小锅庄里能够视野开阔。而住在城里再大的锅庄,在有点局促的康定城,恐怕都有房屋遮挡宽广的视线。

扎西多吉穷极无聊地为自己找到了理由,这时,殷勤备至的意西曲珍又一次掀开帘子,走了进来。她又在客房的碗柜里取出一个银碗,给扎西多吉倒上满碗的酥油茶。她这样做,是要让扎西多吉少爷难为情,过意不去。

意西曲珍笑嘻嘻地说:“少爷今天不要和下人们一起在客房里吃饭,让格桑麦朵给你做好吃的。”

扎西多吉呵呀一声,爽快地答应了。这家伙倒也干脆,并不十分谦让。

中午时分,意西曲珍坐在扎西多吉的房间里说了半天话。扎西多吉正跟意西曲珍说话,没有来得及想格桑麦朵,格桑麦朵却走进了他的房间。扎西多吉眼前一亮,格桑麦朵这个漂亮女人,又回到自己身边来了。

格桑麦朵说:“我上街买了汉人们做的几样下酒菜,就请扎西多吉少爷和阿妈先过去用饭。”

扎西多吉好奇地问一句:“汉人们的下酒菜?”然后,三个人来到锅庄女主人家里,一起吃午饭。尼玛因为中午有事情,没有回来。

格桑麦朵坐在一旁,笑着对扎西多吉说:“我看你刚来,藏话说得满利落,就是汉话说得不那么舒服。”

扎西多吉笑着说:“见笑了,见笑了,一说汉话,我的舌头和牙齿就要打架。”

格桑麦朵看扎西多吉自谦,说了句公道话:“含混不清不要紧,口齿伶俐整天说费话也不算本事。”

扎西多吉笑着说:“你说得对,我来康定做生意,不是和谁比赛说汉话。不过汉话说得跟梦话一样,还是会吃亏的。”

意西曲珍笑盈盈地说:“外面的汉人这么多,多交往交往,用不了多久,你的汉话比汉人们说得还利落。”

三个人坐在一起,高高兴兴地一边说话一边用饭。

扎西多吉坐在小小的李家锅庄里用饭,还是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大锅庄。他听头人阿爸说过,像加绒家这样的大锅庄,都是和康定的大土司明正家有着很深的关系,过去的锅庄都是明正土司的管家来管理。他们不做生意,明正土司不允许他们做生意。到了后来,因为康定这个地方成了汉人和藏人做生意的商贸口岸,生意人越聚越多,锅庄才成了做生意的藏人们常来常住的客栈。藏商在康定做生意,而锅庄做的就是藏商们的生意。现在,加绒家的大锅庄被一把火烧了,什么生意都做不成了。

扎西多吉想到这里,叹了口气,对意西曲珍说:“加绒家的那么一大片锅庄让火烧了,真是可惜了!”

扎西多吉提到的这件事情,意西曲珍也常常唏嘘不已。是的,这也是一种感情。就像有人要对一个国家的兴衰灭亡发一些兴亡之叹,一个普通百姓也会这样,虽然百姓们只会说,可惜了,真是可惜了这几个字。现在,意西曲珍就这样来抒发她的兴亡之叹的,说着说着,她说到了加绒家的电灯上,这才变成一个新鲜话题,而没有见过电灯的扎西多吉,也一定有兴趣。

自从汉人们办起电厂,城里的有钱人家已经点上电灯。加绒家的锅庄没被一把大火点燃的时候,也装上了电灯这种挂在房梁屋顶,不用添加酥油的长明灯。有了电灯,加绒家的藏商朋友睡得更晚。他们在昏黄的灯光下吃了酒,又在昏黄的灯光下不断歌唱。电灯,让他们的一双醉眼看到光辉灿烂的明天。

