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马连成在康定这个藏族地方和尼玛朝夕相处，呆了很长一段时间。
现在他却要走了。他要回成都另谋高就，去当一名营长。尼玛舍不得他走，马连成也说自己在康定这个地方呆习惯了，也舍不得离开。
告别之后，尼玛没有在消防队里呆多长时间。马连成走后不久，尼玛又回到了四连。
刚回到四连，现在的四连连长一下认出了尼玛，他说：“我认识你，你就是那个枪法很准的藏族士兵。”尼玛却不认识这位四连连长。
“我姓张，名福临，叫张福临。”这位连长自报家门，说出他的姓名。
尼玛说：“我的汉族姓和你一样，也姓张，以后我听你的差遣。”
这以后尼玛又在张福临连长手下继续当一名排长。尼玛心想，张福临连长取的名字这么吉利，过去自己取汉名，为什么不取这么个好名字。
当兵的不像城里做生意的，可以一天到晚做生意来显本事。尼玛回到了队伍里，能够骑马打仗，才可以在格桑麦朵她们面前好好显一显本事，露一露自己的男儿本色。她们母女俩最初不是让自己去当兵吗？如果最早的时候，锅庄女主人意西曲珍说，尼玛，你干脆去学做生意。尼玛肯定会毫不犹豫地一门心思地去做生意。只是那个时候，格桑麦朵也说，当上军官会更有意思。
尼玛始终都没有忘记格桑麦朵所说的这句话。
他希望有一天，上面一声令下，到个什么地方和一群不管什么样的对手好好地打它一仗，较量较量。那时候，他绝对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过去跟随马连成那么久，尼玛没有逢到这样的机会，现在在张福临的手下当排长，过了不久，机会就因为张福临连长好听的名字从天而降，来到了众人的身边。尼玛回队伍没多久，就接到上面的命令。张福临连长对全连的士兵说：“现在，草原上匪患猖獗，上面命令我们开赴到草原上去剿匪。”
尼玛一听张连长这么说，就跃跃欲试了。当兵到现在，他还没有荷枪实弹的和真正的对手较量过呢。
没过几天，上面一声令下，两个连的士兵朝着草原的方向进发了。
尼玛知道，自己的父亲来自草原，可直到如今，他还没有见识过真正的草原。现在，他要去看一看和康定城的锅庄院坝完全不一样的狂放不羁的草原，还有同样狂放不羁的草原人了。他不知道父亲除了老老实实地敲打银子，是不是也曾有过这种不受拘束的野性和快意？
尼玛告别了格桑麦朵，现在，他的眼睛里，就连漂亮的格桑麦朵都已经成了草原上充满野性而又神奇的花朵。
于是，在张福临连长的带领下，四连作为先头部队沿着茶马古道率先进发了。就在这条弯弯山道上，往来过那么多到康定城里和汉族人做生意的藏商们。他们之中的很多人，都是在茶马道上听着一路上的响铃铛，赚取了不少的钱财。不过也有一些人要么葬身悬崖要么遭匪抢劫，死于非命。而今天，走在这条茶马道上的是尼玛他们这些骑在马上、荷枪实弹的士兵。
队伍沿着山路，拉成一线，遥望草原向上爬升。他们骑着马在山道上连续走了十多天，狭长的山谷渐渐敞开胸怀，陡峭而又高耸的山峰渐渐变得舒缓而又安详。到了后来，就是尼玛梦中想要见到的无边无垠的草原了。现在，尼玛看到了，草原把所有的绿色从无垠的天边，一无阻碍地倾泻在自己面前。抬头望天，一下子就全然领略了这蓝天碧海以及所有云朵。闭上双眼，就在脑袋里构成一幅图画。这样的景色可以让一个人的思想和它一起汇聚，一起涌动，变得同样坦荡，同样无垠。
