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生下来,你奶奶看你舌头尖,说这个孩子将来一定很会说话。后来大一点了,每次带你去奶奶家都让你表演说话给大家听,你就说:我家住在清泰门外,清泰街84号。”
……
清泰立交桥的确伴随着我一切有意识和无意识的成长岁月。1989年,清泰街一带完成改造后,我们又迁回了原址附近。那年我开始读小学,清泰立交桥是我们全家饭后散步的地方,有时也是我上体育课跑步的地方。桥是什么?桥是为什么?从前我真的不懂。桥不就是桥么,它不是一直都在那里么?后来才知觉到:清泰立交桥不过只有我这般浅薄的年岁,可跨过的却是千年护城河。护城河,从前怎么能容许被跨越?
清泰门倒真是陈年旧历了。它的历史比马婆巷还早,可以上溯到五代吴越国时期。唐景福二年(893年),吴越王钱镠建的南土门、南宋绍兴二十八年(1158年)移建的崇新门都在现在的清泰街上。元初城市百废待兴,城门亦毁,至正十九年(1359年)重建,因门内有清泰桥,始命名为清泰门。老杭州的地名莫非都像“金衙庄”那么顽固?清泰门是杭州最早被拆除的古城门,早在我奶奶出生前它就不在了,我小时候竟然还说自己住在“清泰门外”。1907年,为了建造火车站,清泰门的大段城墙向历史作别。这其中还有个颇费周章的插曲:原本杭州的火车站是建在艮山门的,谁知主持此事的绅商汤寿潜受女婿影响而改了主意。他的女婿正是现代新儒家代表人物马一浮。时值1906年大年初一,马一浮却在酒后当着岳父的面把杭州铁路设计图纸撕成两半。他觉得,若把铁路总站设在艮山门,那么商业中心必定东移,城内经济一旦萧条,便没有人去欣赏西湖美景了。他建议铁路应穿城而过,站点要在市中心,于是有了建在“清泰门”的“城站”。1909年城站火车站落成,巨大的汽笛轰鸣声带来了一座千年古城最无可想象的惊诧,皇城根下的子子孙孙们觉得这是“几千年来杭城最盛之事”。彼时龚自珍辞世不过68年,他从前哪里想得到,距离自己出生地不过2里路的老城门会发生如此“革新”。
只有我这样的后来人才会习以为常。城站不像清泰门似的,是个名存实亡的地名;一个世纪之后它还正常运营着。记得我小时候,那里有个市场能买到各种各样的新奇玩意儿;除了清泰立交桥,那也是我们一家饭后常逛的地方。真像马一浮当年预测的,火车站在我小时候仍然是最繁华的商业地带。但有一件事是我从前不知道的:1937年,杭州城站曾毁于日本人的轰炸。那时,戊戌变法过去了39年;辛亥革命过去了26年;五四运动过去了18年。
5.
九洲生气恃风雷,
万马齐喑究可哀。
我劝天公重抖擞,
不拘一格降人才。
小学语文课本里就有龚自珍的这首《己亥杂诗》。我上到这一课时,才读两遍就把诗背下了。龚自珍这个人,我实在太熟悉。
应该是1990年的元宵前后吧,我已经睡着了,却被妈妈叫起来,迅速穿上最漂亮的衣服。她才回来,说楼下的花灯很好看,还有电视台在拍,也许女儿还有机会上电视呢。在我小时候,上电视实在太稀奇了。我就那么稀里糊涂地被带到一座园子里:真是很热闹的,很多的人和很可爱的灯;不知谁给了我一个红气球;没有看到电视台的人,但爸爸给我拍了很多照片……那是我第一次进入龚自珍纪念馆。就是那样清瘦的白墙和虚怀的两扇黑漆门,20年来都没有改变。
小时候,尽管每天都经过纪念馆,进去的次数却屈指可数。印象最深的有两次:一次是学校春游,大家各自在馆内的小池塘边找个位子吃食。还有一次是社会实践,我被分配到馆内擦门窗。其余的时间,我真的进去过吗?似乎从前要门票的吧,不记得是3毛还是5毛钱,但对小学生而言都是一笔“巨款”。所以大多数时间,我只是在馆外跳橡皮筋的小女孩;那时门口还聚集了很多拍洋片的男孩,他们占领黑漆门外的小石阶;我们占领白墙外的电线杆。龚自珍,就与我们保持着至亲又至严的距离:从不威慑,却也并不敞开。龚自珍是谁呢?大诗人吧,写了“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后来在学校做演讲发言的时候,还经常有人引用这句话,好像我们这一代就是“不拘一格的人才”。可龚自珍是怎样的大诗人呢?是不是跟李白差不多?从前怎么就无端觉得,写诗的古人都跟李白一样。
