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西多吉前脚走,尼玛后脚就回到了锅庄,他又看到了漂亮的格桑麦朵。
对于尼玛从成都回来,格桑麦朵没有更好的表情。当晚,两个人像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睡在了一起。这天晚上,他们之间确实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尼玛想要久别胜新婚,格桑麦朵却不愿意。尼玛只好哼了一声,再也不想和这个泥塑木雕的女人睡在一起了。就在这个月光明媚的晚上,他干脆回到自己家里的木床上睡觉去了。
他睡到了过去熟悉的木瓦房里。天上的星星全都在一闪一闪的像眼睛一样似乎包藏着不少的秘密,可是它们又都是不想述说的样子。
尼玛静静地躺在自己的屋子里,现在只有月亮来陪他睡觉了。他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远处传来了几声狗叫,过后又是一片可怕的沉寂。可是,有什么事情动荡起伏在这可怕的沉寂里?又等了一阵,窗口外就听见有泉水一样哗哗的声音,清越而又明亮。锅庄里不会有泉水,不知什么样的泉水自天而降了。要是睡着了,尼玛不会听到这样的声音。尼玛一点都没有睡着,他披衣下床,推开房门,要看泉水的源头在哪里?尼玛朝锅庄院坝里一看,立刻就看到了泉水的源头。又是傻子,在锅庄院坝里的青石板上撒尿,他撒完尿,提着裤子,对着门里探出头来的尼玛嘻嘻地笑,然后,他转过身,准备走出锅庄大门。他正要从大门口走出去时,尼玛冲上去,一把拦住了他的去路,尼玛想要问一问他,为什么要到锅庄院坝中间撒尿。傻子站在月光下嬉笑着,然后,指了指自己的那双瞳仁很大的神奇的眼睛。
尼玛凑上去了。那上面是什么呢。天啊!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纠缠在一起。一个是扎西多吉那个该死的家伙,另一个就是漂亮女人格桑麦朵。
现在,傻子笑嘻嘻地问尼玛了:“你看见了什么?”
尼玛站立不稳,痛苦得连话都说不清了。他说:“我什么都看见了,什么都没有看见。”
傻子听了这句话,掉转身,扔下尼玛,扬长而去。
尼玛感觉到心里灌满了黑色的毒汁,心像岩石一样一片又一片脆裂。这时候,他的耳朵变成了狼的耳朵,嘴巴也在生长,变成了狼的嘴巴。过了不久,明亮的月光中间传来一声哀号,这是一声野狼的嗥叫。这一声野狼的嗥叫在空旷的锅庄院坝里回荡,然后,被传得很远很远。这一下,锅庄里的人全被惊醒了。城里的人居然能够听到这么凄厉的狼嗥!锅庄里的灯一个挨着一个的点亮,人们出来的时候没有在月光下看见狼,只有尼玛,匍匐在锅庄院坝中间,那声音是他硬挤着嗓子发出来的。他们把尼玛送回到自己家去了。恍惚中,他没有看到格桑麦朵在没在现场。
尼玛就这样迷迷糊糊地睡到第二天中午。他的眼睛里已经充满仇恨,他已经准备骑上马,去找扎西多吉算账。
就在这时,一个意想不到的客人出现了!
现在,这世上的事情变得越来越不同寻常。
尼玛真想不到,他会在这个时候出现。这个熟悉的影子从锅庄的大门口走进来,越走越近,一直朝他这个方向走来。要不是这人就这样走过来,尼玛都快要忘记他有这么一位朋友了。
他是谁?他就是彭措朗杰。
彭措朗杰穿过宽敞而又平整的锅庄院坝,在淡淡的阳光下,他看都不看尼玛绝望而又悲伤的眼睛,就声音洪亮地和尼玛称兄道弟了。他说:“嘿嘿,兄弟,你想不到我会到这里来吧?”
