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桌上匣子里为他找剩烟,说是不抽了,其实我的匣子里,烟也不一定就会是有的,不抽就正好。
看他在我那破烂藤椅上,人是那么重,椅子的病又近于不可治,只听到吱吱哄哄我就很耽心,一不小心这样漂亮藏青衫子会要挨地下的灰,是可能的吧。春甫君,似乎也对于我那椅子坐得有经验,是老主顾了,好像也只把身体一半的重量寄托到椅子,另一半,则靠到一双脚,宽宽的两边分开蹾。
“懋哥,你去吧,今天是个好地方!”
“显然是要运动我陪你做别种事情,所以懋哥懋哥呀。”
“你不应当这样冤屈人,真是一个好地方,你一定不去,我就一人去——”
什么好地方?我就想。想是不会想到的。不过春甫君,所发明的好地方,我曾领教过一打以上,像并不怎样好。这次或者又是诓我也就说不定。我问他,说说什么好地方?
“朱那里。”
春甫君,同时就在笑,大约看出我有愿意同他一走的意思了,还加解释的话语:
“他要我们看他的女人,新的同学的,大约是在恋。或者成了功,昨天来信欢迎我去看,你不正可也去看看吗?”
说来真是够可怜,女人这东西,在我这一点不中用的一个中年人面前,除了走到一些大庭广众中,叨光看一眼两眼外,别的就全无用处了。我难道样子就比一切人还生长得更不逗人爱恋?但是朋友中,也还有比我像是更要不高明一点的人在。难道我是因为人太无学问?也未必如此。我很清清白白的,我是知道我太穷,我太笨:一个女人那里会用得着我这样一个人爱情?我又不会按到一个女人的嗜好,去做一些聪明事。只据说,这世界上有一些才女,痛哭流泪要人爱,但这就得那类恋爱家,去小心伏侍,或者是每天来做一首诗,最好则是装一点儿痴,要死要活的去赖,一见就说心已烧成灰,其实倒不必真有那回事,于是才子佳人就在一块了。其他女人呢?放到有几多,就是专在那里等候人爱的,一个二个便捷一点的,就都成功了。我呢?本能的缺乏,就只耽心用感情撞伤了别人,其实这也只是空耽心。你就大胆去做谁也不会对你稍注意。并且我是一个快要三十岁的人,恋爱这类事,原只是那二十来岁青年的权利,也不必去再生什么心,郁达夫式的悲哀,个人躲在屋内悲哀就有了,何必再来唉声叹气惊吵别的情侣?这世界女人原是于我没有分,能看看,也许已经算是幸福吧。
听到春甫说是小朱也有情人了,吃惊原是不必的。因为这人就年青,别的像资格问题,是不必追究也会合乎情理的。但是那会这样快?一个月吧,至多两个月吧。说是有,而且已就俨然要成一对了,这是仍然免不了一惊的。春甫说的是去看一看,我是完全同了意。我心想:我每一次看到一个朋友的爱人,我就同时感到女人这东西又是怎样的平常浅薄,小朱会有个爱人,我是在没有去看以前就能为他估定总不出于我所见一般女人者流,配小朱,倒是八两半斤搭得来,可不会怎样足使我有自瞧可怜的光景吧。
我答应去了。
春甫君,忘了形,两脚抬起来,椅子立时又在发狠警告了一次。
“打门吧。”下了车,我就嗾使春甫君打门。
“打是无用的,门同住处离得太远了。”春甫君,是到过这里几次的,我却是新客。
门是不消说正开着,没有门房来质问,冲进去得了。
就一同冲进去。
这是一个中学生私立的寄宿舍,老的大的院子中,一些白丁香,花开一大半,一些黄色的连翘,快谢了,院中还有一些草,一些大榆树。
从院子横过去,到了主人的窗下,春甫大声喝:
“有人在家么?”
