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康定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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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三十八

过了几天,彭措朗杰又派了一个手下人来锅庄院坝找到尼玛。手下人对尼玛说,不用他们的头领动手,扎西多吉就用锋利的钢刀刺进了自己的胸膛。

尼玛没有想到,扎西多吉就这样自己把自己干掉了。他一伸腿死了,再也不会上锅庄院坝来了。过去也像锋利的钢刀刺入胸膛的痛苦,伴随着扎西多吉一起消失无踪了。可是,格桑麦朵却不知道这件事情。尼玛已经知道她和扎西多吉的事情,她不和尼玛说话了。尼玛当然也不会和格桑麦朵说话,更不会把这件事情告诉她。

他们之间从此以后就无话可说了。

当意西曲珍问女儿,扎西多吉少爷还来不来锅庄院坝的时候,格桑麦朵这样回答阿妈:“我不知道扎西多吉少爷还来不来,他也许不会来了。”

看来,她和扎西多吉之间确实没有很深的缘分,最大的可能就是做一回露水夫妻了。太阳一出来,露水就渐渐干涸,到头来什么都不会有了。这是很浅显的道理。

锅庄女主人意西曲珍似乎也明白这个道理。事情成了这样,却只有她还像过去一样和尼玛说话。现在,就算一家人成为了两家人,还是住在同一个锅庄院坝。说什么,尼玛也是她自己看着长大的老银匠的儿子。尼玛也不可能不认识意西曲珍这个头发有点花白了的老婆子。

但是,初春之季,格桑麦朵的嘴唇却还结着冰上了冻,整个脸上写的全部都是冷漠。整个人看上去像冰雕一样,让尼玛无法辨认这就是他的妻子格桑麦朵。并且,她的一脸的冷漠已经将尼玛严重冻伤。她就这样让一个人,让她的丈夫尼玛一年四季都居住在冬天里。她却不知道,她的情人扎西多吉早已经死了。

解放军进入了四川,但只要他们还不打算来康定,这件事情还是让王卓明先生去关心吧!尼玛现在不关心这些,因为死活都跟格桑麦朵这个漂亮女人没有关系,其他事情也无所谓了。

意西曲珍还和过去一样,爱在家里打麻将。过去为了凑热闹,现在,是为了填补一下无聊空虚的心情。不远的一天,共产党解放军这些穷人的队伍就要来了。锅庄的生意再也没有过去那样红火了。有的藏商回到家乡,站在家乡的天空下翘首观望,有的留下来和意西曲珍一起在康定的锅庄院坝里迎接共产党解放军的到来。过了这么多年富裕日子,现在,意西曲珍反倒比过去衰老了,更显臃肿了。精明的生意人是因为有生意可做而越活越年轻的。没有生意可做,意西曲珍只好天天同藏商朋友打麻将,还常常招来尼玛和同样闲得无聊的二十四军的官兵们捧场。到了晚上,锅庄院坝的月亮一升起,屋子里就充满了劈劈啪啪打麻将的声音。

意西曲珍这个老婆子端坐在牌桌上,出牌和她说话谈生意一样干脆利落,锐利的眼睛和头脑也比得过约翰的陕西婆姨素月。她的姿势优雅,一赢钱就嘻嘻哈哈笑得前仰后合。尼玛有时候站在一边,看到意西曲珍笑,尼玛也像自己赢了钱一样跟着她笑。尼玛和格桑麦朵成了住在同一个锅庄院坝里的陌生人,不能代表他和意西曲珍不能成为好朋友。尼玛就是这么觉得,现在他和锅庄女主人意西曲珍的关系更像是一对朋友。他看见,女主人这时候已经没有再用她的一双操持锅庄似的锐利眼睛来瞧自己了。这个帮不上她什么忙的傻女婿有什么好打量呢?于是,她就以一个朋友的身份来和尼玛交往。

这一天,意西曲珍的手气特别好,随便什么牌都能和牌,她更高兴了。尼玛捧着脑袋坐在她旁边,意西曲珍往怀里揣银子的时候,笑眯眯地对尼玛说:“你看,钱真是一个好东西。”

意西曲珍睁着好看的杏仁眼睛看着尼玛,露出那么亲切的笑容,就等着尼玛点头同意她的看法了。尼玛想点头,却还是呆头呆脑地问了一句:“钱为什么是个好东西?”

