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康定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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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在阳光明媚的锅庄院坝,意西曲珍的阳光般热情的眼睛,不光照在个子高高的穿军装的尼玛身上,也照在他身边格桑花一样漂亮的格桑麦朵身上。看见站在一起的这两个年轻人,她像是醉了,说:“你们俩看上去真是天生的一对!”说得两个年轻人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听了锅庄女主人意西曲珍的这句话,穿着笔挺而崭新的军装的尼玛,别提有多高兴了!他对着格桑麦朵母女俩洒满金色阳光的身影,嘿嘿嘿地笑个不停。

听马连长说,他是在成都参加的二十四军。先当一名副官,西康省成立前一年来到康定。他说他愿意到康定这个藏族地方当一名有职有权的连长。不过,从成都出发,同仁们却给满怀热情的马连成泼了几瓢凉水。他们说,你马连成到那样一个蛮夷之地当连长,不如就在成都优哉游哉地当副官。对这样的说法,他作了回答,说:“好男儿志在四方!”于是,这个志在四方的军官踏上征程,来到康定这个藏族人聚居的地方。

就这样,胖乎乎的马连成成了藏族士兵尼玛的顶头上司。

马连成说他是四川人,但说起来,他的父亲却是从宁夏来四川的地地道道的回族。他本人也是。马连成一来康定就发现,藏族地方不光有各个教派的喇嘛庙,居然也有清真寺,也有不少信奉伊斯兰教的回民。住上一段时间后,他对这里的生活很适应了。他对尼玛笑着说:“蛮好,蛮好,这里山好水好,夏天这么凉快,还有很多的牛羊肉吃。”看来,他喜欢上了康定。

而尼玛当兵和满怀热情到康定当连长的马连成不同,尼玛没有明确的方向。他看到军官走在大街上都特别神气,却不知道当兵就是一天到晚地下操站队列。等新鲜劲儿一过,他有点对当兵提不起兴趣。再说,马连长手下全都是汉人士兵,看到他们会感到寂寞。格桑麦朵的影子老是在眼前晃来晃去。

尼玛在和气的马连成手下当兵,很喜欢这个不是一天到晚都在下命令的军官,闲时两个人还是谈得来的朋友。两人在一起聊天,尼玛对马连成说:“你要是还在成都当副官,我就当不成你手下的兵了。”

马连成嘿嘿一笑,清了清嗓子,就站在师部操场上,摇头晃脑地开始唱他十分得意的川戏了。

唱完一段,回过头看着尼玛,得意地说:“成都的茶馆里,哪个不晓得我马连成是个铁杆儿戏迷,尼玛,你看我唱得好不好?”

不懂戏的尼玛坐在一边专注地听,他对马连成说:“马连长唱得好。”

马连成说一句:“就是。”然后得意地清一下嗓子。

马连成唱得真是忘情了!尼玛看着摇头晃脑的上司,觉得这个人很有意思。这个人刚才还是一脸严肃、开口训话的教官,现在摇身一变,成了一名唱念做打都有模有样的铁杆儿戏迷。想不到这个唱川戏的人在师部操场上训起人来那么厉害。可是马连成唱那么久,尼玛这么专注的人都要分散精力了。他只好坐在一旁,木然地看着自己的上司。

看着呆头呆脑的尼玛,马连成感到失望。这真是一个没情趣的兵!他忍不住叹口气,说:“在成都家里,平日里只要我一唱戏,我瘦瘦的老婆就会干筋火旺地站在身边来为我鼓劲。你就不懂这当中的滋味!”尼玛只好朝上司苦笑,然后拿起马连成的望远镜开始自己的神思梦游。