“在。”
只答应一个字,在就一齐进去了。
女人是两个全很美。一个年稚一点的,身子高得柔得像根葱,傍小朱的床头坐,情人或是爱人吧,看样子,无可疑。另外一个矮一点的,大致又是别的一个青年的爱人或准爱人了。我是照例的寒碜,没有办法的。是别人的爱人,我寒碜一点,那算什么事情?也许这样办法更能见出一个朋友的能干,使女人可从这应酬中,发见自己情人的美点,我算不得为损失,在朋友方面,还感到利益,是可能的吧。
“是同学么?”春甫君问,原来春甫君还都不认识。
“不,一个是培满的。”小朱就代答。
培满的,使我想起我的另一个朋友培满的情人。培满这类学校原就专为造就让人爱的年青女子!
也不必经人问贵校,就坐下喝那主人才冲好的茶,茶叶还浮到白水上面也不管。茶杯是有盘子的,喝了一口就又摆到盘子去,这在自己住处就会觉得是麻烦,但如今,我要利用这些动作把精神离得别人远一点,我就不厌其烦来采用这办法,喝一口,放下;取来,又喝一口。
四个人不知说到一件什么事,就都笑,笑本就只属于年青有福的男女,听到他们笑,我略略觉得脸上有点发烧了。
这有什么办法?我又不便于说走。我很明白我今天是来看别人的爱人的。我是来热闹的。纵不堪,不说话,像一个傻子,也应一直看到收场吧。
“密司忒朱你这房子布置得真好!”
那个像是小朱情人的,就和她女伴:“真是好!”
我因为听到别人的称美,脸是应得抬起掿向墙的一边去看看的。的确,这房里是真好!当床前头一副白纸的对联,用浆糊像裱画店一样贴到墙板上。另外一方墙,则拦腰用小铜钉钉上一圈三分钱张的复制西洋美人邮信片。书架上,一些杂志同讲义,又有些三角几何厚本书。写字条桌前,窗下钉了一张从《小说月报》上扯下的画片;(或者是一个诗人。)桌上有四本《东方杂志》同一本《幻洲》。不知怎样我就同时联想到一个理发馆。我把小朱想成一个理发馆徒弟。似乎是沙滩,一个理发馆,就有一个小胖子徒弟,当到洗头时他就去放水。春甫是不是也想到这样?我可无从能知道。但我忍不着一笑时,他也莫名其妙赔到我笑了。
接着听到小朱同春甫说话,说是“我接到你信”,到此小朱笑,春甫笑,两个女人也笑了。这是第二次。小朱立时又走过去咬到春甫耳朵说了一句话,女人更其笑。我全知道了。另一个女人,原来就是小朱帮忙为春甫找的。四个人演戏我一个人看。我看春甫同那身材矮一点的女人真又是一对。女人是美的。但一个美的女人,就极其适宜陪到一个与美相反的男子去睡,这是一个自然的法则。这时虽说是才相熟,大概再过三四个礼拜,我就可以来专看春甫的爱人了!论一切,春甫原是比小朱还强,成功也许更快吧,我心想。
唉,年青的女人们!从一些书本上,从一些电影上,你们就成熟得格外早,又学到许多媚人的章法,成全了这世界无数便捷的或有呆福的男子,你们这些男女们,真是值得拿这爱情在一个中年孤身男子面前来骄傲!你们随意亲嘴吧。你们随意搂抱吧。你们用你们青年的权利,得嘲弄一个中年孤身人。你们原不必客气,当到我,来做你们相识不到一个月就敢背人做的一切怪事情,也是不要紧,我是愿意看看这种人生喜剧的。曾有一些朋友们,都在我面前肆无忌惮演过一些热闹的喜剧。放心吧,我老了,衰了,我除了当到你们笑,背到你们再来哭,我是万不会有意扫你们兴的了!
我用我故意做成的寒碜,想减少这房内别个人拘束,依然没有所动作,只是无言的相对笑,倒使我似乎失望了。
偷到觑看那个高一点的女人的脸庞,白中微带有点薄薄红,在左边,在右边,会就印过小朱无数爱情的戳记。另一个,脸部略削点,我猜至少已是在那左边右边用得着一个年青男子的嘴唇去点缀生活了。
“春甫,我是还得有点儿小事的。”
春甫记到我们来时所约定的话,爱人已看过,就应得走了,见我说有事,就说一个走。
把帽子抓起,再来平视爱人一次后,顺便点个头,出了门。
回到家来仍然各人坐各人的原位子。
“春甫,你怎么不先告我你也有个意中人?”
“那里,你乱说!”
