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康定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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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毕业典礼一结束,尼玛回到锅庄里一楼一底的自家屋中。尼玛一个人呆在家里,远处传来马厩里挂着铜铃铛的骡马摇头晃脑地吃草,丁当丁当窸窸窣窣的声音,只感觉鼻孔里夹杂着一丝青草和牛粪散发出来的味道。

这时,格桑麦朵美丽的身影从明媚的阳光中飘了进来,来到尼玛家里。穿着水红色藏装的格桑麦朵像一团通红的火在幽暗的房间里快活地燃烧。现在只要一见面,她就会让尼玛怦然心动!

漂亮的小仙女格桑麦朵站在幽暗角落里,用十分清脆的声音问:“尼玛,读书有趣吗?”

尼玛对读书没有兴趣,他对没有读过书的格桑麦朵笑着说:“读书有什么趣,像你这样的聪明人不读书也有趣。”

格桑麦朵问尼玛:“你想没想过读完书要去做什么事情?”

尼玛看到城里二十四军的军官们走在大街上神气活现的样子,充满了羡慕。他对格桑麦朵说:“当兵还有些意思,读书有什么意思。”

格桑麦朵笑着说:“以后要是当上军官就更有意思了。”

尼玛和格桑麦朵边说边笑,一起跨出光线幽暗的房间。一站在锅庄院坝中间,温煦的阳光就像一双热情抚慰的手,把两个年轻人团团围住。意西曲珍正迎面朝他们走来。她的脸也阳光般充满热情!尼玛从光线暗淡的屋子里走到阳光灿烂的院坝中间,神思恍惚没有完全适应,有不知魂归何处的感觉。

“尼玛,看你这个样子,好像还没有睡醒,”意西曲珍笑着说,“告诉我你梦见了什么?”

“他说他做梦都想当军官,还说做梦都不愿意梦见读书。”抢先说话的格桑麦朵望着尼玛,像一只快乐的小鸟。

锅庄女主人用戴玉石镯子的白皙的手拍拍尼玛的肩膀,好让这个带着梦幻神情的年轻人结束梦游状态,仔细地听自己说话。意西曲珍感慨地说:“年轻的时候,我也爱做梦。现在连梦都不会做了,偶尔做回好梦,又像回到了年轻的时候。”

意西曲珍说,当兵是一件好事情,我们这家小锅庄里有了当兵的人,就不会再受别人的欺负了。

看着站在自己和格桑麦朵身边的意西曲珍,尼玛感觉那么亲切而又温暖。从小到大,锅庄里的老老少少都像一家人似的生活在一起。

意西曲珍如同这一天的太阳,不断释放热情,笑着说:“尼玛,今后不论有什么事情,我都会给你帮忙。”

太阳快要从跑马山对面的阿里布果山的山脊上沉落下去。落日的余晖洒遍锅庄院坝的每一个角落。尼玛觉得,就连驮脚娃他们家晒不到太阳的房间也溢满光线充满了温暖。

过去他觉得一切都十分迷茫,现在却充满热情地想当军官!

尼玛从县中毕业的这一年,国民政府决定成立西康省,并在公历元旦这一天,由时任西康省主席、二十四军军长的刘文辉亲临成立大会。西康省政府成立以后,王卓明校长也进入了西康省府,当上堂堂的省参议员。他对从成都、雅安来康定的官员们说,中山先生早就提出了民族、民生、民权的“三民主义”政策,这里面不光讲到民生和民权,还讲到了民族。中山先生说得多么好啊!官员们要他提建议,他从交通、教育、党务等方面提出了一系列的独到见解。

这一年,意西曲珍的生意比往年有了起色。她们母女俩全都在锅庄院坝忙得团团转,比采蜜的蜜蜂还勤快。而县中毕业的尼玛却坐在锅庄院坝里闲来无事。格桑麦朵要忙着去和客人们周旋。她刚刚向坐在院坝里的尼玛投来深情一瞥,又立即掉转身,招呼家里的藏商朋友去了。一同客人们周旋,她就把眼前坐着的这个人忘得一干二净。