尼玛望了望彭措朗杰,没有说话,这时候,尼玛对什么都不太关心了。
然而,彭措朗杰并不看尼玛,又开始说话:“既然我已经接受招安了。我还不该到康定来耍一趟。”
然后,彭措朗杰站在锅庄院坝里说了好些自己的事情。一边说一边笑,可是,眼前这个兄弟却像一个哑巴一样,一句话都没有。握着他的手,尼玛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
彭措朗杰说:“你这个样子,莫不是不欢迎我到你们锅庄来做客,不过,我不会计较,你是我生死之交的兄弟,欢不欢迎,我都会到锅庄来看你。”
看到彭措朗杰这么讲义气,尼玛的眼神开始像冻土一样松动了。他只好用感激的眼神对这个把自己当成兄弟的家伙表示了欢迎。
知道尼玛是欢迎自己的,彭措朗杰说:“你是欢迎我的,可你刚才为什么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尼玛不作回答,又恢复到刚才那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彭措朗杰站在宽敞而又平整的锅庄院坝里朗声问道:“兄弟,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彭措朗杰的声音真是过于洪亮了。
尼玛这时候说话了:“我不能陪你了,你来了,我就要上路了。”
彭措朗杰对尼玛说:“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你不陪我了。你就等到明天出发也不迟嘛!”
既然有了这么一个和自己生死之交的好兄弟,尼玛就要把自己的事情同这个好兄弟彭措朗杰说一说。
不多一会儿,彭措朗杰这位好兄弟就知道情形了,彭措朗杰对尼玛说:“我知道你的心事,让我来替你教训这个家伙。”
尼玛还有点犹豫不决,彭措朗杰说话了:“你这个人怎么这么不痛快,这件事我不替你做主,谁又替你做主,我那个瞎了眼的阿妈还一天到晚都在念你的好呢。”
这时候,尼玛还没有开口说话,彭措朗杰就不愿意在锅庄院坝里多呆了。
他十分干脆,什么事情总是说干就干,回去招呼手下人,一起跃上了马背。
紧跟着飘浮起的一股黄尘,那十几匹马全都看不见了。他们快马加鞭,用不了多久,就可以赶上骡马背上驮着不少货物的扎西多吉的马队。彭措朗杰他们昼夜兼程,一天要赶两天的路程。
不知不觉间,他们这一队人马来到了往来客商拴马歇脚的驿站里。
驿站在泉水的旁边。一小股泉水从悬崖的石壁上渗出,带来深山中的甘甜和清凉。小石潭里的泉水清澈见底,多少块石头都一清二楚。在这个别有洞天的驿站,有一副面容也让这一群尾随而来的人看得一清二楚了。是的,他正在像饮马那样,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饱饮那一潭泉水呢。他的身后,下人们跟随在身边。他的那些驮了很多货物的骡马拴在马厩里。这人喝完泉水抬起头来,看见了有一群人叉着腰,正在泉水的另一边仔细地注视着他。当中站着的一个人,英武而又强壮,个子也很高,像是他们的头领。扎西多吉不认识这个人,但他却朝这个人抬起下巴,扬起他那张十分迷人的面庞。他的那张脸的确好看,正明白无误地告诉彭措朗杰:我就是扎西多吉少爷。彭措朗杰站在一边认真打量眼前这位一看就是一个浪游四方、风流快活的家伙。彭措朗杰绕过清澈见底的小石潭,走了过去,要和这个年轻商人打一声招呼。一走上前去,他就请问饱饮了山泉的年轻人:“茶马道上的好兄弟,今天我们见面就是缘分,我想请教一下你的尊姓大名。”扎西多吉介绍自己:“我是甘孜来的藏商扎西多吉。”
彭措朗杰知道了,用不着多说什么,这就是扎西多吉少爷。众人不在驿站里歇宿了,驿站里不太好教训这个家伙。他们在泉水边又站了一会儿,然后,跳上马背,又像一阵风一样地消失了。
彭措朗杰一直走到深林密布的山口里,才停下脚步。周围是苍翠的大山。远处,耸立着千年不化的雪山,雪山顶上闪烁着银光。而中间,就是迎接扎西多吉前来的森林密布的山谷间斜冲下来的一条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他们要在这里设好埋伏。今天,在星光满天的夜晚歇上一宿,明天,就可以等到扎西多吉他们的骡马队了。而在驿站里,扎西多吉是不是正做着和漂亮女人格桑麦朵在一起做爱的美梦呢?
