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次必定又会有人提议在周刊上不得常登一些无聊诗歌的。……”
于北京东城
本篇发表于1927年5月28日《现代评论》第5卷,第129期。署名从文。
乾生的爱
人是全靠要有些空想才能活下来,这不是瞎话。你不拘想什么,那都行。你总应当想一些你所做不到,看不见,无从摸捏的事事物物,你活下来也才有趣味。一个法学生,想做县知事,推事,司法官,这不是顶坏的事情,有一个希望,你才能努力,不然,凡事过得去,你完了。你不相信么?到你尝到味道你就知道了。
又譬如,目下就有不少的男男女女想做文学家,或艺术家,终日做诗,做文,且申明不是为钱,说是为艺术,要入什么宫上什么坛,才如此发狠,“有志者事竟成”,现放到有不少副刊杂志可以助和一般天才的成功,不到三月五月那么久,大家不就居然是个文学家艺术家了么?你不想做和你不去做,将来“文化运动”你就没有名字的,因为你是像假充——或者说“滥竽充数”吧。
在此我们知道一个中学生所想的是什么事。毕业,升到大学去;男子入四维大学,女子入闺范大学;男子学政治经济好做官,女子学跳舞好美,这是自然的,正当的。但是还有一个正当的想头是什么?是恋爱。
照普通学制的算法,一个中学三年级的男学生,身体是已经发育得到可以同一个女人拼命纠缠的时节了;女人呢?则中学二年级也够数。并且近来一些科学家,美学家,又正为青年人出了不少的好书,如像《爱的法宝》一类指示年青人所走的方向又像极正确的书,这类书就可以帮助他早熟。不过一个中学生,在别的一方面,施展他或她的天才的机会,毕竟是很少,这就只有一个办法来补救,想:本来恋爱的意义一半是做些身体上的事,一半是两个人分开来咀嚼这味儿,这样仍然可以算是得到一半了。
乾生是四维附中的中学生,也是像我所说只有想的资格,正在那里咀嚼恋爱意味的一个人。怎么样就可以做一点更伟大的事情?没有办法。虽然是同学就有不少身体上有缺陷的某性人,也是没有办法。熟是很熟的,同到开会,同到上课,又同到——散学时同到出校门。初一步总太难了。
其实几多样子是好的,要爱都可以去爱。第玖级,其中几个同学的,八个人中就全都可爱。看到她们样子也不会是不要人爱她的人。他参考着《爱的法宝》一书第四章上的指示,“一个女子同一个男子,在同等年龄上,她的爱的欲望比他还要来得强一点,固执一点——不,也深沉一点,隐晦一点。”他相信,只要是那最困难的一个门限越过后,以后就按到书上所指示的去做事,总不怕失败了。
但是第一个门限就非常困难,乾生可说在恋爱以前便尝到失恋的一个人。
机会其实是很多,譬如——
机会是太多,致使乾生不知道要选择那一个为可靠,反而误事了。今天一个同学来问他代数,明天又是另一个来问历史,因为功课好,使他同学一个一个全都挨拢来。一件恋爱从学问磋切上入手,难道还不算是顶正当的恋爱么?这个那个都不去问别人,单单向自己走来,难道不是有一点儿意思么?乾生原是明白这个的,明白只使他更苦。他知道,一个在爱情上勇敢的青年,机会还是他去自己找,不一定要现成也能成功的。他自己就只会在一些好机会上来红脸。
女人这东西,身上收拾得甜净,心里的灵巧比小白老鼠还有余,但生成只是让人来爱的。她即或受过好教育,教育这东西,在她身上就同一个珠子颈串样。可以装饰得更体面一点,更逗人爱恋一点,她仍然不会脱了一切诱惑自己来选一个她要爱的人。她心里即或明白她的周围谁个要更可爱点,但结果她还是让那大胆的,勇敢上前的,坏一点的男子去爱她,为那她不怎样真的满意的男人所取得。
乾生,就是我们所常常说到那类神经粘液二质混合的怯汉子,当然最适宜于他的是那唯一的单恋了。
他尝想:难道自己就不能为一件痛快的恋爱牺牲一点比别人更大的牺牲么?