尼玛想当兵,意西曲珍也打算找人去说当兵的事。可隔了一段时间,没见她有什么动静,并没有提及当兵的事。

这一天,意西曲珍带来一位新客人。李家锅庄的院坝里还从来没来过这样的客人呢!站在锅庄院坝里的客人,不是做生意的藏商朋友,而是一位穿着军装神气活现的军官。军官一站在窄窄的院坝里,意西曲珍赶紧把尼玛拉到军官面前,把高高个子的尼玛介绍给胖乎乎的军官认识。意西曲珍笑眯眯地说:“尼玛,还不快给马连成连长行礼。马连长这人够交情讲义气,是二十四军里出了名的爽快人。”

尼玛站在一旁,规规矩矩和马连长打过招呼,然后低下头,看比自己矮半截的军官。马连长胖乎乎的,胖胖的脸庞,胖胖的脑袋,胖胖的身体。嘴唇上留着一副像模像样的八字胡,脚下蹬着双油光锃亮的马靴。胖乎乎的身体裹着军装也显得十分威严。意西曲珍不知怎样认识了这位胖乎乎的马连长。女主人在康定城里认识不少人,她想认识的人她都能够认识。

胖乎乎的马连长抬眼打量一下尼玛,然后回过头,指着尼玛,对意西曲珍说:“队伍里应该有一些本地的年轻人,以后我们和藏人打交道也方便。”

意西曲珍连连点头,赔笑说:“马连长说得在理,尼玛县中毕业也算是个文化人了。”

然后,她在前面引路,穿过青石板院坝,攀上木楼梯,掀开门帘,把马连长让进了自己家的客厅里。她对跟在马连长后面的尼玛说:“你不要回去了,就在这里陪马连长喝酒,回头我跟你的阿爸说。”

进到她们家的客厅,意西曲珍先请马连长坐,倒上满碗的酥油茶,然后亲自下厨给马连长做了几样好吃的。楼上,是她们家的住房和客厅;楼下,是她们家堆放货物的货栈。锅庄院坝的风,正从她们家客厅的木格子窗户轻轻掠过。木瓦房外是明媚的阳光,屋子里就是叫人神清气爽的凉意了。马连长坐在一旁,环视了一下意西曲珍家的客厅,然后问意西曲珍:“听说你有个漂亮女儿格桑麦朵,今天我来了,你就把她藏起来了?”

意西曲珍心想,这个马连长不知从什么地方听说格桑麦朵的名字,我女儿的名声真是越来越大了。甘孜娃、理塘娃管不住自己的眼睛,让一双双眼睛苍蝇一样到处乱飞,胖乎乎的马连长大概也管不住自己的眼睛。

意西曲珍对尼玛嚷道:“快去把格桑麦朵叫来!平日像只蜜蜂到处是影子,今天马连长大驾光临,又变成不出闺房的贵族小姐了。”

尼玛有点不高兴,盯了马连长一眼,嘴里却说:“马连长请喝茶,我这就去找格桑麦朵。”

尼玛沿着长长的木地板走廊,径直向格桑麦朵的房间走去。来到格桑麦朵的闺房门前,他站在房门外,双手一摊,大声说:“尊敬的小主人格桑麦朵,还不快去会见客人,贵客马连长有请。”

格桑麦朵打开门,瞟一眼尼玛,说:“说话怎么怪里怪气的,不是你的事情,我会去会那个马连长?”

见她这么说,尼玛站在门外,会心地笑了。

尼玛和格桑麦朵又来到客厅,正看见马连长像小时候的自己那样在数天空中的云朵。轻远的云朵被风吹动,很快地从窗口飘了过去。

格桑麦朵走上前去,热情地说:“哎呀!马连长真有闲心,那么有兴致去看锅庄院坝里的风景。都是主人招待不周,主人来了,客人就给主人家一个背影。”

马连长转过身,看见花一样的格桑麦朵,一张圆脸笑得花一样灿烂,笑着说:“哪里的话,院坝里的花儿再好看,也没有小主人长得这么好看。”

“马连长好会恭维人,”格桑麦朵不好意思地笑,“我才没有你说的那么好看。”

