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象形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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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黄斌(1)

麻将席子

孩子开学了,楼下的桂花,像蜂蜜一样一滴滴凝结在叶下,很新鲜;树边的空气,也微微香了起来。天气虽然还比较热,但家里的席子,也从床上收了去。眼看这今年的夏天,就要过完了。

日子一天天的过,值得回味的,或者说不被遗忘的事情,其实也少。想想今年的夏天,能让我不忘的,或许是我家那张已卷进柜子的麻将席子吧。

其实,我已多年没有睡过麻将席子了。

最早睡麻将席子,还是在1986年前后,感觉比一般的篾片席要更清凉,并且凉的感觉来得快些。篾片席子薄,也不错,只是和麻将席比起来,清凉得逊色一点。只是我那睡麻将席子的家,早已破败,也已易主,再也不能回去看看。前些天看范超的博客,找到一张和旧友在那个老家喝酒的旧照,看着少年时的自己,如面对陌生人,都不大像了,还有那些无比熟悉的碗碟和家具,真有些梦幻泡影的感觉。那张照片里没有麻将席子,但我心里知道,在照片没有照到的地方,有麻将席子。

我家那张麻将席子去了哪里,自是无法知晓,或许化为了尘土,也未可知。 因在竹乡长大,见过竹笋的长势,从土里迫不及待地冒出来,那么快的成长,实在难得一见;那种快,或许比近数十年中国经济的快,还要过之。有时我也有点幻觉,不知道是土变成了笋,还是笋本身就是土。但等 新竹长成,那竹子的高,和竹叶的密,不在竹下,不能感受。新竹长成,不少淘气的小学生,或恋爱中的小儿女,就会在竹上刻字,无聊地写“某某到此一游”,或表爱的“某某爱某某”……我在新竹旁边的时候多,自然见过不少,有时候觉得那些被刻上的字,实在多余,也冤枉了竹子,但现在又想到楚地出土的那些竹简文字、文文山的“留取丹心照汗青”的《正气歌》,又不觉得竹子的冤枉,还是有些矛盾的。不过,我对竹子的感觉,除了觉得新笋好吃、竹箨难看之外,应是新竹的青绿,和那青绿上的细密的白毛,像我初中同桌的女生脸上的毛一样。说起来好笑,我从没注意过人身上的毛的,但在上初中的时候,偶尔看到旁边漂亮的女生扬起脸的侧面,在光线中,一大片细密的毛,在光线中勾勒得纤毫俱在,甚至还看得到毛根的黑头,实在是讶异得很,也不知道为什么平常不能发见。而那竹壁上白毛,就非常清晰了,细软到甜蜜,一触即化如棉花糖。后来又看到好作文的同乡,说去崇阳山中访亲戚,亲人在初夏剖开新竹,放进去新采摘下的樱桃,到冬天水果欠缺的时候,又将竹剖开来,给孩子作食,就不是一般的羡慕了——原来竹筒还有天然冰箱的作用,像穿越了季节似的。我小时候在新店,还见过不少忙碌的篾匠,就在街上,像一只只青蛙,坐在那里,手上不停地忙碌,把篾片编成筐。再后来读了点书,知道了苏东坡的“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算是多了解了一点文人的雅趣,虽说以我的经验,竹笋的味道,未必不如肉好吃。

说起这些,不由得不让人感喟,竹之为用也大矣。

在中国和竹有交流的人,看来是太多了。所以,后来看到画上的竹,肥瘦兼有,也以寻常事目之。以画竹名的人,除了文与可,就是郑板桥了,前者留下了“胸有成竹”的成语,后者留下了小吏的政治学和美学,如“疑是民间疾苦声”、“江馆清秋,晨起看竹”什么的。但在我的感受中,实用也好,艺术也好,都不及我在竹林中那亲眼的目睹和当时心中的感觉,因为这经验只要有了,就再也不会忘却,以后只要愿意,那种在场的细节,就可以被自我的感受复原。