牺牲是能的。一个怯汉子,爱人比那表现派的恋爱家还真实,也是可能的。不过他却不知爱一个女人,原是心灵的拥抱以外还得将自己嘴唇涂点蜜,言语甜滋才能印进女人的心中去。
怯汉子所能的只是顾自在他心中描摩这举动,一见人,气力就消失,全完了。
春季游艺会,各处大学中学都在次第举行了,学校借此作一次吸收学生的好广告,学生借此可以放两天特假,因此大家对这会的进行都热心。
乾生所属的四维附中定于四月二十办这会。校中各处打扫收拾得一新,学生在十天以前,临时来练习体育竞技同演剧。女生忙着学跳舞,预备穿起绣花衣裳上到台上去让人鼓掌。各部各科教员都在整理学生的成绩,尤其是图画教员忙得凶,这会期,只差三天了。
乾生被推为第九级委员,第九级在本校除了第十级一班外,算顶大的一班了,因此游艺股事务的分配于他格外多。演剧的,玩魔术的,说笑话的,凡事接洽都来同到乾生打商量。
女人挨到乾生身边的机会更多了。
有人会说,乾生君,能够在学生委员会中办事情,对女人,这样不中用,不会有的吧。你以为不会有,我怎么能说一定是这样?但事实是如此,我不能顾全到各处,所以乾生君,在此仍然是办事,忙得凶。学校中,办事人,活动的,我们是可以见到许多聪明伶精如同一个能干演剧人一样,这是很多很自然的事。你们的大学,你们的中学,自治会,一类干事,一类职员,一个二个,不是全都正是那么又漂亮又能干的一些小白脸在做的么?女的方面也总不会是那与美与善交际相反的密司去担当。但真在那里做这样,做那样,认真把同一件事情干的,都是几个大傻子。我们举一个班长,我们为了种种的利益,我们不会一定要选一个在学问品行相貌上都高超的同学去做的。每每因为趣味一方面,或者切于实际一方面着想,我们用得着一个身体发育得特别,或忠厚老实得同猫一样的同学,以后我们才有利。凡是中学生,大学生,都因趣味免不了要这样做。我的一个老同学,名叫艾少爷的,他就因为憨的原故成了在校各项组织当然的委员,这人憨到有时拿了粽子包,顾自躲到厕屋去填肚子,为得是别人要他做事菜饭全为代劳了。但这乃是另外一人事,我不再说下去了。
我全为解释乾生君以后的行为,才引出我的老同学做证人,其实是在八年九年过去的事情,近来的老友,则并不再憨,据说已在做两个儿子的爸爸了。
我再说关于四维附中春季游艺会的戏剧。为表示爱国,所以选上《一片爱国心》;又演《一只马蜂》,意思就不很明白,或者,是告年青学生们一个向人生进一步的一个方法吧。
十八,时还只九点钟,在游艺股办公室,乾生正是顾自老早赶到这里来写一个剧目通知单,预备用蜡纸复印。天晓得,这是什么缘,九级一个女同学,来到这里像是专为给乾生机会,本意找一个导演先生问话的,导演不见来,就坐下来等,这一来,我们有戏看!