拿起望远镜,尼玛最先看云朵。

漂亮的云朵在蓝蓝的天上缓缓地飘拂,望远镜是个好帮手,一下子就把漂亮的云朵全部框在望远镜的两个明亮的眼睛里。这时,再骄傲的云朵也都不能够逃离视线。漂亮的云朵在蓝蓝的天空飘呀飘,望远镜里,她们居然贴得这样近,丰盈的身体像一幅幅图画从尼玛眼前晃过。有了望远镜,云朵她们根本不用追,飘得再远的云朵都给你抓来放在眼前。尼玛年少的时候,云朵们确实不太听话,不屑一顾地从李家锅庄小小的天空上面一晃而过。现在,她们全都被年轻的尼玛抓住了。而抓住她们,也就抓住了花一样漂亮的格桑麦朵。格桑麦朵也是飘在天上捉摸不定的白云,丰盈而又窈窕。尼玛想,她是一朵漂亮的白云,自己就是为她准备的一整片蓝天。只是还不能够确信抓没抓住她。

想完格桑麦朵,尼玛想念起了阿妈。他拿着望远镜望向跑马山对面的阿里布果山的半山腰,找寻阿妈耕作土地的身影。阿妈的地种在明正土司的墙外。尼玛拿着望远镜,绕来绕去,沿着明正土司的一段盘绕在半山腰上的腰带一样长长的墙四处搜寻。明正土司是康巴人中的大土司,是土司的领袖。他们家族还是大清朝的皇亲国戚,雍正皇帝的亲兄弟爱上明正土司的女儿,和土司的女儿生了两个儿子。两个儿子将果亲王的果字拆开,大儿子姓甲,二儿子姓木,这最能说明他们是皇亲国戚。

借助望远镜,尼玛找到了正在种地的阿妈,看到了她的身影。阿妈正弯下腰浇灌土地。她的身影那么亲切,那么熟悉。阿妈是这样勤劳,一大清早,她就背水上山,沿着盘山的弯弯小道上山浇地。她土地上种的蔬菜,足够银匠家吃上一年,剩余部分可以拿到集市上卖掉。尼玛在家的时候,听阿爸说:“我的这个老婆,吃饭穿衣都不用我操心,我只管去敲打银子。”他又听见善良的阿妈对阿爸说:“有了这片土地,有了我,你就只管做好一个银匠,家里最重要的就是你这个手艺人。”这样的话是阿爸最想听最爱听的话,一个手艺人的自尊心获得了最大限度的满足。

银匠有了自己的老婆在后面撑腰,打起银子来心里又快活又亮堂。可银匠的脸上依然十分庄重,像是在干一件十分伟大的事情。他这个样子是为了说明,银子就像是他的生命,银匠在康定城里必不可少,而他是一个全家人离不开,全城百姓都离不开,很好很重要的银匠。

尼玛拿着望远镜神思梦游,回过神来,马连成已经不知去向,只留下他一个人坐在空旷的师部操场上。

尼玛不懂川戏,马连成很失望,这以后看到了尼玛不安心当兵,魂不守舍的样子,马连成又忍不住叹了口气。

尼玛并不是不想好好当兵,为格桑麦朵她们争光。可是,他的心不在这里,如果可以,他想立即就回锅庄院坝。

这一天早晨,士兵们又在师部操场上排队。这时,尼玛看到,跑马山身旁的郭达山上的天空云雾弥漫。尼玛知道,不久,一场春天的透雨就要随之来临了。意西曲珍和女儿格桑麦朵每天出门,都要看看郭达山顶的天空,郭达山顶云雾弥漫,格桑麦朵她们就会念叨:“天阴啦!又要下雨了。”等到郭达山顶云收雾散,她们又知道,不久就要出现一片晴朗的天空。

果不其然,不一会儿,天空中就飘洒起针线一样细细的雨丝。春雨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操场上排好队的一个个士兵像茁壮的禾苗,接受春雨洗礼。都说春雨贵如油,想来春雨不会下很久。可是马连成却不看郭达山头顶上的天空。不知道什么时候云收雨止。他只是看了看眼前站着的浑身湿淋淋的士兵,大喊一声:“解散。”

士兵们各自散去,一队队排列整齐的士兵一下子就从师部操场上消失得无影无踪。

春天的透雨像母亲哺育婴儿一样,密密实实地滋润大地。山顶上,雾气没有散开,雨不停地下着,像万千条小溪在流淌。

等了好一阵,营房外才云开雾散,收住了雨脚。一切都显得静悄悄的。连折多河的轰鸣都静悄悄的,成为无声的语言。

尼玛走过去,一下子打开窗户,他要感受透雨过后的清新,轻松一下心情。

窗户一打开,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尼玛静悄悄地站在那里,他在等太阳重现她的光芒。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美丽而又熟悉的身影映入了眼帘!