然而，听张福临连长说，就在这片草原上，却活跃着一群劫匪。这些强盗从化外之域的草原深处呼啸而来，草原边缘的十几个村落都被他们洗劫一空了。
尼玛真是不大相信，在这么辽阔的草原上，就在这蓝天碧海间会有趁火打劫的土匪，他们会在这无边无际的天地之间肆意横行？要知道，这样的天地间，一个人既或是一群人都显得那么渺小！尼玛想要在草原上和这群劫匪好好地打上一仗，但这伙强盗像是不真实的存在，只是一种虚构。就算看不到他们，尼玛也不后悔，因为这就是自己心目中的草原。过去，他虽然没有听阿爸讲过多少格萨尔的故事，但他知道，阿爸的脑子里也装了不少格萨尔故事。这些故事都是阿爸在辽阔的草原上听来的。因为草原人到处都传颂着格萨尔英雄的名字。想到格萨尔，尼玛还一下子想到了格桑麦朵。这时候，尼玛居然把自己想像成了格萨尔！这样的想法是有点对英雄不敬，但一个凡人难免在心里起这样一些不同凡响的念头。要是尼玛就是格萨尔，那尼玛就是草原上一个无所不能的王，一个年轻而又十分潇洒的王。他坐在王位上的第一个命令，就是让格桑麦朵当上王妃。这样，格桑麦朵就不会去想那个可怜巴巴、只会做生意的扎西多吉少爷了。尼玛的想像中，他是一个草原上的无所不能的英雄，格桑麦朵看着自己的时候，就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的。这时，他就坐在高高的王位上，等待接受格桑麦朵特别用心、特别深情的注视吧！
尼玛还想，只有他们两个人生活在这无边无际的草原上。是啊！草原辽阔，男人一心一意出去放好牧，女人在帐篷里一心一意地看家，晚上，就睡在一起。男人像白云一样地播撒云情雨意，女人就像草原一样地起伏有致。这样，所有的花朵都会在一夜之间争奇斗妍地开放，一切的开始和结束，在这时都是开辟鸿蒙的天与地，都是阴与阳最初始的状态。
尼玛在这片草原上试了一下想像的翅膀，他再也不用去想草原深处，还会有什么打家劫舍的强盗。
然而，事实上，强盗们是真实存在。当他们这支队伍在以后几天时间里，又走到这片草原边缘相邻不远的几个村庄。村庄里的属民们一说起从草原深处袭来的强盗，就会露出满脸惊恐的神色。安详而平静的草原经他们一说，一下子变得无情冷漠了。听村庄里的人说起这些，士兵们的神色不免也严峻起来。草原被这几个村落的属民说得像噩梦一样可怕。这几个仰躺在草原附近的村落像是草原强盗们前来索取的糌粑口袋。即便这些糌粑口袋像女人早已枯萎干瘪的乳房，他们仍是要索取。属民们说，这片草原的强盗头领的名字叫做彭措朗杰。尼玛很想知道，这个草原强盗的头领究竟是个什么模样？他很想和这个家伙会上一会。张福临连长也对村庄里的属民们说：“我们来到这里，就是来收拾这些化外之域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强盗！”
士兵们在村庄附近支起帐篷，烧火做饭，在这里宿营。这天晚上，草原深处刮起了大风，大风挟带来草原深处青草的味道。大风呼啸着，想要扰乱这一群士兵刚刚整理好的睡眠。好在这一天夜里，并没有响起村庄的属民们所说的，叫人心跳加快的隆隆的马蹄声。士兵们还是安然地进入了梦乡。
然而，到了清晨，草原上弥漫的雾气刚刚散尽。这时，却在草原深处忽地腾起一股又一股白色的青烟，那是马蹄卷起来的尘土，像是清晨的雾霭一样弥散。沉雷一样的声音从草原上滚过，草原深处的一群人马已经向士兵们驻扎的地方涌来。他们也像草海深处刮来一阵狂野的风，裹挟着草原深邃中的所有寒意。
