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象形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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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黄斌(2)

我以前练字,总有一种失败感,不知道如何才能写出方笔,王体字中,有很多方笔,我从没有写成功过。我练字,纯属自学,练楷书,讲究书上教的回锋和中锋。至今我都觉得郁闷,觉得自己没有天才,因为从小学到高中,我从来都没有直接去写过一横,一定要先回锋,然后勒之,收笔还要回锋顿住,走的是很长的一条曲线,这就像总是守规矩的孩子,突然看到有撒野的孩子那样羡慕,而魏碑方笔中的直角三角形和等边三角形的那种点,无论如何是写不出来的,那种刀劈斧削的感觉,我从来觉得不可能用毛笔写出。

因有这样的经历,所以,在公汽中看到“武汉河运专科学校”这样的方笔大字,觉得讶异和不可思议。

记得当时工作过一段时间之后,秦老师知道我也爱好书法,很是高兴。他看过我写的字以后,先给了我《崔敬邕碑》,让我写。我在练过一段时间之后,有一天晚上发愤,一口气在一张宣纸上,用通宵临完,第二天给他看。他看了看我写的,然后说,形似到了,神似不够,继续练。然后我趁机向他请教,如何写那种三角形的方笔点。他说,你不是有楷书的底子吗?其实很简单,你用笔折出三角,就可以了。然后他给我示范。这个细节我记得清楚,在校报和他的办公室之间,有一间大办公室,被杂物柜隔成两间,挨着校报的那一间,有一个大台子,有乒乓球台那么大,可以写字。他就在那台子上面,用笔先左侧向上起笔,然后横折向下,后向左上收笔,一个等边三角型的点,就写出来了。然后他说,方笔劈锋,所在多有,你写多了就会了。

在我,也是一直想有机会学秦老师的家传字体的,能写方笔,即是开始。

写完《崔敬邕碑》以后,秦老师又给了我另一本字帖——传为褚遂良的《大字阴符经》。之所以给我这本字帖,以我的经验,也能看出来一些。秦老师家的行书,用笔的来源,也多从此帖中出,重要的是用笔的灵动。现在想起来,《阴符经》更是道家的原典,练字之余,那些言说,对我也是难得的相遇。比如在《阴符经》的上篇开篇,就是直拎拎的——观天之道,执天之行,尽矣。这寥寥十余字,现在回味一下,就是典型的中国思想的味道和气质。

褚书妩媚,写起来,难度不亚于写出方笔。特别是,褚遂良行书的竖笔,总有一个由左至右的蟹爪,那个弧度,不是一般人所能写出。当然,客观地看,这一个细节,是褚书的魅力,也是他的习气,要在这一笔中体会那种独有的牵丝萦带,也非易事。可能对于练习的人来说是孜孜以求,对于当时的书写者来说,不过是习惯和兴致。

就这样,当时我在河校跟着秦老师,有过这样一种习字的经历。

在一起相处久了,觉得秦老师是个很好相处的人,恬淡,低调,不温不火。他和我说话,从来是不紧不慢的,写字示范,也是拿着笔一笔一笔,写到为止。我当时还是光棍一个,又喜欢熬夜。没事的时候,就在那个大台子上,写字。有时候下班了,不想去食堂吃饭,就继续在那个台子上写字。

我还有一个印象,记得有一天下班很久了,我在台子上写辛弃疾的“东风夜放花千树”的词,是褚书风格,一路写下来,突然听到秦老师在身后说,哈,写出些味道来了,蛮好的。我忙说,秦老师,您还没回家呀。他笑笑说,我马上走的,正好碰到你在写字,顺便看看。在宣传部,多了不少写宣纸的机会,每次活动搞下来,总可以腐败几张纸,高兴得不行,像占了蛮大的便宜。

1991年初秋,碰上学校搞建校40周年大庆,说交通部的副部长都要来,宣传部不用说要写写画画。记得当时组织了三十几张六尺大小的宣传板,我和一个同事,负责文字抄录。毛笔用不同的广告色抄。几张板抄下来,还真累人。这时我访友的瘾发了,去一个朋友那里喝酒吹牛,玩了一天。第二天来到学校,心里不免惴惴。秦老师来了,看着我,笑了笑,说,呵呵,你这个家伙!罚你多抄两张宣传板。忙了半个多月,总算抄完了。摆在展厅看效果的时候,秦老师指了指我写的有些字的笔划,说,你看,临帖的效果,在这些笔划中就出来了。我定睛一看,果然是,不知不觉中写的是帖上的笔划。这时只剩下第一板的几个题字没有写了,同事请秦老师,说,这个得您来操刀了。秦老师手一摆,指指我,说,你去写。我也没想过谦虚,拿起笔就刷了上去——辉煌的历程。写完,秦老师点了点头,说,不错。