尼玛惊喜地发现:穿着粉红色藏装的格桑麦朵站在师部操场边的低矮土墙外,左顾右盼,四处张望。土墙外的半个身影,和刚刚跳出跑马山的朝阳那将出未出的样子一样,半掩在山脊后,已经将清晨的天空染成了一片红霞。

尼玛立刻冲出营房,穿过雨后清新的空气,朝这个美丽而又熟悉的身影奔去。

透雨过后,尼玛的心情出奇的好。看着站在操场上的格桑麦朵,他心里就能感受阳光照在锅庄的青石板院坝的温暖。

尼玛站在格桑麦朵身边,格桑麦朵抬眼看着尼玛,说:“我每天在锅庄院坝里走来走去,都不见你回来一趟,看来,你很喜欢同马连长和汉人士兵呆在一起。”

尼玛赶紧说:“不,我天天都想回锅庄。”

格桑麦朵低下头,不说话,望着下雨过后明亮的水洼。过了一会儿,阳光透过云层,像一层轻纱撒向地面。这时,格桑麦朵才说:“安心当你的兵,我要回家去了。”

尼玛为格桑麦朵送行。他俩一起从师部操场走过。这时候,营房里避雨的士兵三三两两全都走了出来。他们聚在一起,用充满羡慕的眼神为格桑麦朵送行。他们这样地想:就在此地找一个漂亮的藏族女人,将来带回汉族地方。

尼玛站在低矮的土墙边,一直望着格桑麦朵沿着坑坑洼洼的街道,渐行渐远的身影,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再见到格桑麦朵。

尼玛没有安下心来好好当兵,他一天到晚都在想走出军营。尼玛并不是没有出军营的机会,在马连长手下当兵,有什么跑腿的事情就要尼玛来代劳。这一天,马连长要他到省政府办一件公事。有了这样一件公事,尼玛可高兴了,放飞的鸟一样冲出了军营。走了不多会儿,他就来到省政府的大门口。名声在外的西康省国民政府坐落在两座四合院内,院子里绿树成阴,官员们都在院坝四周的木瓦房里办公。碰巧的是,尼玛刚要进门,已经多日不见的王卓明省参议正急匆匆地从省政府大门走出来。尼玛看见王先生,立即走上前去,热情招呼。

一看到尼玛这个学生,王先生就关心地问:“尼玛,你已经是二十四军的一名藏族士兵,你有什么打算?”

说到有什么打算,尼玛总是一副梦游神态,不知道怎样说自己的打算。他只好老实回答:“我没有什么打算。”

王先生一脸严肃地说:“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日之计在于晨,一定要有自己的打算!”

王先生的话尼玛当然要听。因为王卓明先生和多吉活佛是尼玛最信服的两个人。他为什么最信服这两个人?因为银匠阿爸最信服这两个人。阿爸就是这么认为,有学问的人就是有本事的人。王卓明先生可以将中山先生的三民主义讲得头头是道,这样的人就是有本事的人。多吉活佛也是一样,很年轻的时候就去拉萨考取了格西学位,他是因为学问才被认定为云顶寺的活佛。活佛也是有真本事的人。没有多少文化的人就是这样,总是没来由的对有学问的人充满敬意。尼玛对他们的敬意是从小受父亲影响的。这种敬意像树苗一样,渐渐生长,渐渐长大。等尼玛长成血气方刚的年轻人,这种敬意就像参天树木一样繁密茂盛了。

尼玛和阿爸一样,对有学问的人充满敬意。

于是,听了王先生的话,尼玛已经下定了决心:一定要在二十四军里混出个人样来,给格桑麦朵她们瞧瞧,也给自己争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