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这样也好。这样,约翰可以在一个纯而又纯的景色下告别人间。
格桑麦朵她们不太有胆量来看这样的场面。素月哭着说一定要来,还是王老板把她劝住了。
尼玛、约翰的父亲桑吉、王老板,只准这三个人来目睹枪毙人的场面。现在,只等时刻一到,死亡这个忧伤而又悲怆的主题就会一下子降落大地,降落在约翰身上。而生命的音符就此终结。
尼玛在心里呼唤,还是让这样的场面早一点结束吧!
砰的一声,枪就响了。子弹在大雪中飞行得有点吃力,大片的雪花挡住了它的视线。
它没有打在要害的地方,而是打在被击中者和在场的人都感到倍加痛苦的地方。
约翰站在雪地里,摇摇晃晃,但却奋力地支撑着身体。
尼玛想,这一群开枪的家伙,不知道是从哪里挑出来的笨蛋。
又是一声枪响,一切才在这声迟到的枪响中结束了。
尼玛觉得自己也被枪击中,也奋力地支撑着身体。三个人用洁白的纱布为约翰擦去胸口上的鲜血,带着已经和大家不在同一个世界的约翰的冰冷的尸体,下山了。
第三天,锅庄里的上上下下,又全都上山为他送葬。
这一天,太阳出来了,露出苍白的脸。大家都说,这一天是一个好天气。
这一天的确是下了几天大雪之后难得的好天气。
尼玛他们为约翰重新置换了一身衣服。
周围的人都在流泪,尼玛没有流泪。因为躺在棺材里的约翰的脸安详而又沉静,像正在睡觉一样。这是和生前的约翰不大一样的一张脸,这是一张洁白单纯的脸,让尼玛想起小时候约翰家挂的《圣母图》上圣母怀抱中的婴儿,想起和约翰在青石板院坝中间玩摔跤游戏。
尼玛以为约翰是自己一辈子的朋友。现在,他却过早的走了。
桑吉和尼玛站在一起,正看着这个看起来十分懂事而又听话的儿子。
约翰和素月的今生姻缘了结了。
山坡上,不是基督教堂里的神父们,而是喇嘛们来念的超度经。
群山环抱间,一群又一群的黑乌鸦和白色野鸽子在半空中不畏严寒的飞翔。嘤嘤的哭声和喇嘛们诵经的嗡嗡声环绕着新坟。燃烧的柏枝上腾起青烟笼罩着新坟。山坡上的坟茔里沉埋着一个又一个的魂灵。尼玛看着这腾起的青烟,心中一片空寂。心上的创口正被一阵冬天的寒风穿透!
约翰一刀下去,把老家伙边巴结果了,其原因是他要的是一个完整的素月。素月却没有为约翰让自己发生什么改变。像约翰的母亲到康定城来传教,却没有改变酒鬼桑吉的灵魂,而是一辈子被一个爱喝酒的酒鬼所左右一样。
素月要回陕西老家去了。
王老板他们知道,陕西老家已经是共产党的地盘,家乡人都被共产党解放了。没有人吸鸦片烟了。素月整理好行装,相跟上骡马队,上路了。素月来的时候,两手空空,回去的时候也是一样,她没有为约翰生下一个孩子。
素月来的时候是在春天里,回家的时候却是严寒的冬天了。冬天的雪如丝如缕,织了一条美丽的雪帘为她送行。骑在骡马背上,素月的身材本来就小,拐过跑马山的山口,一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之后,约翰的母亲经常到基督教堂去向上帝祷告。同时,她还要和儿子诉说自己心里的事情。
三十四
锅庄被一把大火伤了元气,尼玛又开始听到意西曲珍她们提及扎西多吉少爷的名字。
意西曲珍对尼玛他们说:“这场大火烧过之后,要全部还上扎西多吉少爷的银子,怕是有些困难了。”
然而母女俩心里都知道扎西多吉是一个好人,他是不会硬逼着她们还钱的。而且扎西多吉少爷来了,说不定还能帮助她们渡过难关。
一场火灾之后,母女俩开始想念扎西多吉,尼玛无话可说。她们有理由在她们困难的时候想念扎西多吉。而且格桑麦朵说起扎西多吉,一点也不看尼玛的眼色,自从女儿让老银匠弄丢了以后,她就是这么一副样子。