404的小女孩在笑我?都站在小米园的门口了,龚自珍怎么就和李白一样的;他甚至都不应该是个诗人。青壮年时心志高远,他竟为自己立下“诗戒”,直到决意返乡前才大破戒:
“弟去年出都日,忽破诗戒,每作诗一首,以逆旅鸡毛笔书于帐簿纸,投一破簏中;往返九千里,至腊月二十六日抵海西别墅,发簏数之,得纸团三百五十枚,盖作诗三百五十首也……”
这是1840年龚自珍在给友人吴保晋的信中所述的《己亥杂诗》创作经历。诗戒破了,大概意志也绝了,因而满纸叹息。梁启超在《清代学术概论》中说:“举国方沉酣太平,而彼辈若不胜其忧危,恒相与指天画地,规天下大计。”彼辈指的就是龚自珍与魏源。据说龚自珍性情怪异,能称得是挚友的唯有魏源。二人对日后中国的变革道路都产生了举足轻重的影响,梁启超、康有为的变法与他们不无关系。只可惜,堪称思想家的他们却只有“日后”而未曾“当年”。
龚自珍真的不愿只做个诗人,但偏偏,他生来就有着诗人的过分纤敏。据说还是在马坡巷的时候,他一听到卖糖人的箫声就会病倒,医生难以诊断病因。但龚自珍一生仍以箫、剑为抱负。我一直记得,龚自珍纪念馆里有幅沙孟海的字:“剑气箫心”;难道是擦窗格时留下的印迹?诗句当然是出自《己亥杂诗》的“少年击剑更吹箫,剑气箫心一例消”,说的是他自己,“才也纵横,泪也纵横,双负箫心与剑名”。然而“我劝天公重抖擞”也是同时期的句子啊,他到底做不成金学曾一样的庄主。一旦听说林则徐要去禁烟,他立刻上书希望随行,还向林则徐提出了严禁鸦片、抵抗英国侵略者的主张;怀愁衰世的他其实早已预见了更大的危机。1841年3月,龚丽正辞世,龚自珍守孝期间接任父亲在杭州紫阳书院的教席。同年5月,林则徐被发配新疆,6月行至京口时嘱咐魏源编写《海国图志》。8月,龚自珍决定加入江苏巡抚的幕府,却在此后不久神秘暴毙于丹阳云阳书院,享年49岁。
“五十年中言定验,苍茫六合此微官”是《己亥杂诗》第76首中的感慨。在这首诗后,龚自珍写着:“庚辰岁,为《西域置行省议》、《东南罢番舶议》两篇。”他是个死不瞑目的人,离了官场犹忆自己29岁时所怀的宏才大略。他深信那就是救世良方,他说应验也不过五十年。然而死亡的突然来袭是否比衰世的慢性窒息更令人错愕?他走了,关他什么事?
关他什么事,这句话他早就说过了,在22岁那一年:纵使文章惊海内,纸上苍生而已。似春水、干卿何事?
谁能知道,这一句“纸上苍生而已”日后是何等疼痛……
6.
马坡巷16号,小米园。白墙,小青瓦,黑漆门,门头提着“龚自珍纪念馆”几个字。但这里并不是龚自珍的故居,小米园真正的原主人是清代桐乡贡士汪淮。龚宅原址无可考证,将纪念馆选在这里,大概是家乡人还他的点滴乡愁吧。
《己亥杂诗》另有很著名的一首:
浩荡离愁白日斜,
吟鞭东指即天涯。
落红不是无情物,
化作春泥更护花。
我想龚自珍真的不像金学曾,回家对他而言并非解脱;为了告别“剑气箫心”,他蒙受了多少“浩荡离愁”,却仍旧渴望着——落红一样的守护?我从来都不知道,6岁到15岁间,自己日日凝望着这样的一个影子,穿梭着如此几段历史。1989年从清泰街84号“原拆原回”,小米巷1号404的阳台——我的房间就成了小米园瞭望台。可是在“花灯”事件之后,就没什么人提起龚自珍了。倒是楼上501那一家,成了整条小米巷和马坡巷的热议。电视台接连上门报道,因为那家男主人管理的校办工厂成了全国典型。也是从我的6岁起,大家看着这家小厂从杭州第一变成省内第一,从全国第一变成跨国企业;我13岁那年,那家大我一岁的姐姐去了美国;两年后,我们全家又搬离了小米巷,随后就只从新闻媒体上听说501的事了。现在,那曾经的邻居是位居中国内地前10、全球前200的富豪……
小米园、马坡巷是不是有种奇特的地气呢?我常常奇怪,从前自己在4楼望着那一角时,总有种说不出的东西。
还有件很怪异的事。搬家以后,我就没回过那里,大概是不想看到自己成了童年的“外人”。然而前年有一晚在金衙庄附近吃饭,饭后莫名其妙想回去看看。那便是14年间的第一次回访。夜里十点的天色已经透黑了,我把车停在龚自珍纪念馆门口,也是朝4楼阳台张望了片刻,然后就慢慢往小米巷1号的入口走去;到了楼下心头一惊:104的窗外挂着花圈,朱奶奶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