意西曲珍赢了钱,自然对这个傻女婿不怪罪。她还是很耐心地回答了尼玛。她笑眯眯地说:“钱还不是一个好东西,钱就是人的翅膀。”

尼玛听了,感到眼前一亮,记住了这样一句有意思的话。现在可以确信,格桑麦朵的确比阿妈意西曲珍年轻时候漂亮,但是,格桑麦朵绝对没有阿妈那么好的想像力。意西曲珍可是一个能够让想像飞起来的人物。

最后,意西曲珍打完牌,赢了钱,和牌友们说声再见,就要心满意足地笑呵呵地回家去。尼玛也想和意西曲珍一起回去,但是,格桑麦朵现在要一个人睡觉,要一个人霸占那么宽的木床。尼玛只好回自己家里去睡觉。不过,看到今天意西曲珍赢了那么多的钱,他的心里也一样十分高兴。不论怎样,他还是很爱意西曲珍和格桑麦朵母女俩。现在该走不该走的人都走了,尽管并没有人要他们一起去赴黄泉,就只剩下让他又爱又恨的母女俩了。说心里话,尼玛也有点不愿意挤在她们家的那张木床上和格桑麦朵一起睡觉。如果那样,还不让聪明的格桑麦朵从他的眼睛里看出点什么?

躺在自己家的木床上,不一会儿,尼玛就睡熟了。睡在自己家里是要比睡在别人家安心。他做了一个梦。有人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个梦当然和锅庄女主人意西曲珍在牌桌上说的那句话有关。尼玛梦见,他的一双手居然也变成一双翅膀伸展开来,这是一双银色的翅膀。可是他费了半天劲才把翅膀打开,然后又好不容易才从地面上飞了起来,可是离地三尺就再也飞不上去了。这时候,他看见可恨的扎西多吉少爷扇动着翅膀飞了过来,他像是老鹰一样翱翔在蓝天之上,银子做的翅膀又宽又大。于是,格桑麦朵十分骄傲地骑在扎西多吉这只老鹰背上,扎西多吉一扇银色的双翅,带着格桑麦朵直飞到云端里去了。意西曲珍也笑着点头,对这一双坚实有力的翅膀十分满意……过去,尼玛做了很多美梦,上天都不肯让他做完,今天这个梦倒是让他做完了。这当然不能算一个美梦,但这是一个有意思的梦,有意思的梦是意西曲珍的那句有意思的话引起的,也启发了尼玛的想像。意西曲珍还是一个很会做生意的老婆子,她是凭借自己的想像力来做生意,不是单凭那些枯燥无味的数字。要是大家都这样做生意,做生意就会充满乐趣。

现在,尼玛喜欢和懒洋洋的意西曲珍坐在锅庄院坝里一起闲聊。他们两个因为无聊才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

就这样,意西曲珍把平时从来没有和别人说过的话全都对好朋友尼玛说了。她对尼玛说:“你应该知道我过去是大渡河边一个土千户的女儿。”

这个,李家锅庄里边的人全都知道。尼玛肯定地点了一下头。

意西曲珍问:“那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来康定?”

这些事情尼玛就没有听说过了,他对意西曲珍的这些经历充满了兴趣,于是对意西曲珍说:“阿妈,你快说。”

意西曲珍就开始在锅庄院坝中间和尼玛促膝谈心,说起她来康定的故事。意西曲珍的眼睛里充满了慈祥,她说:“素月那个小妹儿吸食鸦片,我就知道她是魔鬼缠身了。我们家过去的家境也算不错,我是家里阿爸阿妈最宠爱的女儿。可后来,父母两个全都染上了鸦片烟瘾,到头来把房子和地全都卖光了。哎!鸦片真是一个可怕的东西,把家里的一切全都带走了。阿爸就像卖女儿一样要把我嫁给一个老头做填房。我没有办法,从家里跑出来,沿着大渡河,一直走到康定。到了康定,人生地不熟,整整三天都没有吃上一顿饱饭。这时候我认识了李家锅庄的主人,他收留了我,后来,我顺理成章地成了他的老婆。再后来,他没有染上鸦片烟瘾却害了很重的痨病。格桑麦朵很小的时候,他就告别了人世。格桑麦朵的阿爸临死的时候,抓住我的手对我说,他死后,就把自己的这片李家锅庄托付给我,但是他有一个条件,就是要我绝对不能够再嫁。他要我在神佛面前起誓,我一起誓,他就满意地闭上了眼睛。”