漫天的雪花在城里飘飘洒洒、纷纷扬扬。这么大的雪,预示着这个冬天会很漫长。冬天这么寒冷是想让人们真正懂得冬天的含义。尼玛对冬天从来都没有很深刻的印象。不知不觉、浑浑噩噩,像冬眠的熊一样,他就把一个又一个冬天度过去了。
驮脚娃他们一家却都是在艰难中度过每一年的冬天。
这一年的冬天比过去的任何一个冬天还要更加艰难。
这是一个在锅庄院坝里房倒屋塌的冬天。
过去驮脚娃他们家在又阴又暗的木瓦房里度过冬天,家里有充足的口粮。这一把大火烧过,他们的麻烦来了。锅庄女主人把他们安排到锅庄院坝一个小小的屋子里。还给他们家提供了一些口粮。但驮脚娃父亲的腿断了,当不了缝茶工,他只好蜷缩在火塘边不住地呻吟。驮脚娃兄弟没有在锅庄外揽到更多活计。这样下去,家里的口粮接济不上了。
不能指望别人提供更多帮助,他们自己又感到无计可施。
驮脚娃兄弟无助地看着对方的眼睛。这时,哥哥朗加眼睛一亮,想出了一个主意。这是一个大胆而又冒险的想法。他把想法悄悄给弟弟说了。弟弟没有哥哥胆子大,但想了一下火塘边正在呻吟的父亲,还是同意了。
他们蜷缩着等到晚上。晚上,大地一遍银白和苍茫,雪无声无息。静静的月光照在一尘不染的雪地上,水银泻地般明亮。整个锅庄院坝这么亮堂,这么空旷,和白天一样明亮。看门狗、马厩里的骡马平静安详的入睡。半夜三更,大家都在床上做梦。没有人注意兄弟俩的行动。就是人来人往的白天,也没有多少人注意不声不响的驮脚娃。
哥哥朗加推开房门,走进月光明媚的雪尘里。然后,弟弟扎西跟在哥哥身后出门。月光下,驮脚娃兄弟拖着两条长长的影子在空无一人的银白的雪地上静悄悄行走,留下两串弧形优美的脚印。
他们出了锅庄院坝,在空无一人的披雪的大街上行走,脚下的积雪嘎吱嘎吱地发出清脆的声响。不一会儿,他们来到了刘家磨坊的大门口。刘家磨坊也安静地躺在明亮的雪尘里。磨坊旁的小河静静流淌。他们走近了,刘家磨坊的看门老狗听到一点响动,惊醒了。但看门老狗和他们彼此认识,看门老狗友好地走出来和兄弟俩见了面,赶紧缩回身子,躺进狗窝里去了,天气实在太寒冷!
见看门狗没有反应,他们绕到了磨坊后门。磨坊后门只有哗哗的折多河在唱歌,其他没有任何声响。
哥哥朗加向弟弟使一个眼色。让扎西呆在小河这头,先不要过去,然后,他纵身一跃,轻盈地跳过了小河。不过,朗加还是感到有些费劲。因为饥饿,他使尽了全身力气。可是,他纵身跃过小河时,在雪地上滑了一跤。雪地上,窸窸窣窣地一下子弄出不少声响。
容易被惊醒的守夜人,被驮脚娃朗加弄出来的声音惊动了,在梦中咳嗽几声,睁开一只眼睛看了一下房梁。守夜人经常这样,半睡半醒地睁开一只眼睛看房梁上老鼠的动静。老鼠们没有出窝,因为近水楼台先得月,它们没有那么饥饿。守夜人重新睡下。
驮脚娃朗加知道后门的情形,高墙下有一个外人不知道的洞口,钻过去,横躺着一口袋一口袋盛满糌粑和粮食的麻布口袋。只是装得满满的麻布口袋对于饥饿的驮脚娃来说,过于沉重。朗加不贪心,他可以坐在雪地上,吃上一顿糌粑,招来弟弟吃上一顿,并带上一些回家。这样不会有事情发生。但朗加想起呻吟的父亲,他还是背起一口袋面粉,从洞口钻出了院墙。
他又来到小河边。然而,一大口袋面粉背在肩上,他再也跃不过不宽不窄的小河坎。驮脚娃朗加的眼睛因为饥饿因为害怕比老鼠的眼睛更加明亮。他往磨坊的后院四下里瞧,看到一根披雪的木头。他走过去,一点一点,吃力地拖动这根木头。在这如同白天的晚上,木头发出巨大的声响。
这巨大的声音一下就把守夜人惊醒了。他睁开眼睛,披上衣服。守夜人穿衣起床时,驮脚娃朗加把小木桥搭好了。他背上一口袋面粉走上小木桥,正鼓起最后一些气力从又光又滑的小木桥上晃晃悠悠地走过去。弟弟扎西在小河的那一边迎接。
轰的一声,前门被守夜人推开了。悄无声息的月圆之夜,一下子发出更加巨大的声响。胆小的扎西一下子跑开了。他躲藏在墙角后,不知道小木桥上的哥哥怎么样?
