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鸭子·蜜柑·入伍后(沈从文小说全集·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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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老实人(3)

管领这一百个自由兵士的,是十个班长,每人手下有十人,如同自己的手指。在班长上面有三个连附,一个为中尉阶级,二个属少尉。连附上面是一个连长,按照例规有大操,或战事发生,连长就得统率这一百余子弟指挥其进退,但是驻扎到这个地方,还有什么事要统率?做连长的除了拇战就是应团总约上山打野猪那工作了。然而这也只是连长一人事。做连长的真是简直闲到比庙里的僧还少事做,若非亏他能够找出一些方法消磨这日子,恐怕早已生病倒床了。

连长究竟做些什么消遣?是有的。按照通常习惯一个长官总比其他下属多有一倍或是数倍机会得那驻在地方人民尊敬和切齿。这位连长也正是如此。譬如说,初初把队伍开到此地扎营到一处住户家中时,恰恰这位主人是一个年青寡妇,这寡妇,又正想从这些雄纠纠的男子汉中选那合意的替手,希望得到命运所许可的爱情与一切享受,那么总是先把她的身体奉献给那个位尊的长官。连长是正如所譬因了年青而位尊,在来此不久,就得到一个为本地人艳称的妇人青盼,成了一个专为供给女子身体与精神二方面爱情的人物了。关于军营中的事越少,则足以使连长感到于新发见的职务越多。女人住的地方系在营盘一里外,入冬来,连长的勤务,就几几乎是每天早晚二蹚来去!若非关于伙食账目得常常同司务长清算,连长似乎不回也无不可的。照一个班长说法,连长是为女人已经迷到愿意放弃全部职务于中尉连附身上,不必充当管领百人的长官,自己单想侍候妇人终生让那妇人管领自己就有了。

就令当真是如此,这算连长的罪吗?

从连长年龄体貌上作价,都正适宜于同一个妇人纠缠为缘。命运把他安排到这小地方来,又为安排一个年龄略长的女人于此地,这显见连长再要关住爱情于心中,也不是神所许可的事!

要一个纯粹青年军官受过良好军人教育的上尉,忘了自己的生活目的,迷恋妇人到不顾一切,如同一个情呆子,仍然是不可能的事情。且照常情说,如若短短分离不但不为爱情的障碍,且正可以藉此休息从那终日拥抱得来的疲倦,则连长三日五日始能在营外别人家中宿一次,也是很自然的了。但把身子留在营中心上仍然挂念着别处,年青人,究竟还是年青!

因了不能把身子同心分开在两地,有时节,连长是在夜静也曾偷偷起身或是装作察哨溜过妇人处宿的。连长在这事上头,是一个诗人又是个英雄。当其轻轻敲着那门妇人已经听出连长声音拥着薄薄白的单衣开门时,妇人松散着发髻,以及惺忪的情态,在连长眼中,全成了神圣的诗质。一个缺少力在文字上表现他的灵感的人是能加倍在他行为中表现出他灵感的,因此连长在这妇人的面前,便把那军营中火气全化尽,越变越成温柔了。妇人呢?从连长那面来的不可当的柔情使妇人做着无涯涘的梦,正同一个平常妇人在她年青情人身上一个样,自己是已像把心交给这个人,后来终生都是随着这人跑,就到天涯地角也愿意了。当连长因了一点小事未能在妇人处宿,约到吃早饭号吹音完以后出营时,那早上吃饭喇叭便同专为连长情妇所吹一个样。妇人也是年青人,人其所以谓之为年青,这事便是一种凭证!

连长看妇人,像是本营少校上司官,自己应直隶其调度。妇人是把连长当作未来的丈夫,全让连长占据了自己。爱这东西是没有因为人类事业不同而荒疏了某种人,在一个都市上精致青年男女应酬宴会中,能生长的根芽在此同样的也会发育完全开花结果了。

若把连长当作这里的总督,总督夫人的位置,在兵士心中,也都一致认定是这妇人了。

天落雪,气候冷到溪里水也结了冰,在雪中去嗾狗赶野兔,或者披了蓑衣用雪盖在蓑衣上面伏在林里打斑鸠,那种游戏如今只有一个老年纪的连附同到几个兵士有这种的趣味了。大多数的兵士是在营里围到火柴堆喝酒。少数的兵士是往别的人家打牌或找女人去谈谑。我们的上尉,不消说是正在情妇这边勾留!