大家坐在一起轻松聊天。聊到后来,尼玛见马连长看格桑麦朵的眼睛比起藏商朋友还算规矩,这才把心放在心窝正中了。

马连长正在那里说话,猛然间想到了什么事,他一拍脑袋,对格桑麦朵说:“哎呀!对不起小主人,让你阿妈一个人在厨房里瞎忙。快去看看她在忙些什么,我不要吃你们家猪肉做的灌肠和腊肉。”

真没想到,马连长这人这么和气。格桑麦朵对他有了好印象,尼玛也忍不住多盯了胖乎乎的马连长几眼。

格桑麦朵赔笑说:“马连长您放心好了,我阿妈不会瞎忙的。马连长喜欢什么风味,她会不知道?让你尝尝藏族人的风味,风干牛肉下酒。”

正说着,意西曲珍上完菜,又端起酒杯进了客厅。母女俩一起劝酒。一边劝一边和马连长说笑。

马连长的一张胖脸上红红地泛起油光,他伸出胖乎乎的手掌,不停地摇晃拇指,说:“多谢了!多谢了!”他再一次表示,尼玛的事情,回头就去给上级说。

这回用不着意西曲珍招呼,尼玛站起身,对马连长躬身行礼了。他很认真地说:“我不知道该怎样感谢马连长,马连长真是个讲义气的爽快人。你讲义气我也讲义气,到了队伍里我就听你的命令。”

马连长伸出胖乎乎的手掌,开会似地示意尼玛:“坐下,坐下,在二十四军,我们全都要听从刘军长的命令。”马连长这么说,看他的口气,不管以后听谁的命令,尼玛当兵没什么问题了。

喝完酒,马连长这位军官客人告别回去了。

等翻过年坎,新春伊始,尼玛加入了二十四军,就在四连连长马连成手下当兵。

尼玛进了队伍,领到一套笔挺的新军装。

他要回到李家锅庄,站在青石板院坝中间来亮相了。

于是,借着午后明媚的阳光,沿着坑坑洼洼的土路,穿军装的尼玛大步流星地朝李家锅庄的青石板院坝走去。

刚走到锅庄门口,已经听见锅庄女主人意西曲珍和藏商朋友又说又笑、嘻嘻哈哈的声音。尼玛走进大门,又看见做生意的甘孜娃和理塘娃们全都围坐在青石板院坝中间,同意西曲珍闲聊。口无遮拦的藏商们一边嗑瓜子一边开着荤玩笑,瓜子壳撒了一地。意西曲珍的笑声兴奋而热烈,坐在太阳下笑得前仰后合,哈哈哈笑个不停。藏商们也嘿嘿嘿放肆地大笑。意西曲珍和藏商们又说又笑,杏仁样的眼睛却不时地朝锅庄大门口张望。她可不能错过生意,错过从李家锅庄路过的每一位客人。尼玛一走进锅庄大门,女主人抬眼就瞧见锅庄里去当兵的年轻人回来了。她亲热地拉着尼玛的手,就像拉着自己儿子的手一样。意西曲珍十分高兴地把尼玛拉到家里这群藏商朋友中间,洋洋得意地说:“你们瞧瞧我们锅庄的年轻人,在二十四军当兵,人长得高还这么英俊,军装穿在他身上有多神气!”

锅庄里的藏商朋友好像从来没有见过尼玛。过去他们像一只只蜜蜂把花一样的格桑麦朵团团围住,今天,却将穿着军装的高高个子的尼玛团团围住。他们全都站在阳光下,伸出戴着金光闪闪的金戒指的拇指,对锅庄女主人赞叹说:“阿姐意西曲珍,这就是你们锅庄的高个子尼玛?啊啧!他这么英俊,穿军装的是比我们这些穿藏装的生意人神气。”

站在蜜蜂般围着自己的藏商朋友中间,尼玛凭着高高的个子,一眼就瞧见了意西曲珍的那一双眼睛。她的眼睛像是让明媚阳光换了一双眼睛。早就不是操持锅庄时的目光锐利地打量人的眼睛了。意西曲珍的一双眼睛可以说是木瓦房上透进来的太阳光化为的十二万分柔情!

这时候,格桑麦朵笑盈盈地从木瓦房里走了出来,站在尼玛身边。她用一双温柔的眼睛望着穿军装的高高个子的尼玛,看来,她心里十分地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