再说竹篾之器,自来多有,不脱寻常日用,在南方也像空气一样寻常。我之所以特别注意麻将席子,一是它的清凉,二是它的形态。

清凉不用说在夏日的酷热中才会真切地感到。我记得老家的床上,换上麻将席子后,坐上去,有点冰屁股,睡觉时只穿一件三角裤,在席子上滚,每一滚动,都觉得特别舒服,身体像受到了特别的优待。这席子叫麻将席,自是因为席子的组件,看上去像一块块麻将。真正的竹麻将,我也玩过,麻将席子的组件,比真麻将约薄一半,但作为席子,比篾片席,要厚了四五倍。因而,睡在席子上,依稀是睡在一片厚竹上了。

所以,家里换上麻将席后,虽然没有空调,但从没觉得天气会热得睡不着觉。从学校下完晚自习回家,草草冲个凉,就入睡了,多做了不少梦。

离开老家后,就再也没有在夏天睡过麻将席了,在武昌一般碰不到麻将席子,多是草席和篾席。

上次和沉河、木头从湘乡回武汉,经过岳阳,已是中午。我们到巴陵服务区停车吃饭,无意发现,有卖麻将席子的。我高兴得很,一问价钱,还非常便宜,只要160元,没还价,就买了一床回来。回到家,非常珍视似的把它洗净,铺在书房的床上,躺上去,无比享受,像感觉到有另外一个身体,回到了自己现在的这个身体。

秦老师

下午下班前,集团编办主任给我一张图和一个u盘,图上面是集团的标志和几个字——楚天粤海国际大酒店。主任嘱我找人把上面的字体再弄一弄。我一看,心说,这不是秦老师的字吗?一个繁体字没有,家传的爨宝子体书法。这字,无论在哪里,我都是可以认出来的。集团原写字楼将改为酒店,这是我早就知道的。没想到的是,给这个酒店题字的,竟是秦老师。

我已经有五六年没见过秦老师了。

秦老师,本名秦大治,广东番禺人。听说他曾用名秦大难,因出生于逃日本兵的难民群中,后改。他曾任原武汉河运专科学校宣传部副部长,现已退休,当过我的领导。

我1990年7月大学毕业后,带着户口迁移证和一叠肉票,去河运学校报到,然后就认识了秦老师。

听当时的同事介绍,秦老师的父亲,是广东书协的前主席秦咢生,大名鼎鼎的书法家,以“爨宝子体”和“吴天发神谶”独步书坛。比如现在的“招商银行”四个字,以前的“粤港信息日报”六个字,都是典型的爨宝子体。另外,《深圳特区报》的报头,也是秦咢生先生题的,这属于秦家行书。

我从小习字,碰到这样的领导和老师,自是难得的幸事。

我记得去河运学校宣传部报到的时候,当时宣传部还没有正部长,秦老师在代理宣传部的工作。我先到校报报到,然后校报的领导带我去见他。他当时和一个宣传科长一个办公室,坐在铺着玻璃的办公桌边,起身,一身蓝布衣,瘦小的个子,葵花子型的脸,清澈的眼神,一口正宗的普通话,对我表示了欢迎,勉励我好好工作。

河运学校当时是隶属于交通部的大专,以培养国家内河航运人才为宗旨。对于刚刚参加工作的我来说,所有的经验,都很有新意。我到了校报编辑部以后,主编第四版,也就是副刊版,发些学生写的散文和诗,自然谈不上重要。宣传部,除了校报编辑部,还有另外一些专门的人才,比如画画的,搞摄影的,搞音乐的,可以称得上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不用说,秦老师能当上副部长,那一笔家传的字,肯定给力。

在到河运学校工作之前,我从当时的11路或511路公汽上,已经见识过秦老师的书法了。这个印象我一直非常清晰——坐公汽过了三层楼那个涵洞,车沿坡上行,抬眼,就可以看到“武汉河运专科学校”这几个字;每一个字,都做成一个电视机屏幕大小的方格,绿漆,竖排,是当时河运学校的招牌。那几个字,给我的印象,也是很深的。当时只要去湖北大学找朋友玩,就要经过武昌三层楼的河运学校,总能在公汽中,看到那几个招牌字。

我练字,比较大众化,柳体、颜体、王体什么的,所以,当在公汽中看到那样的大字,自是一惊:世间竟有这样粗犷恣的字!

后来读书才知道,在清代扬碑抑帖的书学氛围中,《爨宝子碑》和《爨龙颜碑》,简称“二爨”,被康有为和包世臣誉为碑书的顶峰。

没有想到的是,当代写这字体最好的书家之一,就在我行进的路途之中,字也能清晰地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