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鸭子·蜜柑·入伍后(沈从文小说全集·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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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老实人(4)

虽然我还应感谢我这公寓的老板,长年还是不改其度能够用那不和气的脸嘴总使一个住客无从能久呆,就是那三位伙计,似乎对这逐客工作也帮忙不少,——可是,这个去了那个来,气运如此,没有可说的!

在日里,不敢出到大院子去,恐怕别人疑心我是对他太太生了怎样不良的歪心,就只规矩坐在房中窗子下,看我的释典。然而你要涅槃在南房,有人却在北房敲打一切法宝作异声。在一切丝竹金石中,还有那口号;口号总不离马派定军山,“一通鼓二通鼓”擂之不足又重来。

放下书吧,就听。但不久,定军山又完场,改为“大正琴”独奏梅花三弄了。“大正琴”奏毕还有二胡。二胡奏毕有箫,箫之外有笛。……从这些讨人厌烦纷扰唠叨中,我见到了地狱的轮回,我了解了各样地狱的景致。我是一个活着的人,不靠青脸赤发的小鬼,不靠牛头马面——单只靠这几个天才用他那“惊心动魄”的音乐引路,我游行过地狱一遍了。

除了我逃出这公寓,每日我得给他们领导跋涉那各式各样的烦恼的山水。但我不能同一个浪子一样终日在灰尘烈日以及霍乱流行的大道上走,到图书馆去则藏书室关了门。还有我得活下来,得用我这败笔按着了纸写我所能写出的小说,写成拿到各处去,求讨少数的报酬,才不至于让我住房的东家撵我。要我在这种杂耍场一类地方看书也不能静心,怎么还能写出文章?一千字,在所谓我的货色行市中,至少我应当每天匀出功夫来写一千字,到月底,才有人开出饭来给我吃,这种情形下,一百个字也无从写了。

要想一事不作倒在床上睡,那音乐,那歌声,用了它那唯恐你久睡伤食的关心样子来嗾你,来搅你,好歹总得听。他又像知道我耳并不聋。塞了耳朵孔吧,塞过了,在纵然没有见到没有听到的行动中,这低调的无形的鞭子,还是在把我灵魂痛痛殴打啊!

我不明白这世界是什么样世界,神所分派给我的,连我在一种寂寞的生活下安安静静做一点白日的梦也吝惜!

“‘大正琴’有两架咧,不用猜,是大帅的老乡吧。”一个朋友到我处时听到弦歌之声就歆羡似的说是琴必有两架。但当听完我的诉苦以后就把眉蹙着笑了。

“你若是真心愿意听音乐,那么咱们住处就对调吧。”我说。

“但是我那边欠的债更多,怕不容易。”

朋友是显然想在欠账上把留难推托到他的掌柜身上,说是住处对调怕不能办到,但我很明白的看出了。实际上,朋友怕“大正琴”正不让于我。这个朋友便是极会作诗的也君。

有时节,两边房里各有一个人,把那琴弹得崩崩咚咚的如同在比赛一个名曲,时间,越来就越久,似乎谁都不甘心让谁比自己更精神,这种糟蹋空间寂静的功劳,最后是只能平分了。为他们揣想,这中大致还有那藏在心里的愤懑在,为了体面与气力,不会能对骂,不然总不会正适宜于睡眠的清晨还有那超拔琴声!

夜里,总应当稍稍休息了,人纵乐此不倦,为了那可以作声的乐器着想,休息也是一种普通的需要。是的,如我所希望,以及乐器所希望,人家放下这神圣工作了。

从上灯以后,看兴趣,有时是可以得一点两点钟安静的。感谢天,这些好邻居,他还有那朋友来邀他到别处去,把琴拿去到别一地方拉弹给一切有福的人听!

不过,一到夜来的天气,有凉的风为把日里新秋带有余骄的热气吹去,没有月的时节也还有星子,院子里适宜弹唱以外更适宜清谈,于是可敬的副爷们露着肘子在院子中各据了相当地盘,议论开始了。

这中我可以学得许多乖,有福能够听着一个少校模样的军官用他那地道的奉天土话臊骂着各式各样的娘。我奇怪一个军人在性欲上能找出那么多新鲜精致的术语,竟胜过一个用文字表现感情的艺术家,像是翻着字典在骂,又像是背诵一种极熟习的文法,我不明白他那位太太听了作何感想,还有那另一个副爷太太听了是生出怎样情绪。

我将睡到床上还是坐到桌边来作我应在日里做毕的工作?我除开在纸上驰骋,为我的邻居副爷记录下一些足以供他日研究民族学的人帮助的骂人话语以外,写一首打油诗也不能办到,这简直是一个军营了。如那我所梦想的过去的军营,在打过胜仗以后,初初的集合拢来各展览其所掠得的宝物,用着那充满骄傲与愉快的喉咙;对着同队中人无恶意的随便互骂互诅。

只有睡着躺着听!

