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鸭子·蜜柑·入伍后(沈从文小说全集·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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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蜜柑(6)

不久又听到巷口狗乱吠,二力转家了,摇得葫芦咝咝响。未进门以前,还唱着,哼军歌。又用口学拉大胡,訇的把门揎开却不做声了,房子里黄色灯光耀得他眼睛发花。

“伯,听人说沿河水消一点了。”

得贵听到只稍稍停转手中木轮子。

“我想这不怕,这里天空有星子,西边天是黑得同块漆,总兵营一带总是在落吧。”

在得贵捧着葫芦喝酒时,二力也从身上取出油豆腐干来咀嚼。

“怎不给我一点儿下酒?”

“我想,你闭着眼吧。”

得贵把眼闭时张开口,就有一坨东西塞进嘴里去。

二力把绳子试量,到三丈长了,得贵还不即住手。

绳子至少要五丈,才够分布的。这时得贵想,渔船大,水又大,且还有船以外的母牛,非十二丈不成功(至少是十丈),此时的成绩,三分之一而已。

二力把一只草鞋槌来槌去也厌了,又来替得贵取草。仍然倦,就埋身子在另一草堆里做那驾渔船做当拦头工的梦去了。

听到碉堡上更鼓打四下,何处有鸡在叫了,得贵的手还在转轮木把子上用劲转。轮子此时声音已不如先前,像是在呻吟,在叹气,说是罢罢罢,算了吧,算了吧,……为了老兵的梦,沙湾的穷人全睁眼做了一个欢乐的好梦,但是天知道,这河水在一夜中的消退!老兵为梦所诳——他却又诳了沙湾许多人。河里的水偏是那么退得快,致使几多人第二天在原地方搬罾也都办不到,这真只有天知道!老兵简直是同沙湾人开了一个大玩笑,得贵为这玩笑几乎累坏了。

从此那个正派人还是做着保留下来的打草鞋事业,待着另一回晚运来变更他的生活——二力自然没有去做拦头工,也不再想做。

至于关心的人想要知道那根九丈十丈长的粗草绳以后的去处,可以到河边杨柳桥去看,那挂在第四株老树上做秋千,沙湾人小孩子争着爬上去荡的,可不就是那个么?

三月二十八写成

本篇发表于1927年6月2122日,《晨报副刊》第19781979号。署名璇若。

猎野猪的故事

“我都从不曾见过一次狼呢。”小四说。

我同样是从不曾见过的。但小四,这孩子,有一个乖脾气,譬如赖到你身上时,他说不吃过酸月饼,你就得学①一个月饼发酸或到什么地方吃酸月饼的故事,他才会满意。他说不见过什么,你也说不见,那可不成。不见,总听过的,就说听的吧,也可以。一句话,小四赖到身上时,是要听故事,但这故事又得他点题,不依他办,那下一次再来做客时就不理。

今天是四月五号,小四家丁香先公园的开放了,这来是看丁香兼吃小四的妈煨鸭粥的。粥吃了三碗。口还为小四特别用筷子捡出的鸭子肉弄得油糊糊的,不说故事,大致是不大容易出大门的吧。

但狼这东西,究竟是什么样子?像狗,那一定。野狗我是见过的:尾子大,拖到地上,一对眼睛骨碌骨碌圆的发亮的,叫起来用鼻子贴到地面,像哭,地皮在那种呜呜的延续中也若在微微的摇动。不过我知道小四所要知道的,不是狼的形状,狼的凶残(他说他没有见过狼,其实万牲园的野狗,是见过三次的)。他是不见过会变女人的狼。这故事就得说一个猎人怎样打猎,先是用枪打那为狗赶逐出窝的狼,打不着,子弹火药也完了,于是,自己下马就去追,追来追去狼就捉住了。于是,用皮革条子缚了狼的脚,回家来,把狼丢到笼里去。于是,就磨刀,预备把刀磨快好剥狼皮做褥子。但是,一会儿,狼就变成美貌女子了。于是,结果猎人就得了一个妻。故事的内容要这样,其中各样又都不得苟且一点儿,譬如嗾狗,猎人得先打哨子,那你得嘘几声;放枪以前应安置弹药,你也得把小四爹爹的手杖拿来举个例。这差事真要选人当。

娘是顺到小四的,也像欢喜听。

近来的我,遇到说一件真真实实的故事,也形容不来,这一来,可真受苦了。

但不说又不成。

“小四,我因你劝我的鸭子肉劝得太多,肚子胀,故事也给胀忘了,明天说吧。”我就想得一个特殊的恩典。

“那不成。”