“我才不乱说,我早知道这样,我纵去,又当另抱一种态度去,坐一会也得先自抽身走,免得妨碍你们的谈话!”
春甫不作声。显然我是一点不猜错。呆会儿,他忽问:“懋哥,你看那人如何?”
“自然是全好。自然是值得拼命同她去纠缠。你们全都是年青,女的好,值得男人爱,男的何尝不是为女人爱的?”
春甫说这又是我的牢骚话。的确,我是不应该在一个不拘什么人的面前有所愤慨或是悲哀的。我又勉强的笑了。
我为了表示对别人的爱人有看的兴趣,我又答应了春甫,下一次,再去看他们爱人的。
五月在北京
本篇发表于1927年5月21日《现代评论》第5卷第128期。署名为琳。
草绳
今年镇上雨水特别好。如今雨又落了整三天。
河里水,由豆绿色变到泥黄后,水位也由滩上移到堤坝上来了。天放了晴水才不再涨。沿河两岸多添了一些搬罾人,可惜地方上徐黑生已死,不然又说镇上八景应改成九景,因为“沱江春涨”当年志书不曾有,或者有意遗落了。
至于沙湾人,对于志书上的缺点,倒不甚注意。“沱江春涨”不上志书也不要紧的,大家只愿水再涨一点。河里水再涨,到把临河那块沙坝全体淹没时,河里水,能够流到大杨柳桥下,则沙湾人如像周大哥他们,会高兴得饭也忘记吃,是一定的吧。
水再大一点,进了溪里桥洞时,只要是会水,就可以得到些例外的利益。到桥洞里去捉那些为水所冲想在洄水处休息的大鱼,是一种。胆大一类的人呢,搬罾捉鱼以外还有来得更动人的欲望在。水来得越凶,他们越欢喜,乘到这种波浪滔滔的当儿,顾自奋勇把身体掷到河心去;就是从那横跨大河的石桥栏上掷到河心去。他们各人身上很聪明的系了一根绳,绳的另一端在大杨树上系定,待到捞住一匹从上游冲来的猪或小牛之后,才设法慢慢游拢岸。若是俘虏是一根长大的木柱,或者空渔船,就把绳系住,顾自却脱身泅到下游岸边再登岸。
然而水却并不能如大家的意思,涨到河码头木桩标示处,便打趣众人似的就止了。人人都失望。
桥头的老兵做了梦,梦到是水还要涨。别的也许还有人做这样的梦,但不说。老兵却用他的年龄与地位的尊贵为资格,在一个早上,走到各处熟人家中把那再要涨水的梦当成一件预言的说了。当然人人都愿意这梦是灵验。
照习惯,涨水是本来无须乎定要本地落雨才成的。本地天大晴,河里涨水也是常有事。因此到晚天上还有霞,沙湾人心里可不冷。
“得贵伯,是有的。”说话的是个沙湾人,叫二力,十六岁的小个儿猴子,同到得贵打草鞋为生。这时得贵正在一个木制粗糙轮上搓一根草绳。这草绳,大得同小儿臂膊,预备用来捉鱼。搓成的草绳,还不到两丈,已经盘成一大卷。
房子中,墙上挂了一盏桐油灯,三根灯芯并排的在吸收盏中的油,发着黄色的光圈。左角墙上悬了一大堆新打的草鞋,另一处是一个酒葫芦同旧蓑衣。门背后,一些镰刀,一些木槌子,一些长个儿铁钉,一些细绳子,此时门关着,便全为灯光照着了。
二力蹲坐在房中的一角,用一个硬木长棒槌击打刚才编好的草鞋,脱脱脱的响。那木槌,上年纪了,在上面还返着光,如同得贵的秃顶那模样。
得贵是几乎像埋在一大堆整齐的草把中间的。一只强壮的手抓住那转轮木把,用力摇,另一只手则把草捏紧送过去。绳子是在这样便越来越长了。木轮的轧轧转动声,同草为轮子所挤压时吱吱声,与二力有节奏的硬木棒槌敲打草鞋声,合奏成一部低闷中又显着愉快的音乐。
“得贵伯,我猜这是一定会有的。”
二力说得是明日河中的大水。若是得贵对老兵的话生了疑惑时,这时绳子绝不搓得这么上劲的。但得贵听到二力说话可不答,只应一个唔,而且这唔字为房中其他声音埋葬了,二力就只见到得贵的口动。
“我想我们床后那面网应当早补好,”二力大声说,且停了敲打,“若是明天你老人家捕得一匹牛;——就是猪也好——可以添点钱,买只船;——不,我想我们最好是跳下水去得了一只牛,以外还得一只船,把牛卖去添补船上的家伙,伯伯你掌艄;我拦头,就是那么划起来;——以后镇天不是有鱼吃?”