从一种不能作工不能安睡的生活中,我对我的穷,有着有生以来未曾有过的烦恼。要逃出圈子,至多只是在我每月平常收入下,多得四十元,或者再少点也可。但这区区四十元,把我身作抵押给别人,也没有能找到的机会。就是三十元,二十元,借也没处可以借。日子还正长着的我所合当受的罪,我恐怕到我能忍受的能力以内是永没有得救的缘法了。

一阵风,一阵雨,能把房中所有的苍蝇蚊蚋扫除得无影无踪。世界上,就没有那大风雨能够把我们院子里乐声全吹到很远一个地方去,也没有那样风,能够把我吹出这公寓。

唉!在往日,十二点以后,这些神之子,疲倦了,放下了一切,放下琴的拨子,放下了口的权利,放下了欢喜与愤怒——都睡了。我能请求我们的主人,留下一盏灯,在一点钟太平无事鸦雀息声的情形中,做完我应做的一切事。做完事后我上床,睡眠给了我们真正的平等,日里一切我把它忘了。

这幸福到如今来又给取消了。

理由是有人要打牌。这理由不悖乎人类生活同法科学生爱音乐一样。

若不是那牌骨一面上头所刻的字全是一些辱骂的记号,则我敢断定他们用为赌输赢的竟是一些骂人的字眼。把臊奶奶一类名词当筹码,是好像全桌子上人都一律采用了。唉,这也有要一个局外人听的义务。

在互相辱骂之中,忽又听到决裂了。人已似乎全站起身了,且听到推移桌子声,一人用那沉重的语调压迫对家声,一人劝慰声。倘或是,把拳捏得紧紧的,鼻子上一下,又怎样收场。或者,这边一拳过去,那一边,猛不知,飞起一件茶碗之类直落到这人的头上,血是要流的,不是临时又得差派人去请医生么?即或暂时能劝开,到夜深,或天刚亮时,其中谁一个吃了亏的悄悄爬起床来握一把刀去插在那睡着人腹上,自己溜走了,这不是常常在报纸上听到的新闻?……在桌边,我还能想象那个弱一点的负嵎自固的神气。要持了刀在天明时报仇的,必就是这人。

我这样的担心这一场战争。我算定这院子在明早上纵没有命案也总有凶案发生。我一面又感谢那争持,因为一到动武结局总也很快了。只要劝得两方平息大致大家就能记得时间在人身上赋予的意义,所谓“鲁仲连”也者,当能明白睡眠解释冤仇的效能,结果大家各上各的床,加以太太在床上所施行于一个丈夫息怒的精致手术,至多到两点三点左右总就全体涅槃了。

听到像是一个副爷已被另一人拖开到西房了,又听到那弱一点的人被太太的低低埋怨声。同时桌子在移动,椅子四只脚拖在砖地上面发怪响。又有个人在把茶壶里的茶倒于杯中,或者这是那位太太劝他良人平气的手段。

没有如我所料的流血,虽然保不定到天明时节会出那惨案,不过目下总已到了结束善后的时期,心是放下一件重重的悬锤,我想再过一会儿,我们便都可以合目了。

然而还有更出我意料的事。

听到那西房的两过北房,是不久的事。又过三分钟,却已听到那个动武的人提议另外摸风了。牌,掉在地下的,大致已捡起,当然是在朱红漆方桌上四人各出一只手在那里合!

虽然还听到他们互相的道歉,以及太太们从旁用媚笑来帮助解释这误会,我总还有那天明的预兆在心中。先是以为只要这些人把“筹码”换一下,我总有睡眠希望。到这时,又不成功了。骂娘已很少,从那长时间的洗牌声中以及一张牌下掷的沉重声中能够明白各人心中的芥蒂,却依然存在。第二次上场,我却担心这中当有两条命案了。

不知在四点以前什么时候我居然为这些吵闹所开释,仍然睡着了。

醒转来时第一是那法科学生的笛子使我一惊,第二是窗上太阳,第三是北房牌声。“日光下头无新事”,我得重新担上我昨日所负荷的一切,到发洋财时搬家为止。

本篇发表于1927年8月10日《小说月报》第18卷,第8号。署名懋琳。

在私塾

君,你能明白逃学是怎样一种趣味么?