看到加绒家灯火明亮,意西曲珍嘴上说,有什么了不起,但她却暗地里十分喜欢电灯这个洋玩意儿。是的,她打心眼里喜欢电灯这个洋玩意儿!她喜欢昏黄的灯光把自己家小小的锅庄照亮。她喜欢让电灯来陪伴自己度过四季中的每一个夜晚。昏黄的灯光是要比明明灭灭的烛光明亮。想像中,灯光从自己家的木格子窗户里透出来,从李家锅庄的每一家的木格子窗户里透出来……

女主人首先展开了对电灯这个洋玩意儿的赞美,她说:“过去加绒家点上电灯这个不用添酥油的长明灯,真好啊!把所有的屋子全都照亮堂了。”

扎西多吉也想像心目中的电灯,眼睛里充满了光亮,十分向往地说:“我们家乡没有电灯,你们这里有这样的好东西,黑夜还不跟白天一样。太阳到了晚上还没落坡,难怪他们会在家里又唱又跳。”

格桑麦朵说:“你倒替他们家着想,他们家的太阳不落坡,我们可是要睡下了。只不过现在一睡下,听不见他们喝酒时唱歌,想来怪寂寞的。”

三个人在自己锅庄没有电灯的房间里谈论电灯,说出一连串对电灯的向往。扎西多吉又想起什么新鲜话题来,母女俩还在继续对电灯的述说。扎西多吉清楚了,这对母女早就在心里暗暗地喜欢电灯,扎西多吉也十分喜欢电灯。下人们说房子不向阳,给他们点上一盏电灯,像挂上一轮小太阳让他们试试,就不会隔三岔五地找自己说些烦人话题了。

看着格桑麦朵充满向往的眼睛,住进锅庄这么久,扎西多吉的心里早就喜欢上了这双眼睛。这都是每天趴在木栏杆上漫无目的地张望的结果。如果扎西多吉只是去看看蓝天和白云,只会把蓝天和白云记在心间。他成天看的都是格桑麦朵,他只有把格桑麦朵记在心里。记在心里,想忘记就没有那么容易了。

扎西多吉想,格桑麦朵喜欢电灯,如果我提出来为她们装上电灯,那格桑麦朵会不会像喜欢电灯一样喜欢我。

扎西多吉看着锅庄女主人,说:“曲珍娘娘,我有一个想法。”

意西曲珍很好奇,说:“请讲。”

扎西多吉说:“尼玛今天不在,他要是也愿意,我们锅庄里就全都装上电灯。下人们说,房子有点不亮堂。有了电灯,我看他们喜欢都来不及。”

坐在一边的意西曲珍眼睛一亮,有电流从眼睛里通过,但紧跟着就熄灭了。她再看看格桑麦朵,她眼睛里的亮光也已经熄灭。她们对望一眼,马上就明白对方心思,自己锅庄装上电灯仅仅是个想法而已。

这时,扎西多吉站起身,给母女俩的银碗里倒上茶,十分亲热地说:“住在同一个锅庄里,还不都是一家人,你们母女俩不用操心,钱由我来出。”

母女俩有些过意不去了。格桑麦朵本来想说,我们不装电灯,当然不用操心。但意西曲珍发话了:“这件事情要等尼玛回来商量。”

扎西多吉笑着说:“那就等尼玛回来一起商量,多给他讲讲电灯的好处,有了电灯,我就可以和尼玛在电灯下面喝酒聊天。”

其实,如果只是为了喝酒聊天,在电灯下和烛光下没有什么不同。就是在黑灯瞎火里喝酒,兴许还能说一说知心话呢。

还是意西曲珍有一定的想像力,说:“那还不把尼玛的银匠阿爸高兴坏了,他那么闲不住,到了晚上,他可以在电灯下面不停地敲打银子。”

一句想像的话,说得扎西多吉兴奋起来,他忽闪着眼睛,快活地说:“那还不快点上电灯,点上电灯,一天当中就有两个白天,两个白天能够做多少事情。”

扎西多吉这么热情地说起电灯,如同这么热情地说起格桑麦朵。格桑麦朵如果真像喜欢电灯一样地喜欢自己,他的心不跟电灯一样温暖亮堂。

三个人全都对电灯有了美好印象,不知道尼玛会不会像他们一样喜欢电灯这个洋玩意儿?

