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康定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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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三十

意西曲珍家的大锅庄是城里数一数二的大锅庄,母女俩比过去更加好客了。

这一天,从汉族地方来了一位照相师傅。这位师傅一进锅庄大门,就很热心地对大家说:“今天这个大晴天里,让我来为大家照一张相怎么样?”

尼玛和格桑麦朵他们两家人全都在家。尼玛聪明伶俐的女儿在院子里玩耍。最先看到照相师傅的是漂亮女人格桑麦朵。格桑麦朵一招手,照相师傅就走过来了。意西曲珍却站在院子里不停摆手,说:“我不愿意照相,照相师傅会把人的魂一起带走。”

尼玛笑着说:“阿妈,只照几张不会把人的魂带走。”尼玛特别想照相,他想自己穿着军装笔直地站在锅庄院坝里一定十分神气。

银匠脸上充满笑容。这样的笑容也十分适合照相。

锅庄女主人看见人人都有站在宽敞的锅庄院坝里照相的愿望,只好点了一下头,笑着说:“全都站在一起,人多热闹,不怕人的魂给带走了。”

于是,大家一起站在白花花的阳光照耀着的石墙根下。照相师傅把木头架子架好,咔嚓一声,照相机就把意西曲珍和银匠两家人组合在了一张相片上。

大家站在一起照完相,尼玛又让照相师傅给他和格桑麦朵照上一张夫妻相。尼玛穿着军装,精神十足地挺直了身体和格桑麦朵站在一起。又是咔嚓一声,就把十分神气的藏族军官和他的漂亮妻子组合到一张照片上去了。

照完相,银匠意犹未尽,笑着说:“就这么咔嚓两声,就让我们耽误了半天工夫。”

照相师傅对大家笑笑,收起木头架子,抱着照相机走了。照相师傅走了,把刚才大家在锅庄院坝里一起聚首的时光都保留下来带走了,留给众人一个谜团来引发大家的好奇。每一个人都期待着照片上的自己那一副神采飞扬的样子。

等了几天,照相师傅把照片拿到锅庄院坝里来了,大家怀着好奇一下子聚拢过去。格桑麦朵端详了半天,才把照片交到尼玛手上。尼玛着急地接过照片,仔细一瞧,在好奇心得到满足的同时,他不免有一些失望。长相富态的意西曲珍和格桑麦朵在照片上和她们平时做生意时的模样没什么两样,都是一副站在院坝门口等有钱藏商上门的笑模笑样,和气生财的样子。尼玛再一看阿爸阿妈,阿爸高高的颧骨在清瘦的脸庞上更加高耸了,坐在身边的阿妈也是瘦瘦的很可怜的样子。照片中间,他们坐在一起像是这辈子受尽了苦难。这种感觉并不十分美妙,照片反映出来的东西不真实,照片上像是把不认识的两家人硬拉来在狭小的空间里站在一起。于是,一手拉着意西曲珍一手拉着银匠的小孙女央金麦朵,她在照片上露出一副很茫然,不知自己应该站在哪一边的表情。

因此,尼玛对这一张全家福失望了。

他又看了看和格桑麦朵站在一起照的夫妻相。格桑麦朵面带笑容,在照片上正在嘻嘻嘻地笑个不停。本来精神十足的尼玛在照片上却像是刚过完鸦片烟瘾一样没有精神。难怪照片上的格桑麦朵要站在一旁嘻嘻地笑话他了。看到自己这么一副尊容,尼玛有一点想笑,但不可能笑出声来,他更加生气了。

他生气的是,照相师傅怎么像早有预谋一样,尽管没有偷走自己的魂灵,但像一个无声无息的小偷,偷走了自己树一样笔挺的身姿和充溢锅庄院坝的阳光一般的精神。看看照片上的自己呆头呆脑的样子吧!硬着个颈项,像是一定要揭穿照相师傅一手造成的骗局。

银匠也拿着这张夫妻相欣赏了一下儿子的尊容,笑着对尼玛说:“照片上的你怎么会是这样一副模样?”

