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康定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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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三十五

尼玛躺在床上,常常梦见约翰,还有驮脚娃兄弟俩。

梦见约翰,看见他在梦中不停地挥手,像是在召唤自己。梦见驮脚娃兄弟俩,看见天空中飘满了驮脚娃兄弟蜷曲的影子。睡梦中见到他们,醒来却又发现,他们早已不在这个世界上,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想到这些,尼玛心里有难以言表的伤心和寂寞。

这时候,王卓明先生同尼玛一样不高兴,整天都哭丧着他那张脸。他在大街上碰见尼玛,伤心地说:“共产党领导下的解放军要进入四川了,国民党看来真的要完蛋了!”

尼玛不知道未来是什么样子,国民党都不存在,当不当这个连长也无所谓。

对于正在发生的事情,意西曲珍她们尽管嘴上不说,心里还是有一些慌张。

她们听说,解放军是代表穷人的队伍。穷人的队伍一来,有点钱财的锅庄主们害怕共产党挑动穷人来抢夺他们的财产。母女俩常常私下里议论这样的事情,她们却从来不和尼玛说些什么。有时候,尼玛看到她们母女在屋子里凑在一起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心里很生气。尼玛心想,我又不是共产党,她们为什么不相信自己人呢?

她们不和尼玛商量,却宁愿和家里的藏商朋友议论这些事情。

母女俩知道,她们从尼玛那里得不到什么帮助。现在,他除了安心地当一名连长,还能为她们做些什么?此外,她们和老银匠更是无话可说。

她们同样知道,要是扎西多吉少爷还住在家里,是能够和他说一说心里话的。扎西多吉少爷总是能够在她们遇到事情的时候,给她们提供一些帮助。

于是,意西曲珍和女儿格桑麦朵又天天在一起念叨起扎西多吉少爷来了。

这个时候,住在家里的藏商们都听说解放军是穷人的队伍。尽管共产党解放军暂时不会来康定这样的地方。但情形照这样发展下去,他们总有一天会来。等共产党领导的解放军来了,会不会让有钱人做不成生意呢?他们弄不清楚。有的干脆回自己的家乡去了。这时候扎西多吉怎么会上锅庄里面来呢?

但是,意西曲珍还是肯定地说:“扎西多吉少爷一定会到我们锅庄来,他不会不想和我们商量借他银子的事情。”

格桑麦朵也很想念心里忘不了的扎西多吉少爷。尼玛和格桑麦朵躺在一张床上,他每个夜晚都能够看见格桑麦朵一副默默无语、想心事的样子。他很清楚这个女人肚子里在想什么。尼玛冷笑着说:“你是不是想和什么样的男人睡在一起?你成天想扎西多吉那个家伙,他不会来了。”

格桑麦朵十分肯定地冷冷地说:“扎西多吉会来的,只是不知道他哪一天来?”

尼玛看着床上躺着的不忠实的女人,露出怨恨的目光。他和这个三心二意的漂亮女人做爱,有时候真有点想掐住这个女人的脖子,不知道这样能不能够更增加她的快感?面对锅庄里发生的这么多事情,他们不在一起难过,而是每一次交谈都用争吵来收尾。格桑麦朵开始对尼玛发火了:“你能为我们母女俩做些什么,共产党一来,你就什么也不是了。”看来只有扎西多吉能够为她们做很多事情,想到这里,尼玛也是火冒三丈,嚷道:“共产党一来,你们也什么都不是了。大家到时候都一样了不是更好吗?”