等到下午,尼玛回来了。

格桑麦朵十分勤快,又已经将下午饭准备妥当。想出了李家锅庄全都要装上电灯主意的扎西多吉,自然要被邀请前来吃晚饭。大家又坐在一起。尼玛刚一坐定,扎西多吉耐心等待片刻,意西曲珍就把中午商量要装电灯的事情说了。意西曲珍说完,三个人都放下筷子不吃饭,一起呆呆地看着尼玛,要尼玛赶紧拿定一个主意。等待着尼玛一听到电灯这个字眼,咧开嘴,露出一个开心的笑容。

同他们的想法一样,尼玛笑了起来。他的眼睛里也充满了光亮。她们母女的想法尼玛早就清楚。她们想让锅庄的每一间屋子同时被电灯照亮,到处都充满光明。

尼玛想,要给李家锅庄全都点上电灯,自己在消防队的那几个银圆,恐怕不够支出。但光给自己家点上电灯,首先约翰他们家就不会同意。想到这里,他只有坐在一旁抓耳挠腮的份了。

一个人给全锅庄装上电灯,对于尼玛来说的确不是容易办到的事。意西曲珍知道她的女婿会这么想。这么想,除了抓耳挠腮,他没有任何办法。

尼玛愣在那里,半天都想不明白不说话。意西曲珍和格桑麦朵也呆在一边半天没有说话。扎西多吉也等了尼玛好半天,到后来,扎西多吉实在不能忍耐就这样的沉默,他很客气地对尼玛说:“我和格桑麦朵她们都商量好了,你们不用操心,装电灯的钱由我来出。”

盯了一眼坐在对面的扎西多吉,尼玛想,怎么该让我操心的事情不让我操心?他摇摇头说:“我们自己锅庄里点电灯,钱怎么好意思让你出?”

扎西多吉哈哈一笑,说:“这有什么关系嘛!大家都住在同一个锅庄院坝里。”

但尼玛还是十分肯定地说:“不行。”

扎西多吉提出他的想法,尼玛一口就回绝了。意西曲珍和格桑麦朵只好坐在那里,对望一眼。

尼玛是当兵出身的人,喜欢说一不二。

扎西多吉却是一个又聪明又灵活又浪漫的生意人。有人说军人不达目的不肯罢休。但除了行事方式不同,生意人也是一样。扎西多吉的火气有点冒上来:你尼玛说不行,我偏要为全锅庄装上电灯。只不过,这个生意人表面上还是随和地说:“尼玛,点上电灯对大家都有好处嘛!”接着他就坐在那里,有条有理地述说起电灯的好处来了。

听着扎西多吉的述说,尼玛心里思量:扎西多吉和意西曲珍他们都是生意人,生意人说起什么都是振振有词,头头是道。为了把灯草说成根金条,他们会说出各种各样的很充足的理由。意西曲珍的一张做生意的巧嘴,东说一句,西说一句,就把扎西多吉这个有钱人留在了小小的李家锅庄里。扎西多吉也有一张会做生意的嘴巴,他还没有见过电灯,一张口,就可以把电灯的好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讲出来。

但是扎西多吉再会说,尼玛还是不会同意他的想法。

尼玛说什么也不会要不付出就送上门来的好处。

这时候扎西多吉见自己说来说去行不通,知道该让步了,说:“要么这样,我们大家都来出一点钱,二一添作五,用不着在那里争来争去。”

尼玛看了看格桑麦朵她们,她们也看着自己。她们的眼睛在说,尼玛,你不用担心,这是个好主意,我们母女不会要你一个人来承担。尼玛再一瞧对面坐着的扎西多吉,也是一副好心好意的样子。尼玛这才点一点头,同意了。同时,他的脑子里一下子被电灯照亮了,想,自己和约翰坐在电灯下一起喝酒是个什么滋味?