“那成的。我明天说两个都容易,今天半个也不有。”

“你有,”他还加分量说,“你是扯谎没有的。”

“我不有。四叔是不扯谎的。”

“娘,要吴妈关到门,不准四叔出去。”

关门,是做得到的,我到这来本来已就不知被关过几多回数了。小四的方法,简直是绑票。

“小四,你四叔要有事,莫又绑四叔的票吧。”小四的妈看不过意为我解围说话了。

仍然要说一个。妈有许多事,是除了屈服于孩子的坚决主张外没有办法的。看小四脸色不高兴,娘就接着说:

“好,那四叔就随便说一个故事吧。”

“随便可不成,不好是要第二个的。”

这故事只好开始了。

“小四,我听到过狼的叫声咧。像大人掩着鼻子时的哭声样。形象呢,比南方的狗大,比北方的狗小。两只耳朵竖起。镶在一副又瘦又多毛的脸嘴上的,是两粒吓人的又亮又大的眼睛。那东西,聪明得像车夫杜福,顽皮得像——”

“四叔是在骂我,我不依你!”

我脸上,就被一个小手掌轻轻的批了一下。

故事算是结束了。

故事还得另外起个头,要走是不能。

二嫂看到我的为难处,对我笑。

“娘,你应当促四叔赶快讲!”

“小四,让你四叔一次吧。”

这孩子,真是值得七祖公公来夸奖,说是“将来还有出息”的,凡事固执自己的主张,要求件事情总非做不可。

“小四,明天我来说两个又加送你一个小拿破仑像成不成?”

“我不要你的东西。”

“那故事也就不要了!”

“故事要一个。”

为恐我逃去,这孩子,就更其聪明的卧在我怀里,用手揽着我的颈子不放松。

宋妈站在房门口,是遵小四的命令。吴妈在那槅子边挽起袖子笑,得意到少爷又窘着了一个人。张妈从外面进来,也为小四喊着不准走,斜斜的蹲在一个猫儿身边逗猫儿。

“你们谁帮我个忙,说一个狼的故事给四少爷听听吧。”

吴妈还是笑。张妈说四少爷最恨她说故事,总离不了状元。

“状元不好么,小四?”我说。

“不,我不要她说。”

“宋妈乡下人,试说一个吧。”

“我只有一个杀野猪的故事。”宋妈说。

这使小四出于意外的一惊。野猪不是比狼更其动人么?小四知道野猪力量更其大,且猪八戒不就正是一个野猪么?

“如此说来顶好。”正用得着这样一句话。

于是宋妈说这故事给大家听。(下面的话是她的,我记下,因这一记把宋妈神气却失了。)打野猪的分出好几种。只有用矛子的那类人打猎时顶动人。

野猪本事是怎么,你们知道得清楚么?这是应当知道的。

野猪身上全是一些筋和肉,没有油。肉适宜于腌、熏。腌好的肉,熏好的肉,拿来和辣子炒了吃,不论是切片切丝都下饭。这不是打野猪故事的正文,但我要说明白,我们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爱打野猪。

有一年,这有多久了?我不太记得清白了。我只能记到我是住在贵州花桥小寨上,辫子还是蜻蜓儿,我打过野猪。我同到夭叔叔两人,随到大队猎人去土坟子赶野猪。土坟子,这地方大概是野猪的窝,横顺不到三里宽,一些小坡坡,一些小潴塘,一些矮树木,这个地方我就不知究竟藏得野猪有多少。每次去打你总得,不落空。

大家吃了晚饭去,又带了一些烧好的大红薯。一帮人马总有二十多个人。又带了四匹狗。土坟子离我们寨里是五里,其实不过只三里。到后就分开,各人走各人的路。我是同到我夭叔随到大个子身体的四伯走到冈上去。上到土冈上,于是就在先前打好的棚子住下来。时间是八月,天气还很热,三个人还只一床被,用麦杆子做垫褥。我,同我夭叔叔,因为吃饭多了点,一到不久就睡去,四伯同他的狗抽身就到外面去合围去了。

不知道是睡了好多久。

我醒了,摇夭叔叔,他也醒了。把高梁杆的门打开,看天上全是星子。一个月亮还才从远山坡后升起来。虫声像落雨一样,这里那里全是。棚子附近就不知道有多少草蚱蜢,咋咋咋咋不得了。油蛐蛐是居然不客气进到我们垫褥上来了。月亮光照到我们的脸,我想起四伯。老远又听到一些人打哨子的声音。

“夭叔叔,我们出去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