这样一对夫妻睡一张床,就只有同床异梦。两个各有想法的人怎么能梦到一块儿去呢?看着格桑麦朵冷冰冰的样子,不是为了维持夫妻名义,尼玛真想回到自己家里和阿爸阿妈住在一起。和冷冰冰的格桑麦朵睡在一起不如睡在自己家的木床上。和这个冷冰冰的女人睡在一起,只能让本来就很寒冷的冬天变得更加寒冷。冬天是多么寒冷啊!冬天里,屋子里不大听得到外面河水哗哗流动的声音了。到处都落满枯枝败叶,天地之间的一切都是这么静默无声,世间万物全都在沉默中蕴藏。河水在冷风中流动,那么明澈,又是那么瘦弱。光秃秃的树木像举着冬的旗帜,拒绝春天的到来。

就是这样,春天还是来临了,但是,这个迟来的春天只是冬天的继续。在一场大火之后破败下来的锅庄院坝已经显得十分冷清。

但是,就在这个时候,扎西多吉却来了。

扎西多吉的到来,在意西曲珍这个老婆子的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

消息是意西曲珍从大街上听说的。扎西多吉来了,住在了城里的另外一家有名有姓的大锅庄里。她听说这个消息是在扎西多吉到来的第二天。锅庄女主人意西曲珍没有和他谋面,但也心知肚明,扎西多吉为什么不上自己家的锅庄来拴马歇脚。而再次来到康定的扎西多吉当然很想来看望格桑麦朵她们,结果他等了三天才找上门,来到了李家锅庄。

意西曲珍把扎西多吉让到屋里,他又和自己的女儿格桑麦朵见面了。

尼玛回来得很不凑巧,他从外面急匆匆走进锅庄院坝,抬头就看到又高又壮的扎西多吉正站在锅庄院坝里。他不想见到的扎西多吉少爷又找上门来了。不是冤家不聚头,看来,在这个迟到的春天里,他们又要会上一会。尼玛只好走进自己家的木瓦房里去了。反正现在,他常常进了锅庄大门就直接往自己家里走。

尼玛呆在自己家,意西曲珍和格桑麦朵却正和扎西多吉少爷在她们家的客厅里十分亲热地谈天说地。她们和扎西多吉说笑,一个女人把扎西多吉当作自己的儿子,另外一个女人已经把扎西多吉当作自己的情人了。

这位难得见到的扎西多吉现在怎样了呢?过了几年以后,他比过去更加成熟,更有男人味道,更能吸引女人们的目光了。他是一个人来锅庄里造访的,就算没有下人们陪侍,没有前呼后拥的那么多骡马,一举手、一投足,他还是显得那么的潇洒、随意、有派头。这当然不是他见到意西曲珍母女俩故意装出来的。

有情有义的扎西多吉还给意西曲珍和格桑麦朵带来了十分贵重的礼物。每人一串绿松石项链。这礼物自然花了扎西多吉不少的银子。

意西曲珍又过意不去了,她对扎西多吉少爷说:“借的银子还没有还上,又让你破费。”

可扎西多吉还是对意西曲珍她们说:“这有什么嘛!我们之间用得着分那么清楚。”

其实意西曲珍也没有想分清楚什么,锅庄院坝里正是多事之秋,还需要扎西多吉少爷多多地帮忙呢。既然意西曲珍把扎西多吉当成自己的儿子,自然要细细地询问扎西多吉这几年的情形了。格桑麦朵也是这样,她把扎西多吉送给自己的那串绿松石项链揣好,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呆了很久,才又坐在阿妈意西曲珍的身边。她当然也很想知道这个多年都未曾见面的家伙现在的情形啊!这么多年来,对面坐着的扎西多吉为她,为她们家的锅庄院坝做了多少事情!早知道这样,漂亮的格桑麦朵为什么要和眼前的大好人分那么清楚呢?扎西多吉笑嘻嘻的脸上深潭般的眼睛,这么深情地盯着格桑麦朵。是的,为了不使自己的情人扎西多吉失望,格桑麦朵早就在房间里,对着梳妆镜细细打扮了一番。打扮一番的带着一身香气的格桑麦朵让自己尽量回复到从前的模样。于是,扎西多吉看着眼前这个格桑麦朵就不会失望,这正是他想像中的格桑麦朵。

他们坐在一起,讨论到他们都很关心的话题。扎西多吉也说起共产党和解放军。他对母女俩说:“过去,我的家乡来过共产党,他们那时候叫红军。现在,照这样的形势,以后是共产党的天下了,你们这些靠近汉区的藏族地方就不再是国民党的地盘,而是共产党的地盘。但共产党来了,谁也说不清会是怎样的情形。”

意西曲珍问扎西多吉是怎样的看法。

扎西多吉少爷说:“我听阿爸说,过去共产党到我们家乡甘孜,那时候,穷人居然可以和富人平起平坐。共产党把穷人发动起来,到头来,不是穷人得罪不起有钱人,而是有钱人得罪不起穷人。”

意西曲珍叹了口气,对扎西多吉说:“那共产党一来,锅庄里的驮脚娃都和锅庄主人一样了,锅庄里不可能没有主人,谁应该是主人呢?”