用栗子下本地的烧酒,两人同在一个火塘旁边坐下来,连长就用一个军人经验谈着他的过去一切与驻扎各地不同的习惯。从葫芦里倒一杯酒到杯子中时,妇人总只喝五分之一,余下全到连长肚中去。从午时点名以后到如今,一葫芦酒有两斤,快完了。

“我瞧你今天吃酒量不同,怪!”

的确是不同。本来预备作两顿的一次就快完。妇人手摇着那长把漆有黑色花纹的酒器,奇怪了。

连长不作声,把空了的杯子送到妇人面前去,妇人无可如何似的于是又筛了一杯。又自解的说是天气太寒多吃一点也并不碍事。

连长不说话,接着又是两口喝下了。

妇人担心望连长:“已经没有酒了。我看你脸色不好,醉了就睡吧。”

“不。”是不醉,不睡,并且不承认有什么不好过的地方,答词只是一个不。

然而事实是连长因多喝了酒,从酒中引起一些烦恼了。

“我要回营了,劳你驾,为我把雨衣从钩上取下!”

“营里又无事,莫转去了呀。”

“非转去不可。喂,劳驾!”

在往日,也有这种的情形。连长忽然想到要回营,像心上有一件事正要做,但劝一两次,虽然还在脸上保留着那放心不下的颜色,就仍然留下,是妇人所知道的脾气。说非转去不可,妇人就采用那往日所取的阵略,故意的说道:

“是又不满意我了?”

连长听此话,颜色变得越发难看了。妇人即刻就知道所说的话是误了方向,就改口说天气冷,又快要断黑,有事明早回也得。

“好歹我要走。我同你说你也不明白。乘到天未即断黑,不用灯,我就走!”

妇人愕然了。但从过去性格认识连长并非就能够固持到底,仍然打趣模样的说纵有事,也总不外同到你们连里那位司务长算伙食账。

“我要走!”连长在语气上表明不是为酒醉。给妇人明白。

妇人问:“为什么?”

“为什么?说不定在这样天气下头忽然会奉到上司旅长命令开拔到边界上去,我们还得走长路!”

“你胡思乱想。”

“我胡思乱想?”

从反复的一句话上,妇人听着忽然像为一个炸雷把耳震聋了。

连长见到妇人愣住的情形,也悟出是自己答话太近乎真要开差了,就补充说这是恐怕会有的一种猜想。

“恐怕是。”这虽足以解释去那“当真是”还距离得有多远,然而无意中把开差事情嵌进到这一团火热的胸中,两人要拔出这虚无的刺却不是一时可作得到了。

“我不走了,”连长说,还把酒杯推过去,“请为我再倒一杯。”

妇人极颓丧的倒出葫芦一杯酒。虽然在把酒筛好以后就诚诚实实接过来,却又并不即时朝嘴边送去,连长为了自己一句话也打伤了。

连长掉头过去避开妇人的目光。外面风,飘着雪的片,从窗口望去,是像正有人在空中轻轻撒下棉花那样的轻盈,又像并不是下落,有些还正在上升。那窗子格上,是砌了好些雪了,还有些雪一粘到玻璃上面就融化不见。因为屋里温度高,窗子下面的一块玻璃,在屋中这面,便糊上了一层薄纱那样不再透明的冰雾,有两个小孩手掌的大小。

若不是落雪,天气已应当黑了。因了地上屋上遍是雪,一同反着哑的沉静的光辉,就不见得天气和平时的晚。这时屋里人相对着脸相都还很分明,但是渐渐的,屋中角落以及那些桌子下面坛罐器皿却已全为黑暗偷偷悄悄搂着了。

两人不说话,两人便都听到外面的雪落地作极微极匀声音,又可听到屋后竹园大堆的雪下坍以后竹子弹起的声音。此外可是全无响动了。全村子里没有狗叫,也没有人声,也没有锣鼓唢呐,一个村子里面的一切全像睡着,又像全死了。

