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车
1.
车过华北平原上立着的高压线的铁架子
拖着长长的辫子
在高粱地的上空排成方队仿佛童话生命
外太空生命已成新自然的一部分
2.
车窗外的人拿着铁喇叭他要吹一支曲子
可他吹出的却是机车的轰鸣
3.
在大悟她说似一支烟还不如是一阵烟
在新乡他到上铺玩搬运工的游戏
在邢台一前一后两个人走进餐车里
在保定昨夜刚认识的小伙子蹲在过道的两边哭泣
4.
“我不是邯郸王子
我只在雨夜穿过玫红色的风衣
我不只是已听见不只是已看见
红漫天的红我已不能呼吸”
5.
红漫天的红
饕餮中听到呻吟
他的脸扭曲了他说不是我在幻听
是树在幻听
6.
预言方术泥途上徘徊的怀乡病
而此刻时间是快的它在涡轮上旋转
一年快过世纪
7.
它爬到了土坡上它钻进了涵洞里
一只异能兽同样张着两张翅膀
它的眼睛红了
它的喘息听起来就像是他们在喘息
8.
她的夜晚穿上了机甲钉上了铁钉
她有许多的镜子
她说有再多的镜子也拼不成一面镜子
9.
那人从餐车里回来了
他的背后拖着一条长长的尾巴
他说你们看啊
它的上面坐着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精灵
2011.3
二.蜘蛛
亮瓦下的蜘蛛
在玩蹦极的游戏
第一下它蹦到了半空
如国家大马戏团
优雅的女子
伸腿缩腿
微笑着旋转
鞠躬再鞠躬敬礼
第二下它就快要
触及到地面
慌乱的飞蛾
失去矜持的蜻蜓
瓢虫还有苍蝇
它们扑闪着
向着黑暗的最深处逃离
第三下它蹦到了地面
它只用脚在地上轻轻点了一下
便开始爬行
从亮瓦上洒下的光如追光灯
穿过国家大剧院穹顶
它醉酒般兴奋
它爬过的地方留下浓重的阴影
而它所编织的那张网
从空中垂下来
晶莹如透明的旗帜
它爬到哪里
这张网便跟随到哪里
2011.3.22
三.手语
那孩子站在
二楼窗玻璃边
她伸出的两根大拇指
抵在一起
像两个亲密的额头
彼此用力用力
她的手拍拍脸
指指鼻子
揪揪耳朵
再在空中画一道道弧线
再合拢
再放到肩头
像一只鸟
飞到她的脖子边
歇息
那孩子站在
二楼窗玻璃边
玻璃中是舞动着的暗影
像一张张
正在显影的照片
灰灰的
张开的嘴巴
发不出声音
那孩子望着窗外
窗外的雨
又细又密
2009.4.21
四.黄鹤边长大的孩子
读黄鹤、写黄鹤、画黄鹤
黄鹤边长大的孩子
从来不曾见过黄鹤
他在江边徘徊、游走
他在江边
染上了忧郁
纵有万千疼爱
抵挡不了他失魂的落寞
纵有万贯家私
治不了他的偏头疼
他瘦弱的身躯迷上烟花
迷上隔岸的灯火
放风筝的季节
他爬上江边那幢空洞的楼阁
朝江里面扔东西
我的母亲说
从江边回来的人都在说
他先是扔身上所戴的、荷包里所装的
之后他扔他身上所穿的
当他赤条条站在风中的时候
他已扔掉
眼镜钢笔怀表项链锦袋佩玉
以及在江面上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飞行和坠落的件件衣衫
以及在空中画出呜咽着的灿烂弧线的
一枚又一枚金币
2009.3.16
五.突如其来的一场雨
要不是突如其来的一场雨
我就不会遇见阿欣
来自沈阳的阿欣
阿欣坐在靠近窗玻璃的一把赭红色的椅子上
阿欣玩扑克
阿欣偶尔会对走到他身边并坐下的人说抽一张吧抽一张
我便能告诉你不可知的事情
Q代表曾经的或者将来的困局
K代表雄心、意志和勇气
J代表道路但对大多数人来说它只是弯路
A离王位很近么
A看起来更像是匕首
图穷匕首见的匕首
暗藏杀机
阿欣在用一只手抚摸另一只手
他眼神里的黑暗隐藏着足够的智慧么
我站在窗外
连绵的雨还没有停息
2008.9.3
六.在石头上坐了一整夜
抱着一块石头
他在快捷地奔跑
“云来了——阴来了——”
炎热夏日的午后