守夜人的耳朵很敏锐,他听到什么东西风一样掠过。他守在门边,可是除了空无一人如同白昼的院子和天空中的苍白月亮,他什么都没有看见。天气太寒冷,守夜人不想转到院子后面去,或者到小河边细瞧一下。他没有看到架在小河上的那段木桥。
他打一个呵欠,回去睡觉。可是他心里有了防备,再也睡不着觉。
弟弟扎西躲藏半天,从墙根露出头来。他四下张望,小河那边一如白天的院子中间,没有哥哥朗加的影子。哥哥没了影子,弟弟这才急了。他不能再等。趁苍白的月亮挂在天上,扎西一纵身,也跳过小河。他的姿势比哥哥轻盈,落地时用脚尖轻轻一点地。他没有哥哥那么饥饿。
扎西轻盈的动作,醒过来的守夜人也没有听见。
扎西轻手轻脚地,到处找他的哥哥。但是,哥哥朗加永远都找不到了。
扎西更加焦急,把醒过来的守夜人忘记了。找不到哥哥,他只好跑到后院,背起一口袋糌粑,钻出后门的墙洞。弟弟走上哥哥架好的小木桥,背起口袋从河上晃晃悠悠走过去。他一下子弄出不少声响。
这一下,守夜人什么都听到了,用不着咳嗽一声来提醒自己。他猛地一下,推开房门,对着空旷的磨坊院坝大吼一声。
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吼声猛一惊吓,扎西像哥哥一样,心一收紧,灵魂就吓出了窍,然后,身体猛地向下一沉,一头栽到小河里去了。
这时,守夜人不怕寒冷来到小河边,朝又深又暗的小河里望了半天,没有发现兄弟俩的影子。搭好了的小木桥在苍白的月亮下,僵尸一样直挺挺地躺在那里。守夜人在院子里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偷东西的贼。
第二天清晨,人们这才看到,驮脚娃兄弟的尸体,被磨坊下的小河冲得不远,躺在小河将要流进大河的地方。淡淡的阳光下,雪一点一点往下塌陷,氤氲的水气升腾起来,水汽升腾间,驮脚娃兄弟俩蜷缩在一起。尸体上的衣服冻成冰块,像春天的硬甲壳虫一样。死的时候,他们也没有想过分离。
然而,他们不是今天才因为小小的罪过才往下沉的。
他们的人生不是就这样一点一点地一直往下沉么?绝对没有半点抬升余地。
驮脚娃兄弟算是一辈子积德行善,可是在最后几天里,有了与房梁上的老鼠相同的想法,他们同样受到上天如此严厉的惩罚!
这一天,人们从锅庄院坝的木瓦房走出来,都在洁白的雪地上印满脚印。驮脚娃兄弟的两串美丽的脚印被遮盖住了。
有一天,尼麦跑来告诉尼玛,他不愿意留在这里伤心难过,要到云南老家去了。
尼麦回到云南老家,在泸沽湖畔安家了。
尼麦一走,尼玛觉得,李家锅庄已经和加绒家的空空如也的坝子一样空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