天色渐渐暗下来,屋子中慢慢颜色暗默,火塘内的炽着的炭却益发加熊明了。

两人都能知道对方是在追索那句开差的话的意义,就是细细称量那未来而又必然要来的忧愁分量。

连长借了足下炽炭的光望妇人,触目的是那双垂着的白手。把手拿过来,握着了。妇人也不声。葫芦是为妇人放在桌子上,连长即时又抽出一只手去倒酒。妇人那只空手就去抢。连长声音戚戚的说:

“你就让我索性喝醉吧。”

先是劝,这时妇人不知怎样不愿连长再喝了。

“你让我,”连长说,“这样我好过一点。”

“酒完了。”

“多着咧。”

“你不能喝了,”妇人移开葫芦使连长手取不到,就摩连长的下巴,“瞧,全像火,醉了不吃亏么?”

“酒逢知己千杯少。”这意思,连长在另外一个情形下,所感到的与此时完全不同。有过多回的过去,在连长,已就明白而且承认“千杯少”的话是实话了,但今天则真应喝尽无数杯。平常为功名,为遇合,为人生牢骚,得用酒来浇,如今为女人,连长以为最好为酒淹死了。

在把一种温柔女性的浓情作面网,天下的罪人,没有能够自夸说是可以陷落在这网中以后是容易逃遁。学成了神仙能腾云驾雾飞空来去自如的久米仙人,为一眼望到妇女的白胫也失了他的法术,何况我们凡人秉承了爱欲的丰富遗产,怎么能说某一类人便不会为这事情所缚缠?在把身子去殉情恋的道路上徘徊的人,其所有缠缚纠纷的苦闷,凡圣实没有很大区别的。一个皇帝同一个兵士,地位的不同,是相差到几乎用手可以摸得出,但一到恋着一个人,在与女人为缘的应有心灵上的磨难,兵士所有的苦闷的量与皇帝可并不两样。一个状元同一个村塾师也不会不同。一个得文学博士的人同一个杂货店徒弟也总只会有一种头痛。因此在连长的身分上,就不必怎样去加以此时那尽量饮酒的解释,也很容易明白了。

露水的夫妇,是正因为那露水的易消易灭,对这固持的生着那莫可奈何的恋恋难于舍弃的私心,自然的事啊!

没有酒可喝的连长,借着身边炭盆飘着微微蓝焰的火光,望到妇人的侧身轮廓,终无一语。旋又极无聊赖将那散在膝上桌上以及炭盆边旁的花生栗子壳扫盖到那炽炭上,先是发着烟,爆响着,不久就全体燃着火燎熊熊了。从火光中连长见到妇人白白脸上流泻着眼泪,就摇摆那个剃得光光的军人式的头,哑声说是已依命令就不回营了。

妇人苦笑着。倒出葫芦里余酒,自己一口气喝尽。

“说不有酒又有了!”连长责难似的嚷妇人。

“我不愿你吃了。”

“那你也莫喝。”

答应说是不,把葫芦摇着,一转眼间又倒出些到杯中。妇人正欲去拿时,连长手快先抢到。朝火里一浇。酒是只剩下一些余沥,与火接触忽然便变成火焰向上炎。妇人把手掩了脸。腕上套有银麻花圈镯,这时像真金。也不是因为连长把酒抢了去不让喝就生了气,但在掩着脸以后,妇人忽然幽幽哭咽起来了。

“我答应不走,你又哭呀。”

还是哭,并非不曾听到连长的话语。再哭下去把连长反而哭走,也是妇人所能料得到的事。然而连长说不走,是这时。终久仍然还得走啊!妇人想到这些本不必想的未来情形,不由得更伤心了。好歹都得走,所有的情义,到时便当全丢下,这未来的必不可免的寂寞,使妇人把眼前怎样束缚连长的方法全忘记。若是连长真若为烧酒淹死,则妇人非把身子泡到泪中不可了。连长是,因了妇人一哭倒觉能将预支的苦恼支票拒绝,心上反而轻松一点了。连长望着妇人的抽咽,怔怔的,不知其办法,就立起身来。妇人虽用手掩脸,可是距离近,听得出。

“要走你就走,横顺要散场!”