意西曲珍肯定不愿意和锅庄里的人平起平坐,这么一大片锅庄可全都是自己一手一脚经营起来的。

扎西多吉没有回答意西曲珍提出的问题,只是对她们说:“如果真是那样的话,你们应当早有一些安排和打算。”

意西曲珍苦笑着说:“我们母女除了听天由命,还能有什么打算?”

扎西多吉和气地说:“有什么难处,都说给我听听,看看我能够为你们帮上什么忙。”

母女俩坐在一起,异口同声地说:“谢谢扎西多吉少爷。”

是的,现在母女俩才真心实意的感觉到,她们和有情有义的扎西多吉少爷真的是血肉相连的一家人。面对眼前的扎西多吉这个儿子,意西曲珍谈起锅庄被火烧了的情形,边说边从怀里掏出手帕来抹眼泪。看着母女两个被泪水打湿的红红的眼睛,扎西多吉十分爽快地说:“你们现在有难处,借给你们的银子可以暂时不用还。”

扎西多吉的为人真的如意西曲珍所想的一样,他的确是个大好人!现在,母女俩还不应该对扎西多吉少爷感激涕零!

格桑麦朵更是被这家伙深深地打动了。

扎西多吉之所以如此,不就是为了眼前这个日思夜想的情人格桑麦朵吗?

这是相隔了多么久长的时间和多么遥远的空间的见面啊!这次见面真是久违了!格桑麦朵看着扎西多吉的眼睛像月光一样充满柔情。一个男人能够为她这样,她当然应该喜欢上这样一个男人。

扎西多吉和格桑麦朵坐在那里,充满深情地看着对方,彼此瞩望着。锅庄女主人意西曲珍坐在一边也看见了,她的脸上露出怂恿的笑容。而尼玛不希望阿妈露出这样的笑容,然而现在,意西曲珍的脸上表情就是这样。她没有表示反对,而且有些后悔了,临到老了才后悔把自己的女儿嫁给尼玛。

是啊!尼玛为什么从小到大要生活在锅庄院坝中间,扎西多吉少爷为什么姗姗来迟呢?上苍对这两个情敌不太公平。

现在,扎西多吉和格桑麦朵她们真像是一家人了。

扎西多吉端起茶碗,喝了一口为他这个儿子倒上的上好的酥油茶,又给亲人们讲起自己的家乡和在家乡的情形了。

和上次一样,扎西多吉也是很不情愿地回到自己的家乡。一回甘孜,一个手下人就把他这个少爷给出卖了。扎西多吉在锅庄里从来都是自作主张、自行其是地做了很多事情,这个下人跟了扎西多吉有些时日,他心里并不同意扎西多吉这些做法,到头来,他还是头人父亲的亲信。下人对头人父亲说:“少爷这次去,把我们家很大一笔做生意的银子都放到了李家锅庄里,他喜欢上了锅庄女主人的女儿格桑麦朵,花了一大笔钱把她们家的小锅庄建成了大锅庄。可是那个漂亮女人是早就结了婚的女人,我们少爷却不死心,好像他最终会成为这家锅庄的男主人一样。”

下人还说,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我们少爷就这样荒唐下去。

其实,就算这个下人没说,头人也会知道的。只要去翻翻账本,这里边有多大漏洞马上就会一清二楚。后来,头人父亲被桑丹老爷叫了去,又把一些情形给大管家说了,头人父亲为扎西多吉隐瞒了很多细节,但桑丹老爷还是知道了一些事情。他让女儿多多照顾三心二意的扎西多吉少爷。