这些情形,意西曲珍没有和锅庄里的人讲过。平日里也没有给尼玛他们说起过她的伤心事。现在,意西曲珍真的是把尼玛当成了朋友,尼玛听了很感动,觉得意西曲珍这个老婆子真是不容易。但是,他的心里还是冒出了个荒唐念头。他真想对意西曲珍说,阿妈,你用不着对我这么真心实意。

扎西多吉自己把自己杀死了,这个尼玛也没有想到。

不过,这件事情,相当于尼玛已经将扎西多吉少爷间接地干掉了。

意西曲珍却不看尼玛的眼睛,只顾自己的一张嘴皮子痛快。她又对尼玛说:“我害怕没有钱的日子就像冬天烤不到铜火盆里的炭火一样。”

尼玛看着阿妈意西曲珍说话时红红的眼睛,有晶莹的泪花在闪烁。看来,贫穷的确让她痛苦!她的女儿格桑麦朵也是一样,也愿意在铜火盆旁边烤火而不愿意挨饿受冻。可是,在铜火盆旁边烤火的格桑麦朵为什么又要叫尼玛感到这么寒冷呢?扎西多吉死了,尼玛让格桑麦朵没有了选择,可现在,尼玛却对格桑麦朵说声抱歉的机会都没有。

这时候,意西曲珍和尼玛坐在一起,又要把她的老生常谈拿出来了。她对尼玛说:“过日子遇到爬坡上坎的时候,心肠就要硬一点,心肠一硬,什么样的沟沟坎坎就都能过得去。”

听了意西曲珍的教诲,尼玛只好坐在那里连连点头。

是啊!如果心肠像钢铁那样有硬度就足以应付生活,意西曲珍的确有她的道理。不过,或许在格桑麦朵小时候,阿妈就将熔炉子里的铁水灌进了她小小的脑袋里,同时,又给了她一副铁打的心肠。如果不是这样,格桑麦朵就不会下定了决心不理尼玛。她的脸就不会像下了雪的冬天那样冷漠,本可以红润的脸庞也就不会有那么苍白。

既然阿妈意西曲珍都这么说,尼玛也要学习一下狠心了。他恶狠狠地想了一下扎西多吉那个可恶的家伙,脸上的表情一下子就变得凶恶起来,本来摊开的手掌一下子就握紧了。

意西曲珍看见尼玛猛然间成了这样一副样子却十分高兴。她擦干了眼泪,笑着说:“噢哟!那么快就知道我的意思了,我的女婿就是聪明!对,就要这样,心肠不光要硬,有时候还要狠。”

尼玛脸上的表情松弛下来,不好意思地笑了,他想,难怪自己能和意西曲珍这样的老婆子成为好朋友。

令人可惜的是,一个能言善辩的阿妈为什么要有一个比月亮还要苍白,比冬天还要寒冷的冷冰冰的女儿!

现在,意西曲珍和尼玛这么要好,倒是没有忘记自己的另一个儿子扎西多吉。意西曲珍这一辈子确实有两个儿子,而且,她也只有这么两个儿子。有时候,老婆子手里摇着转经筒,瘸着腿,走去站在锅庄的大门口深情地瞩望。看着花白了头发的意西曲珍站在大门口望眼欲穿的样子,尼玛很过意不去了,他只好对意西曲珍说:“阿妈,不要站在大门口张望了,扎西多吉少爷不会回来了。”

意西曲珍站在大门口,掉转头来对尼玛说:“我知道你恨扎西多吉少爷,但扎西多吉少爷怎么说也是我们家的恩人。你怎么知道他不会回来了?”

尼玛叹了口气,哎!那个自认为和格桑麦朵有缘分的扎西多吉还会和这个女人以及这一家人发生什么联系呢,他已经不在人世了啊!