“说不走了呀!”本来是想立起身来伸一个懒腰,怕误会就不。说是说不走了呀,那是为这因立起身子响声得来的误会加一种解释。

然而妇人为了自己一句话,索性嚎啕了。

要连长,去持刀杀一个人,其为困难不会像这时情形。

浇在炭上的酒是只一倏的光明,所有的果壳,也无从持久,屋中是随即恢复以前黑暗了。从光明中骤来的黑暗,各人是把对面的人轮廓也全体失去,妇人在黑暗中像是连长已真离开了她哭得更浓了。

一个军人关于哄嘬妇人的方法,比较起来是笨拙到像嗾兔拉车,连长不久就用手去拭额边的汗,酒醒一半了。

连长求助于手去抚慰妇人,妇人就拖着那手用牙齿啃着。

“不痛吗?”连长反问那妇人。

“痛到你手上,我的心子被你啃了有多久!”

连长用嘴擦妇人腮边的泪,两人莽莽撞撞抱着了。

到腊月二十三,各家准备灶马糖送灶神上天的时节,连长办公改了个地方。从此司务长得一天一趟来到连长家中清算一次伙食账。点名号仍然是每日吹三次,但从此以后,不再能使连长太太听到这声音心跳了。

重阳后五日于北京

本篇发表于1927年10月2426日《晨报副刊》第21002102号。署名璇若。

我的邻

若把我这退过伍的上士也算在一起,这一个院子里已住上六个丘八了。凡是有两个女人住的地方,那一片小天下就少有太平时,凡是有三个大兵的地方,那地方便终日杀气腾腾:我们这里,却是副爷有一倍,女人又属于副爷太太,热闹透了。并且,其他的,我还忘了算上那几人——因为我就永不知道那两间房住几人——那是些,有音乐天才,每天除了吹打弹唱以外少有休息的亲哥子弟兄,又是,北京大学法科的学生。

这属于上帝所分派,(让我学一个基督教徒说这一句话吧。)把爱热闹的处置在一个地方,好使大家全在一种吵打空气中生活下来,这若果是上帝的意见,我赞成。因为有些人,天生就是一面锣或一面鼓,搁下休息不久就将生出格外大的毛病来,就是每天作出蹚蹚或蓬蓬声音,它也不够数,还得别的如像小班鼓,钵,铛铛锣,那各式各样东西来配合,才调合,才成套,然而为什么把我也得夹在这套“响器”中?也许是我这退伍的上士,在行动中还好保留那一个上等兵的能对付一切嘈嘈的模样,故此因而误会把我留在此处享受!我奇怪我穷,使我无论如何设法得离开这地方也不成。因了一些债,把我身子黏到这公寓,因了公寓给我的热闹,弄得我日夜全不得安静,我变成一个善于生气的人了。我又奇怪这北京,公寓客店既是那么多,空了一半房子的也常常有,全无一个客因而关门的也并不少,干吗这破庙似的地方,却是赶集一样这个去了那个又搬来?这是气运,诚然,这当真应说到气运上头了,我想若不是掌柜气运特别好,就是我气运特别坏:这二者必定居其一,才能如此的天然巧遇。

本来给大学生住的大学区附近公寓住满了副爷,且多数带了一名副爷太太,正如当局有意把大学附近全武装起来,好使学生能老老实实关到房门读书一个样,也许这样一来,学生们,吓得不敢随便出门是实事,然而因此一来书也真不必读了。一面防到同副爷误会肘子触肘子,一面又来领受那种叫嚣吵骂咤叱呜咽的耳福,要读书,也不让你有空的。忽然的,在大学校附近公寓住的学生全消灭,重新来了无数的副爷,这也是不大容易使我明白的事体。

在一种类乎占领类乎奏凯的模样中,教育这东西,只能全给副爷毁灭了,撕碎了,渺小的个人损失,当然是更不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