尼玛无以回答父亲。父亲照片上的样子也并不好看。

于是,尼玛决定,日子要一天天地过得愉快,争取在以后的每一天里,都要比照片上的自己活得高兴,活得更有精神。

这以后,照相不可能成为尼玛的爱好,只能成为格桑麦朵这个漂亮女人的爱好。

准备照相的格桑麦朵在梳妆镜前问尼玛:这件衣服穿在她的身上好不好看,那件衣服穿在她的身上好不好看?

尼玛站在梳妆镜前,很有耐心地笑着说:“好看,好看,你是在为我打扮就更好看了。”

格桑麦朵这么专心专意地打扮自己,尼玛想,在她一天到晚想着穿衣打扮的脑袋里,还想不想得起过去在李家锅庄里,还住着一个长相英俊的扎西多吉少爷?可是格桑麦朵十分专注地打扮自己,真是一副天真无邪的模样,好像回到了小时候。尼玛想,她大概脑子里真是记不得了。过了这么些年,漂亮女人格桑麦朵也早该把她的旧情人忘记了。漂亮女人的脑子里装不了那么多心事,哪怕扎西多吉少爷在李家锅庄的院坝里留下了一千个背影,这女人也说忘就忘,想不起来就想不起来了。再说,格桑麦朵还有了一个多么漂亮的女儿。

尼玛衷心地希望,但愿这一切,在今后的岁月中不要发生任何的改变。

同时,尼玛还高兴的发现,过去银匠父亲一天到晚不停地敲打银子,自从有了孙女,他也停下手中的活计,同这个叫央金麦朵的小女孩玩耍。如同过去叫尼玛的藏名一样,锅庄里的人家都习惯叫小女孩的藏名。尼玛看到阿爸一见到央金麦朵就有那么多慈祥的笑容。阿爸不善于表达感情,现在,却要把欠儿子的所有笑容在小孙女身上全都补上。尼玛感到,阿爸的笑,比对他和达娃的笑加在一起,还多了许多。

有时候,银匠会伸出双手,像老树发新枝一样抚摸小女孩央金麦朵的脑袋。小孙女的漂亮样子总让他回想起格桑麦朵小时候的模样。格桑麦朵小时候就是这样,穿着一套小小的藏装,拖着一根又细又长的扎红头绳的辫子。那时候,银匠对这个没有了父亲的小女孩有一种由衷的怜惜。现在,看着自己这个长得和阿妈一样聪明可爱的小孙女,他感觉是格桑麦朵重新生长了一遍。他对小孙女的爱很大程度上是一种父爱。

看着小孙女,银匠就会想起家乡草原上一朵又一朵美丽而又芳香的野花,野花们全都在绿毯子一样的草原上盛开。那些羊羔花、野菊花、还有色青麦朵花,它们是多么美丽!凑在一起点缀着辽阔的草原。想起这些名字,银匠就情不自禁地呼唤它们。他正在念叨色青麦朵,听到阿爷的召唤,小孙女以为是叫她的名字。她答应了,以为草原上的野花色青麦朵就是自己的名字。

老银匠笑了,他没有学问,可是也给可爱的小孙女起了一个名字。他微笑着说:“你就叫阿爷给你取的名字,你就叫色青麦朵。”

他们达成默契之后,在锅庄院坝里就能够时常回味起遥远无际的草原和草原上朵朵野花的芬芳。

银匠决定,不要光是一天到晚敲打银子,他要为自己找一件事情做,要带上自己的小孙女到城里的各处逛逛看一下热闹了。

尼玛发现父亲变了,可是,这一切都是那么的自然而然,好像他曾经是一个喜欢热闹而又悠闲自得的人。

康定城里,汇聚了那么多的寺庙和节日,有很多热闹好看。只是过去忙于生计,银匠少有来凑这样的热闹。现在老银匠要带着小孙女一起去凑一凑这些热闹。

他们先到离城最近的寺庙去。那里有很多信众正在吃哑巴斋。为了求取一年的平安吉祥。农历的三月到四月这一期间,信众们一进庙里吃素斋,就不能够说话了。尽管爷孙俩只是到寺庙里去凑个热闹,但一进到庙里也只好面带微笑,不再说话。银匠平时不是很爱说话,在这里来当一个哑巴对他来说是一件再容易不过的事情。小女孩就不同了,她和阿妈格桑麦朵,和阿婆意西曲珍一样爱说爱笑,小女孩不习惯这么长久地不说话。于是她觉得这里不好玩,这样的地方让那两个驮脚娃来比较合适。