尼玛心里寻思,多吉活佛不是说过,你们两口子就算再有什么波折也会走到一块儿的。可是,格桑麦朵做出那副冷冰冰的样子不相信这一点。一想到这里,尼玛就感到血液在往头顶上冲,他很生气,却又像无头苍蝇一样地无处发泄。

三十九

这时候,达娃银匠的银楼终于开张了。他在城里也有了自己的银楼。

现在,那么多的活计不是由他一个人做,他手下还有几个年轻银匠帮他做。达娃是银楼老板,这些人用自己的银匠手艺在达娃的手下挣几个辛苦钱。

然而,当小银匠当上了银楼老板,老银匠却已经成为一个从不说话的哑巴了。

过去,他是一个闲不住、需要一天到晚找活干的人。勤劳养成了一种天性,就像是老鹰总是在天空中悬浮和飞翔,不能就这样让猛禽老站在地上。过去老银匠比他的实际岁数显得年轻,因为勤劳让一个手艺人保持年轻。而且一个人觉得自己有用,就会让自己保持年轻,从而感到自己充满力量。

但是,失去一只手的老银匠还有什么用处呢?他没有什么用处了。尼玛善良的阿妈站在银匠父亲面前,说着一些言不由衷的话。但是有没有用处,老银匠心里最清楚。他就那样一个人枯坐在家里。沉默和忧虑是他皱纹增多的原因。尼玛看见,阿爸的脸一下子变得如此苍老了。尼玛过去没有真正用心去感受过时间,只是知道这个世道越变越快了。但是现在,没有什么让他如此痛切地感受时间!阿爸一下子就变得衰老,像是谁在他的年龄中间抢走了一大块时间,把一个热情洋溢的中年人一瞬间就变成了沮丧忧郁的老年人。他的耳朵听不到多少声音,或者是不愿意听到什么声音了。洪亮的声音不知道哪里去了,偶尔嘟噜一下,也像冬天落潮时的河水一样软弱,有气无力地从礁石上滑了下去。一条静静流淌的河水长满苔藓,就再也没有夏季河流冲撞礁石时候的豪情。他不能再承受溢美之词的夸赞,像一块石头,独坐在那里,晚上,一个人很孤单地坐在火盆旁,更像是阴暗角落里的浮雕一样。

有时候,尼玛静静地坐在一旁看着阿爸。他想,阿爸一定在想,坐在他身边的儿子是一个好人还是一个坏人?但是,阿爸无论如何都是一个好人,如同他说边巴一定是坏人一样。阿爸从来就是这样一个人,是个自己吃了大亏来让别人占小便宜的人。打个比方,要是尼玛小时候像尼麦那样受欺负,他的阿爸不是帮自己的儿子出气,反而会站在对方一边来教训儿子。这仅是一件小事情,这个比方打得也不太合适。但是,银匠阿爸做得不合适的地方就太多了,所以老是让自己吃亏。

尼玛小时候不知道阿爸是不是爱自己。银匠把爱藏在心里很深的地方。他一脸严肃地敲打银子,以为丁当丁当的声音像爱的语言在四处回响,还有尼玛他们小时候“电闪雷鸣”后举起的手,也像爱的语言四处回响。

但是尼玛知道,自己从小就从心里敬爱父亲,因为真的很了解他,太过于熟悉了的缘故。他为什么不愿意说话,为什么要选择沉默。这就是这个好人的不太好的方面。那是对自己的残忍,因为自尊,因为从来自以为是地觉得自己有用,到头来才不愿意说话。他一个人坐在那里是和年轻时的自己说话,他更愿意和年轻时的自己说话。

一天,尼玛和达娃兄弟俩都坐在了不说话的老银匠身边,这时候达娃还再跟尼玛提起扎西多吉少爷,因为扎西多吉来康定还和达娃聊了一会儿天。扎西多吉对达娃说他想去圣城拉萨做生意。现在,达娃对尼玛说,要是扎西多吉少爷还来,他真想和他一起到拉萨开银楼。然而尼玛却不能够对弟弟说,扎西多吉已经不在人世了。

尼玛没说什么,好久都没有说话的阿爸居然一下子开口了。他生气地说:“你们都走,家里就只剩下我一个人!”

说完这句气话,老银匠又坐在那里不说话了。他的耳朵不好,还是听见了达娃说的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