老实人,心里不老实,女人进门时,乾生君,是装成大量顺意刮了一眼的。这女人,平时就知道他有点儿兴,很幽默的点个头。
为得是虚荣,或别的,女人独自坐在那里笑。
“——机会,一个机会!——”
像是谁在乾生耳边告着这样的话。这一来,一个人心又在跳了。
“密司忒张,日来事情真忙吧。”女人先说话。说了,大致又想到刚才在另一个地方所见到的事情是好笑,又笑了。
问,又笑,把这意义一连贯,在一起,乾生受伤了。慢慢的就把头抬起来,他就用那从看电影上一个男人在抑郁着望他女人的章法,望那女同学。女人也望他。可是他从女人态度安详自然中,无从发现那女人为男子望后照例的反应,他更苦恼了。
这是极其熟悉的一人,也是全班最活泼的一个人,也许这是知道自己在望她,是有别一种意思,这聪明女人,就故意作为不懂躲闪吧。
他又去望她,而她却同时又望他。他心跳得厉害到极点,头也像已快发昏。这眼光,就是一把刀,一直从他眼睛刺进去,在心上,真带了伤了。
“密司忒张,王先生今天或者不会来了吧,我们要问他——”
这显然又是一个给他谈话开口的机会。
乾生只能伏在桌上说一个“唔”字,既不是答别人的话语,又不像是问别人。他想到许多在第一道门限以后的话语。精粹而且动人的句子,足有一大堆。他相信这一堆诚实的自白,都会为对方了解,在自己说完后,女人或者会流泪,会像电影中一个女人样子即刻走拢来搂他,自己便也为这动人情景所感动,再不能说话,于是,两人以后就深深的爱恋,如胶似漆分拆不开了。但此刻他还没有做那第一步所应做的事。他就把前前后后一些热情一些诗样行为诗样言语融化为一个“唔”字。
女人却是一点不知道。坐在对面一个人,这时就已拿了自己做对象,演着伤心的悲剧,真是女人没有料得到的事。
一点不知道么?乾生是不相信的。他以为女人即或蠢,也会从一些男人眼光中猜出那爱情分量的。按照书上说:女人是逃躲,是有意的逃躲的。
乾生为那女人想:这时实在就应当老老实实大胆一点走拢来。他又同时在怨人:其实别人已就走拢来,只要稍稍用力拉一下,就成了。
他是连拉的力气也就全没有,这是自己承认的。
“我应当说一句什么话?”乾生想,“说一句不现痕迹的话语,是好的。使她知道我是怎样的能爱人,又怎样要人爱——”
这仍然是第一步。第一步?不,他简直不去想那第一步!
“密司马——”
“怎么?”
“没有的。”
他是当真没有话可说,要说的话为她这一问,又跑到不能临时拉出的远地方去了。
他们的眼睛又碰在一块儿。
这时她从他眼中,看出他所要说的话了。他的羞怯也全看出了。他的不规矩的进取心思也全看出了。他也看出她了解自己的神气了。
她也脸红了。
她红着脸一句话不再说离开游艺股办公室,他就红着脸伏在桌上看到她的影子消失在一个连翘花台背后去。
他像得了什么,又失了什么。心里苦楚不能受。在此时,是应当哭还是应当笑?他也分不清。用手抓他的短头发,这是小说上人物的动作,维特似乎就这样,他就采用了。
天气很好,游艺会玩得大家更高兴。来宾挤满了一校,招待员各人在身边配了绫子的徽识,跑来跑去照料得极周到。艺术展览室,绘画刺绣全是些足为本校生色的精致作品。团体游戏竞技,玩得许多好花样。结果使来宾在批评簿上恭维一堆本校精神的话语,一个白天算是过去了。
到夜里,各处红绿电灯点缀得本校像大的戏院子,分地进行旧戏,新戏,电影,烟火,名人演讲,等等玩意儿。职员分班各处来照料,更热闹,更有趣。
新戏放在大学部的礼堂上排演,因为戏前有跳舞,来宾多半是些以艺术为生命的人,这里人,更多了。
到开幕以前,窗子上也塞满人头了。乾生在场做招待,眼看到时间快到时,几个招待员,也全跑到前排在先就为演员办事人休息留下的位置上坐下了,乾生坐到前排靠右边,有用意。