看自己的小孙女兴致不高,银匠又眯起眼睛想了半天,还有什么让她感兴趣的地方。他总算想起来了。云顶寺的多吉活佛今天正好在做着佛事活动。

老银匠又带上孙女,一起来到云顶寺里。寺里的多吉活佛是旧教宁玛派的活佛,但在康定各个教派的寺院中,少有这样一位有学问有名望的活佛。大家都对活佛十分尊重。对于他们来说,在共同的普度众生的事业中,活佛是必不可少的。

爷孙俩走进寺庙大门,云顶寺里正在举行跳神活动。活佛庄严地坐在大殿门口的高高法座上。下面,在香烟缭绕,鼓号齐鸣声中,喇嘛们在寺庙的空旷的院坝中间跳起神舞。红色的僧裙随着舞步迎风飞扬。群山之中,僧人们全都是这么穿着僧裙迎风起舞,紫红僧裙在季节风的鼓舞下格外潇洒。这之后,身穿绘有肋骨纹路上衣的护法神紧跟着出场。他下身着彩裙、脚套响铃、头戴骷髅面具、手上戴着长长的指甲套。这个样子让周围在场的人都感到十分恐惧。但据说,护法神却是一位心地善良、法力高深的神仙。他能震慑住人世间捣乱的魔怪。因为护法神的面容比鬼怪的面容还要恐怖。

老银匠和孙女看了云顶寺的神舞表演。护法神的面容没将魔鬼吓住,倒把小女孩吓坏了,小女孩分不清楚谁是神仙谁是魔鬼。如果不来一场神舞表演,恐怕大人们也一样分不清楚到底是神仙还是魔鬼。在平常的日子里,要是真有魔鬼来危害世间,他可能不会带上这么可怕的面具。这样,任谁也分不清他是不是可怕的魔鬼了。

老银匠喜欢看这样的热闹。他以为小孙女同他一样喜欢看这样的热闹。

就在银匠专注于寺里的护法神表演时,她却独自跑到另一边玩耍去了。

就在这时候,有个人面带微笑,朝小姑娘这里走过来了。

他一走过来,就对小姑娘亲热地说:“我喜欢你这个漂亮的小女孩,我们一起离开这个地方,到一个更好玩的地方去吧!”

不懂事的小女孩很想去更好玩的地方,十分乐意地点了点头,立即跟着这个人一起上路了。

银匠以为小女孩到什么地方贪玩去了。他一点都没有注意到,护法神身边还会有一位别有所图的人。

神舞表演一结束,老银匠回过头,这才发现和自己一起来看热闹的小孙女不知去了什么地方。

这一下,他才慌慌张张、手足无措地四处寻找,但就是不见小女孩的影子。多吉活佛发动寺庙里的喇嘛和没有卸装的护法神一起寻找,也找不到小女孩的踪影。活佛刚才泛着红光的脸上,也是一阵惊恐不安的神色。他对老银匠说:“回到家里更要多加小心!说不准还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老银匠面色苍白,心有余悸。活佛只好叫寺里的两个喇嘛把他扶下山去。可是,老银匠怎样向尼玛他们交代。

被两个喇嘛搀扶着回到了锅庄院坝里,大家都看到了老银匠惊慌失措的神情。面色苍白的银匠已经不能把事情的原委说清,只好让两个寺庙里的喇嘛代为陈述。

尼玛听完喇嘛的话,心像悬崖上的石头滚了下去。他冲出锅庄院坝四处寻找女儿。找了好多天,还是找不到女儿。小女孩像天上的一片云彩,在锅庄里稍作停留,又一下子失去了踪影。尼玛彻底失望了。

格桑麦朵就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却让锅庄里的老银匠给弄丢了。

格桑麦朵心里怨恨起了把女儿弄丢的老银匠。

尼玛为什么让老银匠一个人带她的女儿到锅庄外看热闹。她也怨恨尼玛。

而意西曲珍的脸色比弄丢小孙女的老银匠还要难看。

尼玛希望生活不要发生改变。但是,上天却收走了他的女儿,不知道把她带到了什么地方。尼玛只有把失去女儿的痛苦埋在心里。

丢失了孙女的老银匠一下子变得憔悴了。他一天天沉思默想,盼望见到可爱的小孙女。可那个被自己叫做色青麦朵的小女孩却再也回不来了。

三十一

银匠把小孙女弄丢了,意西曲珍和银匠两家人一下子生分起来。

意西曲珍面色阴沉,她不愿意理锅庄里把可爱的小孙女弄丢的老银匠。而银匠——那个看上去比实际岁数显得年轻的银匠,没有被漫长的岁月侵蚀,却在这突如其来的打击面前迅速衰老了。他花白了头发,说明一个人进入老年有时候根本不需要一个过程。