说不能,那是你小时的学校办得太好了。但这也许是你不会玩。一个人不会玩他当然不必逃学。

我是在八岁上学以后,学会逃学起,一直到快从小学毕业,顶精于逃学,为那长辈所称为败家子的那种人,镇天到山上去玩的。

在新式的小学中,我们固然可以随便到操场去玩着各样我们高兴的游戏,但那铃,在监学手上,喊着闹着就比如监学自己大声喝吓,会扫我们玩耍的兴致。且一到讲堂,遇到不快意功课,那还要人受!听不快意的功课,坐到顶后排,或是近有柱子门枋边旁,不为老师目光所瞩的较幽僻地方,一面装为听讲一面把书举起掩脸打着盹,把精神蓄养复元,回头到下课时好又去大闹,君,这是一个不算最坏的方法。照例学校有些课目应感谢那研究儿童教育的学者,编成的书又真能使我们很容易瞌睡,如像地理,历史,默经等,不过我们的教员,照例教这些功课的人,是把所有教音乐,图画的教员不有的严厉,占归为自己所有,又都像有天意这些人是选派下来继续旧日塾师的威风,特别凶,所有新定的处罚,也像特为这几门功课预备,不逃学,怎么办?在旧式塾中,逃学是挨打,不逃也挨打:逃学必在发现以后才挨打,不逃学,则每天有一打以上机会使先生的戒尺敲到头上来,君,请你比较下,是逃好还是不逃好?并且学校以外有戏看,有澡洗,有鱼可以钓,有船可以划,若是不怕腿痛还可以到十里八里以外去赶场,有狗肉可以饱吃,君,你想想。在新式学校中则逃学纵知道也不过记一次过,以一次空头的过,既可以免去上无聊功课的麻烦,又能得恣意娱乐实惠,谁都高兴逃学!

到新的小学中去读书,拿来同在外游荡打比,倒还是逃学为合算点,说在私塾中能呆下去,真信不得!在私塾中这人不逃学,老实规矩的念书,日诵幼学琼林两页半,温习字课十六个生字,写影本两张,这人是有病,不能玩,才如此让先生折磨。若这人又并无病,那就是呆子。呆子固不必天生,父亲先生也可以用一些谎话,去注入到小孩脑中,使他在应当玩的年龄,便日思成圣成贤,这人虽身无疾病,全身的血却已中毒了。虽有坏的先生坏的父母因为想儿子成病态的社会上名人,不惜用威迫利诱,治他的儿子,这儿子,还能心野不服管束,想方设法离开这势力,顾自走到外边去浪荡,这小孩的心,当是顶健全的心!一个十三岁以内的人,能到各处想方设法玩他所欢喜的玩,对于人生知识全不曾措意,只知发展自己的天真,于一些无关实际大人生活事业上,建设,创造,认识他所引为大趣味的事业,这是正所以培养这小子!往常的人没有理解到这事,越见小孩心野越加严,学塾家庭越严则小孩越觉得要玩,一个好的孩子谓为全从严厉反面得的影响,而有所造就,也未尝不可!

也不要人教,天然会,是我的逃学本能。单从我爱逃学上着想,我就觉得就像现行教育制度应当改革地方就很多了。为了逃学我身上得到的殴打,比其他处到我环境中的孩子会多四五倍,这证明我小时的心的浪荡不羁的程度,真比如今还要凶。虽挨打,虽不逃学即可以免去,我总认玩上一天挨打一顿是值得的事。图侥幸的心也未尝不有,不必挨打而又可以玩,再不玩,我当然办不到!

你知道我是爱逃学的一人,就是了。我并且不要你同情似的说旧式私塾怎样怎样的不良,我倒并不曾感觉到这私塾不良待遇阻遏了我什么性灵的营养。

我可以告你是我怎样的读书,怎样的逃学,以及逃开塾中到街上或野外去时是怎样的玩,还看我回头转家时得到报酬又是些什么。

君,我把我能记得很清楚的一段学校生活原原本本说给你听吧。

先是我入过一个学馆,先生是女的,这并不算得入学,只是因为妈初得六弟,顺便要奶娘带我随同我的姐上学罢了。这我除了我每日上学,是为一些比我大七岁八岁的大姐的女同学,背我抱我从西门上学,有次这些女人中,不知是谁个,因为爬西门坡的石级爬倦,流着泪的情形,我依稀还明白外,其他茫然了。

我说我能记得的那个。

这先生,是我的一个姨爹。使你容易明白就是说:师母同我妈是两姊妹,先生女儿是我的表姐。大家全是熟人!是熟人,好容易管教,我便到这长辈家来磕头作揖称学生了。容易管教是真的。但先生管教时也容易喊师母师姐救驾,这可不是我爹想到的事了。

学馆是仓上。也就是先生的家。关于仓,在我们地方是有两个,全很大,又全在西门。这仓是常平还是标里的屯谷仓?我到如今还是不能很明白。

不过如今试来想:若是常平仓,这应属县里,且应全是谷米不应空,属县里则管仓的人应当是戴黑帽像为县中太爷喝道的差人,不应是穿号褂的老将,所以就说它是标里屯粮的屯仓,还相近。

仓一共总是两排,拖成两条线,中间留出一条大的石板路。仓是一共有多少个这时也并不能再记清楚了。仓中有些是贴有一个大“空”字,有些则上锁,且有谷从旁边露出,则还很分明。

我说学馆在仓上,不是的。仓仍然是仓,学馆则是管仓的衙门,不消说,衙门是在这两列仓的头上!到学馆应从这仓前过,仓延长有许多长,这道也延长有许多长。在学馆,背完书,经先生许可,出外面玩一会儿,也就是在这大石板上玩!这长的路上,有些是把石头起去种有杨柳的,杨柳像摆对子的顶马,一排一排站在路两旁,都很大,算来当有五六十株。这长院子中,到夏天时还有胭脂花,指甲草,以及六月菊牵牛之类,这类花草大约全是师母要那守仓老兵栽种的,因为有人不知冒冒失失去折六月菊喂蛐蛐,为老兵见到,就说师母知道会要骂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