得贵把工作也稍稍慢住下来:“我跌到斤丝潭里去谁来救援?”
这是一句玩笑话。这老人,有名的水鬼,一个氽子能打过河去,怕水吗?
二力知道是逗他。却说道:“伯伯你装痴!你说我!我是不怕的,明天可泅给你看。”
“伯伯这几年老了,万一吃多了酒一不小心?你能救你伯伯吗?”得贵说了就哈哈大笑,如同一个总爷模样的伟大。其实得贵有些地方当真比一个衙门把总是要来得更像高贵一点的;如那在灯光下尚能返光的浅褐色秃顶,以及那个微向下溜的阔嘴唇,大的肩膀,长长的腰,……然而得贵如今却是一个打草鞋度日的得贵。也许是运气吧。那老兵,在另一时曾用他的《麻衣相法》——他简直是一个“万宝全”,看相以外还会治病剃头以及种种技艺的——说是得贵晚运是在水面上,这时节,运,或者就在恭候主人的,是以得贵想起“晚运”不服老的兴奋着搓绳,高兴的神气,二力也已看出了。
“我想——”二力说,又不说。
这是二力成了癖的带头的,说话之先有“我想”二字,有时遇到不是想的事也免不了如此。这是年纪小一点的常有的事情。
“我想我们还应当有一面生丝网,不然到滩上去打夜鱼可不成。”
“我想,”这小猴又说,“我们还应有些大六齿鱼叉才好。”
“还有许多哩。”得贵故意提出,好让二力一件一件数。
“我们要有四匹桨,四根篙,两个长杆小捞兜。一个罩鱼笼……得贵伯,你说船头上是不是安一个夜里打鱼烧柴火的铁兜子?”
“自然是要的。”
“我想这真少不了,不然,那怎么烧柴火。我想我们船上还要一个新的篷。万一得来的船是无篷的?我想我们船上还要——但愿得来的船是家具完全,一样不必操心,只让我们搬家去到上面住。”
“为伯伯去打点酒来吧。一斤就有了。不要钱。你去说是赊账,到明天一起清。”
二力就站起来伸了一个大懒腰,用拳自己打自己的腿。走到得贵那边去,把盘在地下的粗草绳玩笑似的盘自己的身。
“这么粗,吊一只大五舱船也够了。我想水牯也会吊得住。小的房子也会吊得住。”
“好侄子,就去吧,不然夜深别人铺子关门了。你可以到那里去自己赊点别的东西吃。就去吧。”
二力伸手去取那葫芦,又捧葫芦摇,继递与得贵:“请喝干了吧,剩得有,回头到他那去灌酒又要少一点,那老苗婆——我想她只会要这些小便宜。”
得贵举葫芦朝天,嘴巴逗在葫芦嘴,像亲嘴一个样。啯弄啯弄两大口,才咽下,末了用舌子卷口角的残沥,葫芦便为二力攫过来,二力开门就走了。
“有星子咧,伯伯!”二力在门外留话。
以后就听到巷口的狗叫,得贵猜得出是二力故意去用葫芦撩那狗,不然狗同到二力相熟,吠是不会的。
绳子更长了,盘在地下像条菜花蛇。得贵仍然不休息,喝了两口“水老官”,力气又强了。
得贵期望若是船,要得就得一只较大一点的,这里能住三个人就更好——这正派人还想为二力找一老婆呢。
打了八年草鞋的得贵,安安分分做着人,自从由乡下搬进城整整是八年,这八年中得了沙湾人正派的尊敬,侄儿看看也大了,自己看看是老了,天若是当真能为正派人安排了幸福,直到老来才走运,这时已是应当接受这晚运的时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