有一次,学校有一个领导的母亲去世了,来请秦老师写字。他把我叫到办公室,说,你写四个大字吧:懿范长存。我想也没想,就在一张四尺的纸上,写下了这四个字,不到三分钟。只是过后几天一想,原来这几个字,也是颇为讲究的,如“懿范”这两个字,肯定只能用在女性的身上。

1992年夏天,我结婚了,同事们每个人凑了五元人民币,作为贺礼。因为秦老师是书家,我就对他说,您能不能给我一幅字。他说,这没问题;只要是同事结婚,我都给字。不久,他给了我一张整四尺的爨体字,展开一看,还是他自己写的诗。我当时读了一遍,很有些佩服。原来,秦老师的旧诗的功夫,不亚于家传的书法。

后来我发现,秦老师楷书的底子,还是褚体。当时,在湖北大学那条街上,有个书商郭老板,相信只要在我们那个年代读书的人,都记得他。此人有一条腿不大方便,但生意做得好。他当时想出一本字帖,就请秦老师写示范字。我有机会看到,秦老师在那些米字格里,全是写的褚体的楷书。

在一起久了,也顺便认识了秦老师的夫人。她也是我们河校的工作人员。说起秦老师,她从来都是调侃的语调——哈,他呀,只是个水货,笔力比他爹差得远了。不过,不管她怎么贬秦老师,脸上都是笑呵呵的,有一种自然流露的开心。

因同在武汉,秦老师和已故的李国平院士算是广东老乡,也颇多同好。听秦老师夫人说,他们之间,当年偶有诗书往还,还挺上心。这种深入骨髓的风雅,在当今不用说渐成绝响。

1993年以后,我离开了河校,去了报社,有时也会想到秦老师。有一段时间和同事一起编辑过一个专刊,叫《神州纵横》,刊头可以选一些题字。有一次,我去找秦老师,给我写过横式和竖式的数种,刊过两次。那字体,也是以褚体为底子。

我虽然写字,但印章很少。我知道秦老师也会治印,就有一次去他家,请他刻一个,他答应了。那大概是1997年左右。我在秦老师家,欣赏他父亲留下的一方端砚,和一块猪肝一样大小,把玩了半天。

只是我懒惰成癖。2004年的时候,在湖北美院的一次书法展上,我又碰到秦老师,依然是那样清癯的样子和清澈的眼神。他说给我的章子,早就刻好了,叫我有空去取。可惜五六年过去了,我没有认真写字,也没有去取秦老师刻的那一枚印章。

但在我心里,秦老师就是我的书法老师。就算我没有见到他写的集团酒店的这几个字,我一样非常清晰地记得他的字体的形态和面貌。在我的印象中,秦老师不求名利,只是满足亲友和工作的需求。他写字作诗,只是为了写字作诗。

秦老师写字,还有一个特点,凡给人题招牌,从不写繁体;虽说他不止一次说过,还是繁体更好看些。所以,这次看到他的字,一看到“国际”两个简体字,心里不由得笑了。

我记得在离开河校之前,有一次和秦老师谈到和他父亲的区别。他说,在笔力上,可能不逮其父,但是他有一个愿望,想写出一种爨宝子体的行书。理由很简单,亦楷亦隶,是爨宝子体的特点,但由隶到隶草,也是书法史上的事实,不容否认。我羡慕地说,如果成功了,那肯定是一种新的书体了,一定别有韵致。

至于秦老师的爨行书研发成功没有,我不知道。我现在所见的,仍是亦楷亦隶的秦家爨体。以我的判断,秦老师较之其父,力度上,是弱了点,但文气上,又多了些。我今天所见的字,更是他个人的字,虽说也是他家传的字,那一点文气,我能体会。

至于秦老师的爨行书研发成功没有,我不知道。我现在所见的,仍是亦楷亦隶的秦家爨体。以我的判断,秦老师较之其父,力度上,是弱了点,但文气上,又多了些。我今天所见的字,更是他个人的字,虽说也是他家传的字,那一点文气,我能体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