现在，士兵们很想见识一下的草原强盗们来了，但他们正在做梦，却还没有被这突然袭来的狂风惊醒。最早醒来的是张福临连长，他跑到每一座帐篷跟前，大声呼喊，告诉士兵们，你们想要见识的人来了，可你们还在沉睡不醒！士兵们被叫醒了，惊魂未定。揉了揉惺忪迷离的眼睛，他们就伏在地上准备举枪射击了。
一群骑在马上的汉子们以为和过去一样，是一些手无寸铁的村庄小民，全都在马上举着亮晃晃的马刀冲了过来。这一群人越冲越近，来到了士兵们的射击范围内。张福临连长一声口令，士兵们一起扣动扳机，枪响了，排枪声不绝于耳，响彻在草原上空。一阵排枪过后，骑在马上冲过来的匪徒，有人像喝醉了酒，从骏马的背上俯冲下来，口袋一样，重重地栽倒在草地上。后面冲过来的强盗看见前排的人栽倒在草地上，这才知道碰到了难以应付的敌手。他们不再久留，隆隆的马蹄一直响到天边，又像一阵风一样刮回到草原深处去了。
就这样过了几天，等后面的三连也跟上来的时候，一望无际的草原上却再也看不到这一群风一样逃遁的匪徒。
草原又显得如此平静而安详，强盗们人仰马翻的场面和那阵陡起的狂风像根本没有发生过一样。士兵们都感到十分得意，这就是村庄里的属民们所说的匪徒。这也太高看他们了。于是，大家都跃跃欲试，全都要求到草原深处去捉拿匪首。只是张福临连长和三连的孙连长让他们就地待命，相机行事，因为过于深入，定会遭到强盗们的伏击。
士兵们又这样在草原边缘等了三天，还是没有这一群草原匪徒的踪影。
士兵们一下子失去了戒备。星星升起来，月亮也升起来。帐篷四周静寂无声，这是辽阔草原上一个十分安宁而又爽朗的夜晚。士兵们还是像过去的每一天那样呼呼大睡，他们没有想到，就在这天晚上，他们就会遭到那群从草原深处来的匪徒的突然袭击。
事情发生了。就在最近的距离里边，猛然间冒出那么多的黑影。月光下的哨兵，没开口叫喊就已经被扭断了脖颈。影子一样的强盗举着亮晃晃的马刀，一下挑开了帐篷。只听得马刀起处，咔嚓一声，一个士兵正在做梦的脑袋就和身体分了家。而同一个帐篷里的士兵也身首异处，扭断了脖颈，一下子没了性命。他们的灵魂，只有在这片大草原上安家了。
可是，当士兵们刚从死的边缘惊醒过来，那一群强盗却又跳上了马背，准备逃跑了。惊醒过来的士兵们看到，月光下，强盗们还在马背上驮了几个活口带回家。
远远的地方传来一个人的吼声，声音在空旷冷寂的夜空中，被传得很远。他骑在马上大声说：“我就是彭措朗杰，这片草原上的英雄彭措朗杰。”
隔得太远，尼玛看不太清楚这个自称英雄的彭措朗杰。尽管看不太清楚这个人，但远远看去，那个举着明晃晃马刀的汉子在暗夜里的身影却十分魁梧高大，难怪这个得意洋洋的家伙要自称是这一片草原上的英雄。虽说是一面之交，这个汉子却给了尼玛一个看上去不错的形象。
这个汉子站在远处的一声大喊，像一声神巫般的长啸，然后，就在这无边无际的草原的深沉迷茫的夜色中隐遁消失了。
强盗们走了之后，队伍在星光下清点人数。天上的星星一颗没少，却消失了十七八个活生生的灵魂。这当中大部分都是孙连长手下的士兵。此外，三连还有四个官兵被那一群草原上的悍匪驮上了马背，不知道将要把他们带到草原深处的哪一个地方。而其中一个，就是三连的孙连长。孙连长被俘，现在这支队伍只好由张福临连长统一指挥。
现在大家总算明白了，就是有着如此月色和宁静的草原也充满着浓厚而又稠密、压抑人心的带着血腥味的杀气！
那个自称为草原英雄的彭措朗杰的影子，再也不会从士兵们的眼前抹去。