格桑麦朵也对尼玛充满怨恨。两个人如果不是睡同一张床,她会打定了主意不理尼玛。然而这个时候,家里又有一个客人找上门来。

他不是新客人,凡是李家锅庄的老住户对这个家伙再熟悉不过了。

他就是过去曾经住在李家锅庄里的色鬼边巴。

他一回到康定,就赶着骡马,径直上李家锅庄来了。

边巴现在是一个有钱人了。他做鸦片生意居然发了财。他老了,额头上有了很多皱纹。边巴很念旧,他向路人提到李家锅庄,有人告诉他,谁人不知道意西曲珍是城里数一数二的大锅庄的女主人。听了这话,边巴心里十分高兴,没有想到好多年不见,大家都可喜可贺,全都成了有钱人。他想,年轻漂亮的意西曲珍也会变老,她老成了什么模样?还有女儿格桑麦朵,她现在应该和意西曲珍一样是一个漂亮女人了。

但是,边巴没有想到,过去意西曲珍因为家里穷才让自己住在锅庄里,现在他要住进去不是那么容易了。

不过,边巴生来脸皮厚,他还是高高兴兴地赶着骡马,朝李家锅庄走来。他一站在锅庄院坝当中,意西曲珍一眼就认出了欺负自己的色鬼边巴,这家伙她会不认识!只不过从年轻色鬼变成了老色鬼。他还是老样子,脸皮发青,从来都没有光彩。

意西曲珍已经准备好,要把这个家伙赶出锅庄大门。边巴看着意西曲珍一脸庄重的神情,忍不住笑了起来:“我知道你不欢迎我。可是,我这些年不管在哪儿做生意,心里装的都是你意西曲珍啊!”

意西曲珍坚决不理边巴这个嬉皮笑脸的家伙。

边巴不看意西曲珍的脸色,笑嘻嘻地说:“我赚了不少钱,但还是念旧,就想住在你们家的锅庄院坝里。”

意西曲珍要保持沉默不太容易,她又快又急的说:“还念什么旧,你对一个老婆子也感兴趣?我看你还是滚到愿意收留你的锅庄里去吧!”

边巴嘿嘿一笑,说:“你不是有个女儿格桑麦朵?我很想见识一下她现在有多漂亮。”

意西曲珍算倒了霉,无论什么刻薄话都没法让边巴滚蛋。老家伙像扑在牛粪上的苍蝇,轰都轰不走。意西曲珍想去叫酒鬼桑吉,可是他和边巴是好朋友。女儿格桑麦朵在家,她一出来,不是正中边巴下怀。意西曲珍当然很想去叫色鬼边巴的死对头——银匠。可是她正在怨恨老银匠。她不会开口去求他。实在没办法,意西曲珍只好请家里的藏商朋友帮忙。她一声招呼,一下子来了四个做生意的藏人。他们一下楼,就挽起袖子,准备收拾这个不知趣的家伙。

四个藏人一起冲上来,边巴连忙对藏商朋友摆手说:“大家且慢动手,你们看见我外面这么多的骡马,就知道我和你们一样是有钱人。我还是李家锅庄里的老住户嘛。”

意西曲珍圆睁一双杏眼,大声说:“动手,还不动手。”

四个藏人又围过去要收拾这个家伙。

边巴皮笑肉不笑地说:“你们应该先问问,这么大一片锅庄的女主人意西曲珍,她为什么这么奇怪,为什么一定要把一个有钱人拒之门外?”

边巴这么说,四个藏人不动手了。他们都这样想,是啊,你意西曲珍今天为什么这么奇怪,要把和我们一样的做生意的藏商朋友拒之门外?道理上讲不过去,藏商朋友不好再轰走边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