过了几天,电灯公司的师傅在李家锅庄的屋子里拉上电线,装上了电灯。有了眼前的长明灯,可以用心灵来感受一下水一样流淌的电了。尼玛高兴的是,所有朋友家里都装了电灯,约翰他们家、尼麦的屋子里、驮脚娃兄弟他们家全都装了电灯。半辈子在烛光中度过的阿爸阿妈,都抬头仰望屋顶上的电灯。过去飘浮尘埃的东西,一下子全都变了样,全都在灯光下焕然一新。就像是涂抹了一层新鲜的味道,大家都站在屋子里仰着头看来看去,就是在品尝这新鲜的味道。

这一天,大家聚在电灯下面十分高兴地喝酒聊天。

这一天是和过去所有日子里的烛光晚餐大不相同的一天。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大家还是这么新鲜、这么高兴!

要说又有一些不高兴的,却只有想出全锅庄点上电灯主意的扎西多吉少爷了。

他高兴过一阵,又开始不高兴了。

他不高兴有他不高兴的理由。现在,女主人意西曲珍不再招呼大家早早地上床睡觉,大家都比过去睡得晚了。尼玛他们的房间里装上电灯,他和格桑麦朵可以在电灯下面睡在一张床上。扎西多吉少爷点了电灯,就只有抬头仰望天花板了。格桑麦朵点上电灯,却并没有像喜欢电灯一样喜欢他,这就没有什么可高兴的了。有了电灯,别人的一天等于两天可以干很多事情,这对于锅庄里的银匠特别有用。而扎西多吉少爷却觉得把过去本来就很无聊的时间更加延长了。望着天花板,他才明白,自己实在消受不了这么多的时间。

他想把时间花在生意上,却又不由自主地花在了想格桑麦朵上面。

哎!这女人一有了电灯,立刻就忘记了他这个投其所好的扎西多吉少爷。

十六

尼玛和格桑麦朵他们的屋子里也装上了电灯。不过,尼玛要比格桑麦朵更加迷恋电灯。

他希望在昏黄而又温暖的电灯光下和格桑麦朵睡在一起。格桑麦朵躺在灯光下的一张俏脸活泼而又明艳,迷离含情的眼神更加迷人。

然而格桑麦朵还是不太习惯尼玛色迷迷地看着她在灯光下脱衣裳的样子。尼玛躺在床上,好奇地问格桑麦朵,为什么?格桑麦朵总是有着各种各样的理由。

格桑麦朵说:“你会看见我脸上的皱纹的。”

“这么年轻的女人,脸上怎么会有皱纹,”尼玛说,“你说的这个根本不是理由。”

格桑麦朵说:“你在电灯光下色迷迷地看着我,我有点不好意思。”

“这也不是理由,”尼玛笑着说,“你把电灯一关,我还不是在月亮光下色迷迷地看着你。”

格桑麦朵不好意思地说:“我不喜欢在灯光下,我喜欢在月光下面。”

看来,她说出了一个比较真实可信的理由。

格桑麦朵喜欢在月光下和自己睡在一起。尼玛不好固执己见,像是要强迫自己的这个如花似玉的妻子。

每年到了涨水季节,总有巨大的石块从山坡滚下,躺在汹涌澎湃的河流里。尼玛就像山坡上滚下来的岩石,躺在格桑麦朵的怀抱里。从最早开始,河流撞击山石,山石迎击河流,飞溅起那么多的浪花。现在好了,他们一如山石和河流,互相应和,形如一体……

这天夜里,格桑麦朵承认,什么也不能够代替从木格子窗户外透进来的青纱一般的月光。

格桑麦朵和尼玛这么相亲相爱,但是对于晚上仰望天花板的扎西多吉少爷来说却是一件让人不太高兴的事情。

扎西多吉在小锅庄里住的时间不算短了,他还不去做生意。扎西多吉的下人们都说:“少爷啊!该在康定城里同汉人们打打交道,联系一下生意了。”

可是扎西多吉还是坐在屋里,不慌不忙地想等生意找上门来。他对叫人心烦的下人们说:“你们知道什么,找上门来的生意,可以更好的和他们谈价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