田野之上
一团黑色的云
用阴凉护佑
劳动着的乡亲
他喊呀，叫呀
“云来了——阴来了——”
到后来
他抱着的石头慢慢变大了
他的奔跑也慢了
到他不再奔跑的时候
他已被石头包围
他坐在石头之上看天空
那团轻柔的、黑色的云
再也没来过
2011.1.11
七.第七个夜晚
他与她
又在这个夜晚
站在月光下
一年一次
一千年就一千次
这是约定
不变的只剩下
约定
他的面容
越来越苍老了
这让她心酸
她的鱼尾纹
越来越深了
这让他心酸
她的那双柔软的手
他总是长久地握着
舍不得分开
可是一当分开
就是永远的分开
那一天
她站在了河的对岸
河水滔滔
河水滔滔啊风夹杂着雨
她已回不了岸
他的痛无以言说
她的痛无以言说
他弯腰他蹲下他把双手伸开
她弯腰她蹲下她把双手伸开
大河两岸
留下两个巨大的“七”字
天空作证
这便是他们留下的
永恒的誓言
“七”是安息之日
“七”是属于亡魂的时间
每年七月的第七个夜晚
他和她来到大河的两岸
他们的手
已被弄丢了
他们已不可以
相互抚慰
他们的身体
已被弄丢了
他们已不可以
相互温暖
月光下
只剩下
温柔的注视
只剩下
一缕青烟
对另一缕青烟
的
纠缠
2007.8.22
八.闰八月
闰八月是我所恐惧的
一九七六农历丙辰年
八月的后面还有一个八月
称之闰八月
农谚上说“闰七不闰八
闰八过刀杀”
那意思是说凡闰八月之年
必大凶
那个春天到来之前的冬天
是残忍的
一月八日远方下大雪
生产队长张忠乡提一篮子
白色小花他说
我们敬仰的一位老人离开了
他是恩来他于我们有恩
他操劳一辈子他膝下无儿无女
有人说恩来不要孩子
是因为普天之下有亿万孩子
这话是对的让我们每人都戴上这白花
我们都做恩来的孩子
这丧事要隆重些
四月五日是清明我的国人
把踏青与悼亡安排在同一日
这一日有大事发生
在很远的那个广场有一大群人
他们做花圈做比汽车还要高
还要大的花圈他们用花圈把广场
变成一个花的海洋
他们在地上写字在墙上写字
在高音喇叭里念诵诗篇
有人烧了手上的纸身上的衣服
有人烧了汽车自行车
有人打人有人被打
白色的海洋流红色的血
七月二十八日艳阳天
我与兄弟姐妹们在田里插秧
一架喷汽式飞机飞过我们头顶
它牵着的白尾巴在天上画出的弧线
让我们想到美丽的彩虹
而在此之后
我们知道它不是什么彩虹
它是白色的是素带是写在天空中的
疼痛是伤口是巨大的哀思
——在北方有一座城它的名字叫
唐山凌晨三点三刻噩梦没有把睡梦叫醒
二十四万二千七百六十九个灵魂成为亡魂
十六万四千八百五十一个肉身失去他们的腿或者胳膊
八千四十七个丈夫失去他们的妻子
七千八百二十一个妻子失去她们的丈夫
四千二百四个孩子成为大地上的孤儿
教科书上说一个没有诞生过伟人的民族
是悲哀的民族但教科书上没说一个诞生过伟人
但这伟人已离去的民族是一个怎样的民族
九是最大的数字九意味着终结
九月九日火车开到它的终点
播音员开始讲话了她报错了站名
她犯下的这个致命的错误
终究不能把结局改变伟人真的去了不久前他还在
我们身边的江里游泳
我们家墙上的照片中他在微笑他在
挥动他的右臂而火车真的是开到了它的终点
那一年我十一岁还是一个
乳臭未干的孩子我居然会问我的母亲
我说怎么办哪该怎么办哪
母亲也没有一个答案她眼泪就要流出
的那一刻把我搂在怀里
这就是我记忆中的一九七六这就是
我记忆中的闰八月的一九七六
那么深重的灾难死了那么多的人
我不知道这一切是否真的与闰八月有关
我翻阅典籍为闰八月
留下以下几行文字
——中国农历遵循“十九年七闰法”
一年二十四节气二十四节气分为
十二个节气和十二个中气无中气
之月为闰月闰八月即此八月无中气
八是中国人信仰之数字信仰之无中气
故凶
2007.1.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