晚上,星光辉映下的山口中间,大滴的露水挂在林间草地的草梢之上和树枝上。夜里更显晶莹剔透,都像是在为潇洒英俊的扎西多吉少爷哭泣,像所有忠爱扎西多吉的女人全都挂着冰冷的泪水。而扎西多吉的梦中,却只为他心爱的女人格桑麦朵盛满了笑容。然而,等到第二天,他们从驿站出发,路过森林密布的山口之时,彭措朗杰就会让这个总觉得什么事情都一帆风顺的扎西多吉尝一下惊恐万状的滋味了。
第二天,扎西多吉不紧不慢地跨上了他的那匹高大的白马,和下人们伴着欢快的响铃声上路了。正午时分,他们终于来到这座山口,而彭措朗杰早就准备好了。
白花花的太阳,将扎西多吉和下人们的马匹都晒得有一些疲倦。这当口,下人们却说:“就在这里歇下来吧!就歇一下。”
没等扎西多吉开口,群山之中就是一声呐喊。伴随呐喊声,一群强盗像老鹰一样从山上扑了下来。山坡上腾起一股又一股灰尘。苍翠的山口中间,扎西多吉只带着几支土枪还有藏刀,吆喝着手下人进行抵抗。走累了的下人们这一下全都来了精神。不过,他们没有抵抗,而是全都往山下四散逃跑,却把可怜的扎西多吉少爷一个人留在了山口中间。到最后,扎西多吉还是没有一个对自己忠心的下人。扎西多吉只好一个人在空旷的山谷间,伸开双臂,绝望地、声嘶力竭地呼喊。
一群人一冲下来,就团团围住扎西多吉。被一群人围在中间,他再也跑不了了。
这时候,彭措朗杰站在了扎西多吉面前。
两个人站在一起,彼此对视了一下。扎西多吉认识这个人,这个人在驿站打听自己原来是要抢夺货物。扎西多吉以为遇到了抢劫财物的强盗。于是,他像平时做生意一样随机应变,抖一抖团花锦缎藏袍上的尘土,刚才惊慌失措的脸上一下子露出了笑容。扎西多吉笑着说:“朋友,我们不是见过面吗?有话好说嘛,何必动刀动枪呢?”
彭措朗杰也笑着说:“要是我把你放了,你打算给我多少财物呢?”
扎西多吉是一个很爽快的生意人,笑着说:“要是你把我放了,骡马背上的财物就统统归你。”
彭措朗杰笑着说:“扎西多吉少爷不愧是会做生意的有钱人,但只怕这么几匹骡马背上的东西,满足不了我的胃口。”
扎西多吉的心往下一沉,知道这件事情不能和平时做生意一样。
彭措朗杰说:“你知不知道你在康定的锅庄里做了些什么事情。”
扎西多吉还能不知道,哈哈大笑着说:“原来是这样,那是锅庄里的漂亮女人格桑麦朵爱上了我。”
彭措朗杰没想到这个家伙到了这步田地还这么不知趣,大叫一声:“来人啊,先把他的耳朵拿去送给尼玛作见面礼,看这个家伙以后怎么勾引女人。”
周围的人群中有一个人站了出来,拿出锋利的藏刀,嗖嗖两刀,两只耳朵完好无损地装在了准备好的匣子里。扎西多吉痛得蜷缩在地上不停地打滚,像游走的蛇一样在地上寻找路径。然后,又像一只狗一样趴在地上大声哀号。彭措朗杰一声令下,手下人就带上匣子,跳上马背,冲下山坡,朝康定的方向奔去。彭措朗杰哈哈大笑,对手下人说:“让他痛上一阵,给我好好地看管起来。”
就这样,十多个人一起把受了伤的扎西多吉少爷一个人围在中间,扎西多吉想逃都没有可能。
星光满天的山口中间,只听见扎西多吉在夜风中像孱弱的婴儿那样无助的呻吟。除了月亮下晃动着的看守的两个人影,一伙人全都进入了梦乡。夜晚的山风里,他要忍受耳朵根子刺骨的疼痛。扎西多吉没有想到会是这样,这伙强盗并没有杀掉自己,却把他的耳朵割了下来。可是,他宁愿死也不愿这样。这样的一个人就不再漂亮了。他不想逃了,就算他自己逃了出去,没有耳朵的脑袋又怎么见人呢?