在这样的气氛下，大家等到了正午时分。
火红的太阳刚好挂在草原天空的正中央，彭措朗杰就站在火红的太阳下面，面对一群帐篷里惊魂未定的士兵大声叫阵了。有了孙连长这个俘虏，一群草原上的汉子全都得意非凡地举起双臂，大声地吆喝起来。高大魁梧，自称英雄的彭措朗杰骑在马上，和手下的汉子们尽量使用污言秽语大声笑骂。笑骂了半天，也没有见这一群缩头乌龟出来。
张福临连长一个人站在帐篷前面，只好用半通不通的藏话大声叫喊：“快快放过孙连长他们。”
彭措朗杰指了指身边的俘虏，没有任何缘由的哈哈大笑着说：“你们先一起滚出草原，不要让我再看到你们，否则我将杀掉他们。”说完，又是一阵没有任何缘由的哈哈大笑。
看来，张福临连长也需要换一种方式来和他喊话。张福临连长半通不通地用藏话高声骂道：“哈哈！原来你就是众人说的强盗彭措朗杰，居然要在人前人后自称什么英雄。”
彭措朗杰听完张福临连长一番话，一点都没有生气，朗声笑道：“你怎么会才听说我的大名，好吧！今天就让你见识见识我到底是不是英雄。”
彭措朗杰这么一说，身边的汉子们全都举起双手，山呼海啸起来。在他的身边一下子还围上来好几个骑着马的女人。这一下，宽广的草原上更加热闹了。
尼玛也看到了这样的场面，从场面上看，这个家伙在草原上自称英雄说得一点都不过分。因为，只有英雄才会有这样一浪高过一浪，山呼海啸的响应，只有英雄才配有这么多的女人陪伴。女人们看着她们心中的英雄，那眼神全都是一种无声而又同声的响应。看来，如果需要，她们不仅可以在今晚和心目中的英雄过上一夜，要是英雄一声召唤，她们还可以把自己的生命和灵魂都贡献出来。这是一种爱到极致的表现，怎么会有做生意时候的讨价还价？所以，尼玛看到这种场面，心里充满了敬意。他这样想，除了英雄，谁还有资格接受女人们这么隆重的知遇和深厚的爱意？
是的，尼玛的脑袋是有一点犯糊涂。他对眼前这个彭措朗杰没有更为明确的看法。心里真是不太明白这家伙究竟是一个英雄，还是一个强盗？
还是马背上的彭措朗杰一声断喝，才让尼玛把赞许的目光收了回来。马背上的这个魁梧汉子下面的行为就是为了向尼玛和这群远道而来的士兵说明，英雄的称呼他并不怎么在意，他愿意当的还是悍匪。
这时，只听得亮晃晃的马刀在阳光下咔嚓一响，一个双手被捆绑着跪在马前的汉人士兵正在垂头丧气的脑袋一下子骨碌碌地滚到了一群士兵的脚前。彭措朗杰又是一阵长声大笑，说：“哈哈哈，你们愿意看我表演，我就把你们的人在日头偏西以前全部杀光。”
看到这种场面，张福临连长束手无策了。情急之中，这才想起在自己的连队里，还有一个百发百中的神枪手尼玛。张福临连长把尼玛叫到跟前，耳语几句，向他使了一个眼色。
于是，尼玛一下子举起枪来，没有怎么瞄准，一声枪响，彭措朗杰的队伍里就有一个人从马背上仰面滚到了草地上。额头正中准确地留下了一朵梅花记号。尼玛也不歇气，紧接着又是一声枪响，又一个人从马上栽了下来，他的额头正中，也开了一朵梅花，和前面那个人争奇斗妍。
彭措朗杰有一点佩服尼玛的枪法了。只不过他还是没怎么把这样的事情放在心上。
既然这个人这么不在意手下人死活，尼玛就要掉转枪口，对准彭措朗杰的脑门。尼玛对彭措朗杰大声说：“你这个混蛋要是不想死，就快快下马投降。”
可是到了这个时候，彭措朗杰也并不怎么担心，看样子他有几个脑袋，并不害怕尼玛那黑洞洞的枪口，正对在他的脑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