密司马,跳舞是一个要诀,《一只马蜂》的余小姐,又得她去装,在右边,一开幕就是……跳舞的人裙子扬起时,唔——
世界上,原是有那许多人,为一个虚荣的冲动,骄傲的冲动,才感到要爱一个人,是当真的。这人美,在社会上能够摇撼许多少年人的心,归结这人为我有,在这自己的占有中,别人的企羡中,才能见到胜利光荣和富有,在这种情形中才算完成他爱情,这不只是某一类人有这种心情,全都是。也许你的爱人并不怎样美,你们一块儿顾自同在家里时,会亲切得像块饧。但是一出到北海一类大庭广众中,你若陪你黄脸小脚太太玩,你必不大能高兴。你无形中也会故意离你太太走得远一点。反之,你若同到一个美的妇人走,这人就不是你的什么,至多是你朋友的太太,你也愿意别人疑到你们是一对,让人把妒嫉暂时落在你头上,你不以为不应当,也是自然吧。
因此我们可以想起乾生此时的心情。
一个恋人,又是那样的美,那样的出众,此时大致就已在那紫绒幔子后面装成一个皇后模样了,行见哨子一发幔一甩……当他想到自己的将来情人就要在台上消受别人的掌声时,他面在发烧,心在跳,又即刻陷到十八那早晨无可奈何的情境中去了。
第一次跳舞完了后,几个女同学,换了衣服到台下座位上来休息,看别的跳舞。
几个男同学起身让开了座位,又到场内各处打招呼去了。乾生还没有立起,密司马就在并排一个位子上坐下来。他不知道是起来还是坐下好。惶遽得同一个贼在主人面前一个样。
在乾生身背后一排一个女人同到密司马说话,密司马就从右边旋过头去答。
“密司马,你的王后舞真好!”
乾生回头看那说话女人时,才见到后几排的眼睛全对着自己隔座这个人。
“机会,——又是一个机会!”
又有什么在乾生耳朵边告警了。
一个又长又白的脖子,脖子上的粉,粉的香,刚才还披散着这时随意来束成的一个粑粑髻,耳朵上所覆被的白色绒毛,沿着肩下去,一切在煤气灯略带绿色的灯光下,显得出这天打就的身体的一切线的匀称处。
“密司马——”
这女人头略扭,眼光就碰到乾生的眼光。乾生立时把头低下去,努力腼腆说完一句话,“你的王后舞真好!”
女人不做声。
乾生不敢再抬头看侧面,但所能感觉得到的,是女人在心上也起了某一类感觉,接着是女人身子略偏近自己一点,正踏着的女人的脚是在听到话后骤然停止了。乾生把握着这一段憧憬稀薄的印象,就极其痛苦起身走出会场去。
谁也不知道今晚密司马演了一出《一只马蜂》以外的什么戏。
游艺会过了。一些掌声,一些喝彩,女主角们也渐渐忘怀了。一些体育家,一些魔术家,仍然恢复斯斯文文了。一些烟火,一些欢悦,都随了空气为风吹得无踪无影了。大家仍然每日挟了课本来念书,是正事,要看热闹只好呆到秋季再来了。
乾生一天更忧郁一天的下来,已渐近于世人所说的呆子气。假使是他全没有空想,也许好点的。
十六年五月于北京
本篇发表于1927年6月2325日《晨报副刊》第19801982号。署名璇若。
看爱人去
没事坐在公寓中,类乎是养气,耳畔听到悠悠扬扬的打鼓人手敲的小鼓,就想到把朋友F君所存的几本破书换点钱,好吃早上的烤薯。
打鼓人似乎总不进巷口,听到声音又像远去了。
“看女人去,你坐左右无聊哩。”同乡春甫君,当春服初成的当儿,游兴发了,一进我房就是那么说。
“我恕不奉陪。”
没有事可做。也不是心里不爽想要睡。我只是不愿到几个地方去。公园真不是我应去的地方,北海我怕打圈子,腿没大兴趣,市场则不是买东西,也不必。
“你扯谎!”
大概春甫君,是见我往日的爱到各处整天的放荡,凡是玩全不辞往,这时总以为我又是在故意开玩笑了吧。
“不。”我告他不,当真不去的。
“什么原故?”
我是没有原故可说的。但要反转来说问他什么原故必得找我出去玩?我可以答:是“春服初成”,不出游,未免有点委屈了夹衫。然而我不说,我是不愿意使人为难的。