最绝望的是,他这个样子怎么去见心爱的格桑麦朵!
格桑麦朵即使不被吓住,也不会和自己相好了。扎西多吉心里知道,格桑麦朵在内心深处还是喜欢尼玛。而且,他也不愿意再看到彭措朗杰这个善于折磨人的家伙了。他想,自己是不会苟且地在这个世上活下去的。他要让灵魂离开正在受苦的躯体,这样,灵魂就不会再感受到肉体的痛苦了。肉体是痛苦的,但灵魂一经从躯体里飞升出来,却是轻松而又愉悦地。扎西多吉摸了摸自己胸口上心脏所在的位置。伴随着身体里流动的热血,他的心还是那样激烈地在胸腔中碰撞着。
这样的跳动过程和与漂亮女人正在做爱的时候是一致的,也是一样的欢快而又愉悦。
那么,就让灵魂记住这样欢快而又愉悦的跳动飞升起来吧!
扎西多吉找准自己心脏的位置,现在,他需要一把锋利的钢刀刺入自己的胸膛。他要看一看自己的心,就是这颗心,爱上了格桑麦朵这个锅庄里的女人,从而让他有了今天这样的结局。这时候,扎西多吉趁守卫背转身去,一下子从背后抄走守卫身上锋利的钢刀。嗖的一声,冰凉的月光在钢刀上流淌。扎西多吉一弓腰,只一刀,就将这钢刀以及月光的沁凉刺入了自己的心房。守卫猛地转过身来,以为扎西多吉会把钢刀刺向自己然后逃走,他已经惊恐万状地准备抵抗。另外一个守卫也在月光下抽出钢刀,逼了过来。然而,又高又壮的扎西多吉却没有任何的反抗开始踉踉跄跄地后退。死亡,原来是这样的痛快啊!像干渴的心让冰凉的泉水从它上面流过。临死的一刹那,扎西多吉张开双臂,像是要和死亡相拥、和漂亮女人相拥。然后,又向后踉跄了几步。他倒下去了!倒下去了!胸口上插着一把钢刀,一张漂亮的脸没有耳朵又沾上了太多的尘土。
年轻藏商扎西多吉就这样死了。
想来,是扎西多吉自己选择了死亡,可是他死得并不公平。
这时候,手下人的一阵吆喝,才让彭措朗杰醒转过来。他站在扎西多吉的尸体旁边,面对趴在地上又高又壮的死人,彭措朗杰轻描淡写地只说了一句话:“他怎么这么容易就死了。”
是啊!扎西多吉一下子就从这世上消失了,就像是死亡之神用手指在窗玻璃上轻轻一抹,就把他抹去了,无声无息!茶马古道之上,这样没来由的被死神一下子抹去的人不知有多少。没有人提起,没有人惦记。谁又知道他们是怎么消失的呢?像一阵轻风,匆匆地刮过阳间,又匆匆地刮进阴间。连彭措朗杰看到眼前这个又高又壮的死人趴在地上,都忍不住叹息了一声。死,原本是这么容易的一件事情。叹息,像柔润无声的雪下在地上,又像是所有轻得连一点重量都没有的蓬松的羽毛,被吹了起来。
彭措朗杰的手下人骑马的速度很快,以最短的时间敬献了扎西多吉的一双耳朵。
在锅庄院坝里,尼玛对那个手下人说:“你把它扔到河里去吧!可不要留在锅庄院坝里发臭腐烂。”
到了这里,藏商扎西多吉的故事就此结束了。
不光声音和气味,什么都没有留下。
他也看不到以后的世界了,不论今后的世界是充满希望还是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