于是,在家乡这片土司的土地上,扎西多吉更加不自由了。桑丹老爷不同意,他就不能像过去那样去康定做生意。扎西多吉回到家乡活着的目的,就是为了和卓嘎像牲口一样,生完一个孩子又生一个孩子。这是曾经浪漫过的少爷所不能容忍和接受的。

然而,不幸的是,这几年可怜的扎西多吉少爷就是这么活过来的。想着心中的恋人格桑麦朵,却和侍女一样的小姐卓嘎睡在一起,和这个女人干事像牲口在不断地爬坡上坎,既累人又心烦。白天里过日子他像一个贵族。到了晚上,和卓嘎睡在一起,连百姓的粗茶淡饭都不如。卓嘎这个女人却不操心扎西多吉是不是爱自己,不想明知故问地去寻求一个答案。只要她喜欢扎西多吉,扎西多吉每天和自己躺在一起,她就心满意足了。扎西多吉不是不可以去做生意,但是,却是到与康定相反方向的昌都去做生意。这怎么能体会在锅庄院坝里做生意自由自在的快乐和好处呢?扎西多吉很想去康定做生意,却又找不到任何借口和理由。

可是,多年以后,那些到康定做生意见多识广的生意人回到甘孜,站在家乡的天空下议论纷纷。一些人说:“过去解放军还叫红军的时候,在我们这里建立了穷人的政府,现在他们越来越多,总有一天会重新打回来的。”

桑丹老爷哼了一声,说:“国民党的军队真是没用。”

大家说,不是国民党的军队没用,而是天下的穷人确实太多了。平静的日子一下子炸开了锅。桑丹老爷心里很不平静,他看到过红军来时的情形,穷人们像过节一样高兴。

而扎西多吉的头人父亲听了那么多的议论,却对儿子说:“这没有什么要紧,真要是共产党打过来的话,我们就到圣城拉萨去做生意,我们总会有法子的。”

扎西多吉知道了,头人阿爸这个生意人没有土司管家桑丹老爷那么担心。

于是,他想出了一个去康定做生意的理由。

这一天,他主动去到大管家家里,找到桑丹老爷,对土司的大管家对症下药说:“要是父亲不放心,我就帮你到康定去一次,一边做生意一边可以打探一下消息。”

桑丹老爷和土司其实早就想派个什么人去靠近汉地的康定看看情形,不能再当睁眼瞎了。这时候,扎西多吉提出这个要求,说到了桑丹老爷的心坎上。他认真地看了看聪明的女婿,扎西多吉的眼神显得特别真诚,并没有让管家看出什么名堂来。

桑丹老爷严厉地说:“你去可以,但要快去快回!”

扎西多吉少爷十分高兴地一转身,他的心开始怦怦直跳。哎呀!心就像鸽子一样在心窝里扑腾,就要蹿出笼子,张开翅膀自由飞翔了,就要再见到日思夜想的格桑麦朵了。

于是,第二天一大早,他就带着为数不多的骡马和下人上路了。卓嘎还是那句话:“愿你平平安安,一路顺风。”

于是,扎西多吉就这样平平安安,一路顺风地来到了康定。这时候他却没有想过,会不会又这样平平安安,一路顺风地走得回去。

现在,格桑麦朵她们听完扎西多吉的述说,意西曲珍又坐在一旁为可怜的扎西多吉少爷淌眼泪。这家伙太可怜了!而对于格桑麦朵来说,扎西多吉的述说是情人的表白。她不光明白了扎西多吉这次来其实并不是要做生意,只是想来看一看自己,还明白了他为了要来康定,这个聪明的家伙东找西找,好不容易才找到了这么一个理由。

格桑麦朵已经暗下决心,要用心灵来接纳这个对自己一往情深的扎西多吉少爷。

扎西多吉要告辞了,对母女俩说:“欢迎你们到我住的锅庄里去做客。”

格桑麦朵回答:“一定会到扎西多吉少爷那里去做客。”

其实,扎西多吉要的,就是她这一声应答。而不是要母女俩把自己送出锅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